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夫

那幾年里我經常到溫江公干,一來二往,溫江的地理風貌、人情世故、街長里短均有一些接觸和膚淺了解,不知不覺就融入其中,儼然就以“溫江人”自居了。在此之前,我對成都平原上的溫江是一無所知的,只是從民間流傳的一些諺語順口溜中得到一點虛幻的情景。什么“金溫江、銀郫縣,叫花子出在雙流縣”“溫郫崇新灌,天干不怕旱,上車一元就到站”“水岸溫江,金馬、楊柳、江安、清水四河共流,實為上風上水之寶地”……其實就這些大概狀況的陳舊描述,是很難與日新月異的現實變化接軌的。
真正認識溫江是在20世紀90年代。
1992年端陽前后,大渡河河水暴漲,我生活和工作的甘孜州康定、瀘定、丹巴三縣均不同程度遭受百年不遇的洪災、泥石流的肆虐。抗災結束后,我受州委宣傳部委托,負責編輯出版反映本州軍民抗洪救災紀實文學《抗洪頌》。說真的,當時民族地區的印刷技術和設備都很落后,這本書只能到外面找印刷廠付梓。選擇去溫江正是康定印刷廠一位熟人推薦的,因為他們廠剛好有一位姓黎的技術工人內調到溫江人民印刷廠搞業務,恰好這姓黎的胞弟又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學。
那天,轉車從羅家碾坐公交到溫江。文友高旭帆給我打電話說,你去了不用愁人生地不熟,有一位溫江熱情的文友會來旅館找你的。這個電話,就猶如一絲清風將成都平原特有的霧霾吹散了,對于要去一個陌生異地辦事的我,無疑是欣慰的。
永康君就是那個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
江安河舒緩地流淌著,輕柔的風款款拂面,使人平靜而心怡。我和永康的第一次閑聊,就在江安河畔的露天茶館里。兩個初識的人竟如深交了多年的朋友,嗅著馨香的茶,聽著江安河水的輕吟,無所顧忌地談論著酷愛的文學,足足度過了一整個下午,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當年李白是否也是在這水岸品茗豪飲之際,抒發出這千古詠嘆!后人不得而知。我更不敢自比古時名流騷客的狂妄,但現實似乎也有“不談文學”之濫調充斥于社會。圈外人豈知圈內人之執著,尤其是文學圈里人,當然得排除那類自命不凡的“高人”。此后,江安河畔露天茶館品茗暢談文學,差不多成了我出差溫江閑時的主要活動了。
漸漸地,江安河清波滟涓的水流,在我眼里浮現出了詩意的幻覺。我甚至刻板地套用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來斷論溫江人的溫和、聰慧氣質。鐘靈毓秀,正如這平原上舒緩柔曼之河水,而高原江河激流奔瀉,性格自然豪放而不拘一格。“文人相輕”在這水岸茶肆是毫無蹤影的。自永康始,我很短時間里便結識了溫江文化界老師甄先堯和作家孫建軍、張建國、張煒、田友桂、廖佳云、李威等。我開始成為溫江“文學圈子”里的常客,從這些文朋好友的結識中,高原人被大山遮擋的眼界有了快速的拓展。那年月正當改革開放盛期,于我真的是幸運之至。
其間與永康聊文學創作的時間更多,我自然而然地開始關注微型小說的創作與發展。不久,永康惠贈他的第二本個人小說集《小村人》,五十篇精短作品,無一不透露出作者對普通人生存狀態的傾力關注。《酒干倘賣無》《修壺記》《掛歷》等篇什對世事人為造成的尷尬,披露得可謂淋漓盡致。當年阿來就告誡大家:“讀永康君這些小說,要特別心無旁騖,而不能因其篇幅的精短而帶上吃快餐的心態。吃即時面的方法,消受不了這些東西。”的確,至今多年過去了,永康的許多小說被數十家報刊轉載,經年無數次被國內各地名校教輔教材試卷選中。當年我曾多次在江安河畔茶館里,與他探討他的微型小說構思,如前面所提到的《酒干倘賣無》《修壺記》《二胡的悲》等,后來都變成了文字,這些面世后至今仍讓讀者贊譽的作品,幾乎都與當初他與我交談時的想法大相徑庭,卻是更加精到獨特,引人入勝了。那個時候我就覺出永康對文學創作的敏銳和嚴謹。1999年,我在供職的《貢嘎山》五、六期合刊中編發了永康的小小說《黑蝴蝶》,后來又在《貢嘎山》刊物上編發了因永康兄而結識的川內外小有名氣的小小說作家曹德權、王孝謙、周仁聰等人的小小說作品,其中有的篇什還被《小小說選刊》所選載。在《小村人》的代后記中,永康直率地說:“我寫微型小說沒有考慮過別人小瞧不小瞧的問題,我不靠它掙錢養家糊口,也不靠它提干漲工資享受待遇,我寫微型小說,是因為此乃是我要做的非同一般之事情中的一件。”的確,按永康當初所從事的建筑工程核算工作,收入不菲,但他酷愛文學的初心不改。在我讀永康前述那段話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一個身背小挎包,從一個名叫回龍的小山村向都市走來的青年。當年這個青年曾為了買了一本《閱讀與寫作》而露宿橋頭的工棚,被查夜的公安“請”去后,又因了這本書籍而對他肅然起敬,安排他睡在公安局的床上。十多年后,他靠自己的勤勞智慧成為一名作家,成為溫江作協的主席,這不僅是為文,還是為人,都讓人不得不敬佩他。
