安樂哲：讓儒家哲學說自己的話

郭曉娟

在當今中國綜合國力日漸強大的背景下，儒家文化的影響正逐步從國內(nèi)向國外拓展，對當代全球文明的影響和貢獻在不斷地擴大和深化。隨著世界經(jīng)濟和政治秩序發(fā)生空前的格局性變化，新世界文化秩序隨之而來。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價值在新世界文化秩序的形成中會扮演什么樣的角色？以儒家為代表的東方智慧，能否給予與世界相融的共生力量？本刊記者專訪了著名中西比較哲學家、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世界儒學文化研究聯(lián)合會會長安樂哲，從國際視角對儒家文化作出闡釋。他的每一個回答都飽含著真知灼見，對儒學發(fā)展和文化建設(shè)產(chǎn)生了重要的啟迪與指導作用。

走向世界：漢學家、作家、哲學家、翻譯家、古典學家……您擁有很多的頭銜，您如何看待這些不同的頭銜？

安樂哲：事實上，所有這些不同的職業(yè)都在“比較哲學家”這一稱號下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為了進行比較哲學，學者必須認識到根植于不同傳統(tǒng)的古代經(jīng)典中的文化差異。在研究文化時，我們要問的最重要的問題是我是否應(yīng)該遵從這些思想？這些是人類共同繁榮的重要理念嗎？歸根結(jié)底，哲學的目標是利用這些古老的傳統(tǒng)作為我們自己的哲學思考的資源，從而使世界變得更美好。

走向世界：您出生于加拿大，接受的是西方哲學教育，但現(xiàn)在卻是一位儒學與中國哲學的西方闡釋者，您在學術(shù)道路上經(jīng)歷了怎樣的轉(zhuǎn)型呢？

安樂哲：為了向國際受眾解釋儒家哲學，必須從他們自己的文化背景和解釋語境開始。因此，了解西方哲學敘事是向他們介紹儒家哲學的必要條件。我致力于向他們解釋儒家哲學，是為了幫助我們的時代塑造一個服務(wù)于全人類利益的世界文化新秩序。我的第一位中國哲學老師勞思光曾經(jīng)對我說：“Roger，我們不想單獨談?wù)撝袊軐W，我們想在世界哲學的背景下談?wù)撝袊軐W。”

走向世界：您先后翻譯了《孫子兵法》《淮南子》《孫臏兵法》《論語》《中庸》《道德經(jīng)》《孝經(jīng)》等中國典籍。像這樣的中國典籍，除了翻譯表層次的信息外，更重要的是傳達深層次的文化含義。在翻譯過程中，您運用了怎樣的方法將中國文化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出來？

安樂哲：也許對于西方人來說，理解儒家文化最根本的障礙是它是由傳教士引入西方學術(shù)界的事實。結(jié)果，我們的圖書館和書店里的《易經(jīng)》《論語》《中庸》《莊子》都被擱置在“東方宗教”的標題下。鑒于其哲學內(nèi)容，為了公正地體現(xiàn)這些經(jīng)典的深刻性，譯者需要接受大量的哲學訓練。我一直致力于將中國經(jīng)典中的哲學意味翻譯解釋出來，讓儒家哲學傳統(tǒng)說它自己的話。

走向世界：儒家思想是中國哲學的主要流派之一，在中國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在您看來，與西方哲學比較，儒學智慧有何不同？

安樂哲：也許西方哲學和儒家哲學之間最重要的區(qū)別，可以表現(xiàn)為古希臘本體論思維方式與《易經(jīng)》中明確闡述的生生論思維方式之間的差異。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古希臘哲學建立在人類經(jīng)驗永恒不變的假設(shè)之上。從歷史上看，這種假設(shè)變成了相信有一個完美且不變的上帝。生生論思考從生命本身的價值出發(fā)。儒家對道德、教育、美、宗教的理解都基于成長的觀念。儒家哲學不是從超越的上帝開始，而是從普通人類的經(jīng)驗以及將這種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優(yōu)雅和智慧的東西的需要開始：是一種人生哲學，日常哲學。

