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田背后，誰在決定日本？

辜寧

8月26日，日本執政聯盟中的公明黨，宣布黨首山口那津男原定8月末的訪華行程將延期，盡管兩天前，首相岸田文雄還在向山口交代訪華的事宜。原因很簡單：8月24日起，日本將福島核電站的核污染水，經由過濾和稀釋后，大致分30年排入太平洋。而作為日本鄰國的中國，對此堅決反對。

本來，山口此行也要向中國詳細說明福島排海事件，但即便是山口這樣的“友華”勢力代表，鑒于現今的中日關系境況，也不被中方認為適合8月底訪華。當然，就算山口能按約訪華，其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日本一事，仍然值得探究。別忘了，在許多議題上，公明黨與自民黨的政見并不統一，盡管自公聯盟已經“統治”日本多年。

“做自民黨做不到的事”

“不可否認，核污染水排海（對訪華一事）造成了影響。”山口在接受NHK采訪時承認，“現在沒有一個易于冷靜溝通的環境”，將努力協調出“合適的時機”以訪問中國。中方亦提及，將會持續重視公明黨黨首來華事宜。

“公明黨與自民黨的聯合過程中，公明黨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牽制自民黨的右傾化。”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副教授王廣濤告訴筆者。

如果說自民黨與公明黨聯盟之初，是為了彼此借勢，以在1990年代的黨派混戰中獲得多數席位，廝殺出一片天地，那么現如今自公兩黨選擇彼此的“程序必要性”已經弱了很多—無論是在2021年的日本眾議院選舉，還是在2022年的參議院選舉中，自民黨都已經獨自獲得過半議席。于是，對于公明黨而言，其能夠在程序上發揮作用的部分，似乎只剩下“幫助”自公聯盟在關鍵議題上獲得2/3多數票數。

有些時候，雙方政見不同，也是執政聯盟的一種優勢。把聯盟內部勢力在具體事件中的“不同”反過來看，也許就是所謂的長袖善舞。對華關系就是最好的例子。

公明黨是公認的“友華派”，與中國聯系緊密。無論是1972年中日關系正常化還是1978年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公明黨都展現了正能量。現任黨首山口，也曾在安倍晉三任內數度到訪中國，積極推進包括定期首腦會談在內的中日交流。

于是，在自公兩黨聯合執政的框架內，對于自民黨而言，公明黨仍在發揮重要作用，其存在反而使得執政聯盟在某些方面進退自如。

正因如此，山口未能如期訪華一事，倒是給公明黨相關人士帶來了政治壓力。該人士在接受日媒采訪時提到：“以池田大作名譽會長所培養的歷史為基礎，從做自民黨不能做的事情的意義上說，（我）以為（訪華）能夠展現出公明黨作為一個黨派的存在感，但很遺憾。”

也就是說，未能如設想般發揮橋梁作用，對于公明黨本身而言，也會減少其對執政聯盟，乃至日本政治的意義。這就好比普京與瓦格納的協議，沒能按斡旋者盧卡申科的計劃執行，會折損“盧老爹”的聲望。

王廣濤也提示道：“自民黨會否有拋棄公明黨、尋找其他替代黨派組成執政聯盟的可能，這需要認真思考。因為目前日本維新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而它在政策主張上與自民黨更為接近。”

不過，如果山口能夠如約訪華，其代表的就不僅僅是公明黨一黨之言。“作為聯合執政的執政黨之一，其訪華過程也會帶有日本政府的主張，帶上首相岸田文雄的口信是表現之一。”王廣濤下了這樣一個判斷。

一個“合適”的人選

2012年之后，自公聯盟已經在日本政壇逐漸形成絕對優勢，而自公執政聯盟中，自民黨又占優勢。那么，如果不受公明黨“牽制”，自民黨總裁岸田文雄會是那個能“稱霸”日本政壇的關鍵人物嗎？

也不見得。

自1955年自由黨和民主黨合并為自民黨以來，自民黨內就存在多個相爭的派閥勢力，使得表面上一黨執政了38年的日本，實際上仍有一定程度的勢力“輪換”。目前，自民黨內被討論較多的有四股勢力，分別是清和政策研究會（安倍派）、宏池會（岸田派）、志公會（麻生派），以及平成研究會（茂木派）。

“自民黨會否有拋棄公明黨、尋找其他替代黨派組成執政聯盟的可能，這需要認真思考。因為目前日本維新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而它在政策主張上與自民黨更為接近。”

其中，勢力最大的當屬安倍派，而岸田所在的宏池會，其實在自民黨內相對弱勢。2021年時，岸田能夠競選成功，背后少不了安倍晉三與麻生太郎兩位自民黨重要政治家的助力。但與安倍不同的是，岸田少了些個人魅力，也少了些執政基礎和執政能力。

于是，派閥角力，在岸田政府中依然明顯。2021年岸田上臺時，幾乎將大部分高層職位，都分配給了安倍派和麻生派人士，自家宏池會“所剩”僅首相、外相等門面職位。總體來看，論功行賞的跡象依然明顯。

如今，自民黨干事長一職由茂木派掌握，該派其實是老牌派閥，可追溯到吉田—佐藤—田中—竹下派。而內閣官房長官和眾議長兩個關鍵職位，都落在安倍派手中。麻生派則掌握著總務大臣和財政大臣兩個重要職位。或許是吸取了1990年代自民黨“分裂”的教訓，相對“弱勢”的岸田似乎遵守著黨內均衡分配利益的準則。畢竟，這關乎各大派閥到底能在岸田內閣的框架下合作多久。

“岸田能夠一直執政到現在，其實也不是因為他在個人能力上，在處理對外關系的問題上，或者說在國內問題的治理上有非常突出的成績，他是各方協調后，認為差不多、還不錯、都能接受的一個人選。”王廣濤總結道。