走向世界：在《儒學與世界文化秩序變革》一書中，您提出了“儒家價值觀仍是世界文化秩序變革的重要資源”等深刻論斷。您認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價值在新世界文化秩序的形成中會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安樂哲：也許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繁榮的最大障礙是個人主義意識形態(tài)：個人作為個體存在，公司作為個體存在，國家作為個體存在。個體是虛構(gòu)之物，沒有任何人、公司、國家能靠自己做任何事。我們當今世界面臨的問題——全球變暖、極端天氣事件、環(huán)境退化、世界饑餓、代理人戰(zhàn)爭、糧食和水短缺等等——無法通過個體行為者的博弈來解決。要么人類共同獲勝，要么我們走向滅絕。儒家哲學有另一種關(guān)系構(gòu)成的人的概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種人的概念可以擴展到公司和國家。它認識到我們的相互依存，并為我們指明了合作解決當今時代緊迫問題的前進之路。

走向世界：多年來，您致力于讓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幫助中國學生和學者走向國際，更好地講述中國故事，這個過程進行得順利嗎？您認為值得為“儒學與中國哲學的西方闡釋者”這樣的角色和目標奮斗嗎？

安樂哲：看來我們這些試圖講述中國故事的人做得不太好。西方政府和西方媒體對中國的批評似乎毫不留情，而他們所批評的中國似乎是他們自己以為的中國。但這種現(xiàn)象并不令人意外。盡管中國的崛起始于20世紀70年代，但直到大約20年前才為世界所認識。與此同時，鴉片戰(zhàn)爭后的中國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忽視。中國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的崛起給全球秩序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震驚了自由主義價值觀主導的世界。教育既是問題也是解決方案。我們不需要操之過急，但一定要把工作做好。

走向世界：一些社會學家認為，儒家思想強調(diào)適應(yīng)社會而不是改變社會，即認為儒家傳統(tǒng)碰到現(xiàn)實的情況時，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改變現(xiàn)實世界。您認同這樣的觀點嗎？

安樂哲：我認為儒家思想在應(yīng)對社會問題時當然具有適應(yīng)性，但我也認為從歷史上看它一直是創(chuàng)新變革的源泉：溫故而知新。也許儒家哲學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它的融合性進化。西學的第一波浪潮是佛學，它振興和改變了儒學，但也創(chuàng)造了中國自己的佛學形態(tài)：比如禪宗與華嚴。儒家哲學是混合的和進化的。這些社會學家正確地指出，純粹而保守的儒家思想無法解決不斷變化的世界的問題，但這僅僅意味著我們要提倡進步的、進化的儒家思想。

走向世界：您曾經(jīng)提出一個觀點：我們生活在最好的時代，同時也生活在最壞的時代。這句話如何解讀？

安樂哲：我確實相信我們生活在最好的時代和最壞的時代。人類是一種偉大的動物，擁有創(chuàng)造解決世界許多問題所需的科學的智慧。我們不存在能力問題，而是如何選擇做正確事情的問題。這是最糟糕的時代，因為我們給世界造成了困境，不僅威脅到人類的生存，還威脅到生命本身。我們必須依靠我們所有的文化資產(chǎn)來產(chǎn)生扭轉(zhuǎn)我們的路線所必需的社會智慧。我們需要徹底改變我們的價值觀、意圖和行為。