其中，自民黨長老麻生，必然是岸田需要協調的重要人選。尚且不論岸田本就是麻生扶持的人選，2013年后形成的“安麻體制”也說明了麻生在自民黨內的勢力和根基之深。尤其安倍遇刺身亡之后，麻生在自民黨內的地位和影響力都無形中被拔高。

結果是，盡管岸田“貴為”首相和自民黨總裁，也很難超越“派閥”去對包括麻生在內的其他自民黨政治人物，施加過多或者說絕對的影響力和約束力。麻生前一陣竄訪中國臺灣，公然會見了賴清德等候選人，并且曝出有關“威懾力”和“戰斗意志”的言論，事后日本官方不得不為其背書，就是例證。

而且，雖然安倍遇刺身亡，但其黨內的派閥勢力仍存。“盡管清和會目前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但清和會依然是自民黨內最有影響力的一個派別。清和會即將改組，選出一個新領袖，雖然預計意見不會非常統一，但群龍無首的狀態也會有所改善。”王廣濤告訴筆者。

也就是說，就現狀而言，自民黨內留給岸田的政治空間并不大，岸田仍然處于后安倍時代的“安麻體制”夾縫之中。

這也意味著，雖然出身于秉持“自由主義”的宏池會，岸田卻不一定會且能“遵循”自由主義的政治經濟準則。更何況，如今的宏池會已經發生部分質變—當與宏池會有千絲萬縷關系的麻生，與安倍走到一起時，就說明保守主義已經占了上風。

備受黨內勢力牽制的岸田，不如安倍強勢、有影響力，這形成了一個莫比烏斯環，把岸田限制在其中，也拉著岸田內閣在政治光譜中偏向右側。

保守化

出身于宏池會的岸田，最終樂于撕去“宏池會就是溫和派”的標簽，嘗試給自己寫上新的注腳：現實主義。

上臺近兩年來，岸田提出了“新資本主義”“新現實主義外交”“經濟安保”等“新”概念，但逐一深究起來，卻看不出新意。

重新修訂安保戰略從而將防衛費提升至GDP2%的水平，推進“自由開放的印太”構想（FOIP），強化日美同盟，在七國峰會中歡迎北約介入印太地區事務等等，似乎顯示宏池會出身的岸田并沒有展現出與安倍非常不同的個人或派閥意志，甚至頗有蕭規曹隨的意味。

岸田向保守勢力的靠攏，已經從選舉語言變為現實。

在解讀岸田“新現實主義”外交口號時，慶應大學法學部教授細谷雄一提到，岸田提出的現實主義并非是專注于一味增強軍備且主張強勢外交，從目前來看，其政策趨勢仍是呈現出“平衡”的意味，即：基于日本的國家利益，通過各種措施確保日本處于有利地位。

細谷雄一認為，從這個角度看，岸田的“外交創新”其實也是對安倍外交基本路線的繼承。

于是，岸田內閣在強化日美同盟的同時，也希望能將中日關系“管理”在安定的狀態。這也是公明黨能夠在日本政壇持續立足，并展現出訪華意愿的原因之一。

不過，如今的國際形勢同樣沒有給岸田留下太多政治余地，于是在狹窄空間中的某些領域，岸田的“保守”甚至要超過安倍。

備受黨內勢力牽制的岸田，不如安倍強勢、有影響力，這形成了一個莫比烏斯環，把岸田限制在其中，也拉著岸田內閣在政治光譜中偏向右側。

從“自由與繁榮之弧”、“普遍價值觀”到“印太戰略”、美日澳印“四方安全對話”機制，如今“印太”已不再是單純的地緣概念。岸田上任后，延展了安倍對地區安全架構的構想，用“四根支柱”證明印太地區仍然是如今日本政府重點關注的區域。

但想在印太地區發揮屬于日本的“中等強國實力”，岸田需要顧及的東西卻是比安倍多了許多。地區競爭也好，美日同盟也罷，岸田在日本之外，依然束手束腳。此時彈性不足更多意味著，日趨保守且對美追隨。

岸田在2023年1月訪美時曾與拜登共同發表聲明表示，“印太經濟框架”將是構建強韌產業鏈等目標的基軸，同時也提到，日美同盟是印太地區和平、安全、繁榮的根基，為了地區的繁榮與安全，兩國要加強日美同盟關系。

“盡管‘印太概念是由日本首先提出的，但印太政策發展到今天，整體已經被置于美國的印太秩序框架之下。哪怕是安倍執政，主導權也不會在日本手上。”王廣濤分析道。

在王廣濤看來，過去安倍執政時期，日本能夠有類似“和美國唱反調”的嘗試，是因為美國給予了這樣一個政策空間，至少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是一個空隙。安倍時期日本的靈活性建立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上，同時也建立在安倍個人的影響力之上。

“岸田其實很難發揮出這種能力，在涉外領域做出一些標新立異的嘗試，至少目前還沒有看到。”對于岸田在印太議題上的能力，王廣濤不做積極預判。

于是，在七國廣島峰會的聯合聲明中，與中國有更深層經濟關系的日本同意了這樣的說法：提及包括臺海在內的無關日本的地緣話題，強調“去風險化”，保護先進技術，減少對中國在關鍵產業上的過度依賴，但“不是脫鉤，也非內轉”。

無論是為狹小空間“所迫”，還是岸田本身樂于做一個保守主義的政治家，帶給日本的結果都是總體保守化。岸田如此，自民黨如此，日本整體政治和社會思潮如此，似乎日本未來的動向反而清晰起來。

至于這樣的動向究竟是給日本帶來經濟及政治發展的契機，還是因加劇了地區緊張局勢，反而更加限制了日本未來的發揮，仍然有待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