走向世界：面對這樣的時代，您認為以儒家為代表的東方智慧，能否給予與世界相融的共生力量，幫助我們解決當前的一些問題和挑戰(zhàn)？

安樂哲：儒家的關(guān)鍵術(shù)語“和”通常被簡單地翻譯成歐洲語言“harmony”（和諧），但也許可以更好地理解為優(yōu)化任何特定情況下的創(chuàng)造性、可能性的愿望。例如，就儒家倫理而言，它是充分發(fā)揮我們在家庭和社區(qū)中的角色。這種實現(xiàn)的“和諧”或“共生”不僅僅是通過相互包容差異來減少不和諧，更重要的是，它指的是協(xié)調(diào)這些差異以達到最佳、最高級的效果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造性和生產(chǎn)性的結(jié)果。這是人類和宇宙“音樂性”的成就。雖然我們會發(fā)現(xiàn)“和”是一個普遍的觀念，廣泛應(yīng)用于從廚房到宇宙的所有人類活動，但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儒家的假設(shè)，即當這種愿望具體涉及人類繁榮時，和諧必須通過家庭角色和關(guān)系來調(diào)節(jié)，這樣和諧才能牢固、真誠和持久。對于儒家哲學來說，家庭是我們所有角色和關(guān)系中禮的最終根源和不可或缺的基礎(chǔ)。

走向世界：在新時代、新挑戰(zhàn)下，儒學該如何推陳出新，發(fā)掘其時代精神？

安樂哲：儒家對自由主義自治和簡單平等的替代方案是尊重差異的關(guān)系公平，以及作為其結(jié)果而成長為所實現(xiàn)的多樣性的一階關(guān)系。這種區(qū)別在儒家格言“和而不同”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其中公平和多樣性是追求優(yōu)化共生背后的價值觀。相對平等和個人自主保證差異只能是基本相似（變種性）的人之間的差異。另一方面，在儒家模式中，對關(guān)系公平的包容性追求和最重視在構(gòu)成性關(guān)系中實現(xiàn)的多樣性允許品質(zhì)和傾向的持續(xù)多樣化，從而將我們的差異發(fā)展為相互滋養(yǎng)的（多樣性）資源。

從儒家哲學的角度來看，human beings（人）或者“human becomings”（成人）在共同構(gòu)成完整生活的各個階段是不同的，也許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在興趣和環(huán)境方面與另一個人的差異程度是最獨特的。重視關(guān)系公平不僅始于承認，而且始于對這些差異的欣賞，其目標是在不同情況下為所有人的利益服務(wù)，實現(xiàn)公平。它比簡單的平等要復雜得多，它在分配資源和機會時尊重差異，以追求所有人的社會正義和他們的共同福祉。這種對社會正義的追求的結(jié)果是實現(xiàn)多樣性，即保護和協(xié)調(diào)個人差異，以充分欣賞任何情況下的創(chuàng)造性、可能性。

關(guān)系公平始于尊重每個人的獨特性以及他們在共同的人類敘事中所處的每個階段，嬰兒喝牛奶來強化骨骼就像爺爺喝了一杯酒來保證一夜好眠。這種平等通過解釋嬰兒、成年人、祖父母和祖先之間不斷發(fā)展的關(guān)系來調(diào)和等級制度與平等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不是以平等主義的方式，而是根據(jù)關(guān)系公平提供的可供性。此外，這種允許在每個增長層面包含真正差異的可供性允許人類體驗的復雜性，并最終成為人類敘事中實現(xiàn)多樣性的基礎(chǔ)。

編輯/刁艷杰

Roger T. Ames： Let Confucian Philosophy Speak on Its Own Terms

With the unprecedented landscape change of the glob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order， a new global cultural order is coming into being. What role will 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s and values play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global cultural order？ Can oriental wisdom represented by Confucianism give symbiotic strength to integrate with the world？ Our reporter interviewed Roger T. Ames， a famous Chinese-Western comparative philosopher， humanities chair professor at Peking University， and president of the World Consortium for Research in Confucian Cultures， who interpreted the Confucian culture from a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

An abstract of quotations from Professor Ames in the interview is made as follows： “The goal of philosophy is to use these ancient traditions as a resource for our own philosophizing that will make it a better world.” “My efforts have always been to translate philosophy as philosophy， and to let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speak on its own terms.” “Confu- cian philosophy recognizes our interdependence， and shows us a way forward to cooperate in addressing the pressing issues of our time.” “I think that Confucian thought certainly is adaptive in its response to social issues， but I also think that historically it has been a source of innovative change.” “The Confucian alternative to liberalism’s autonomy and equality is relational equity that respects difference， and a first-order relationality that has growth into the achieved diversity as its outc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