另一位土生土長的溫江籍作家張建國,是從金馬那片鄉村走出來的。當年他放棄養殖專業戶輕車熟路的致富方式,轉而受聘于《溫江報》,不辭辛苦地走農村、進廠礦,除去采寫新聞報道,幾乎所有的業余時間都投入到了鐘情的文學創作中。我曾拜讀過他的多篇小說,似乎與“閑”沾邊的特別引人注目。《閑錢》《閑地》《閑人》,其中尤以《閑錢》為短篇小說中公認的佳品,并獲《四川文學》小說月獎。2000年初,我收到建國寄來的小說集《閑錢》,里面匯集了四十一篇小小說,三個短篇,一個中篇,可謂是洋洋灑灑,沒幾年時間,他的創作竟然突飛猛進,引人注目。我也曾專為他撰寫了一篇評論,如今,幾十年搞創作從沒閑下來的他,小說創作更是卓有成效,前不久又看到他在《四川文學》上發表的中篇小說《犟老頭》,早已顯出爐火純青的氣候。如今他已是溫江作協副主席。我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收獲是有希望的,因為秋天已經來了。”
還有那個叫李威的朋友,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搞文學的,還是搞新聞的記者,認識他之前得知這個來自溫江的人,到川藏高原317沿線養路道班采訪過。一個外地人親臨高原獨自采訪雪線上的養路工人,這讓我深為感動。后來我也專程前往川藏線沿路采訪養路工人,采寫了雀兒山五道班工人陳德華的先進事跡,由甘孜養路總段上報北京,陳德華榮獲全國勞動模范、優秀共產黨員稱號,成為高原養路工的杰出代表。當年在雀兒山三道班采訪時,我知道了李威曾在這里住過兩個晚上,與工人們同甘共苦。這個道班有個老工人陳世根,在雀兒山干了二十八年,當了十三年的三班班長。陳班長正是來自溫江。我去時,正逢他剛被批準退休,但他還沒走,他對雀兒山的感情太深了。三班的工人對我說,那個從溫江來的記者李威曾稱陳班長是“鎮山之寶”。第二天早上,老班長原本要搭我們的車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甘孜縣城辦理退休后的一些事情,但臨走時他卻沒上車,原因很平常卻讓人肅然起敬——一輛為雀兒山頂五道班拉水的“485”工程車拋錨,需在三道班修理,老班長說要留下來替司機和機修工人做飯。一個溫江籍的老工人對我身處的高原都懷有那么深的感情,無形中也拉近了我對溫江的青睞。與李威相見,品茗閑聊更有親和感。
當年聞名國內文學圈子“五女鬧中華”的“雪米麗”作家之一的廖佳云,原本是溫江劇院編劇。我去溫江不久,他的長篇小說《溫哥華的中國女人》正在溫江人民印刷廠再版付印。其間有電視劇組要在廈門拍他的這部同名改編的電視連續劇,急需要參閱原作。他的家人卻沒法從人印廠取到成書,因為是出版方托印的。他的家人找到我,我卻通過關系從廠里拿出了兩本。你看看,我這“溫江人”已是有點兒真格了。
還是回到江安河畔的茶館,人杰地靈,那里很多時候都匯聚過成都周邊文學界的朋友。一次,阿來、索朗仁真、色波、高旭帆我們一起邀約到溫江喝茶,溫江文友永康、建國等人也相陪一起,文學的冷落在這里是尋不到蹤跡的。當年,阿來的兒子在這里讀書,就在溫江租了住房。當時他的《塵埃落定》已榮獲茅盾文學獎,我向他討要剛由人民文學社出版的《阿來文集》,他就將陪伴兒子讀書的愛人枕邊留的—套文集簽名贈予了我。
溫江人寬厚仁義。那幾年間我只要參與編書出版,都愛往溫江跑。我負責編印出版了州里多部文學類作品,如1995年的《康定洪災紀實》《康定恢復重建紀實》《雪線衛士》《雪域長線資料匯編》等書籍。而我每到溫江就一直住在溫江糧食局招待所,這是一家由職工承包對外的旅館。我70年代初由下鄉知青調回城工作,曾在康定商業局人民旅館從事過長達八年的旅客登記工作,住進溫糧招待所,一開始是因曾經同行的感情受到一些關照,時間一長就與負責人余孃孃和幾個服務員成了熟人,每次一來就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有一年,我帶著老婆、孩子一家四口去溫江休閑度假,一住進溫糧招待所,余孃孃竟專門做了一桌豐盛的宴席,為我們一家接風洗塵。我深深感到溫江人的厚道與和藹可親。一次,有兩個康定朋友到招待所找我,那個叫二姐的服務員毫不含糊地說:“你們到江安河邊的茶館去,賀老師一準在那兒和他的文朋好友喝茶擺龍門陣。”你看看,連我愛上江安河畔喝茶的習慣也讓她們掌握了。那次短期休假結束時,我的同鄉文友仁真旺杰空車從蓉返康,順便來溫江接我們一家回康。頭一天晚上與溫江文友閑聊過久,第二天一早匆忙上車,又遇天全公路段塌方斷道,只得繞行漢源。當晚住宿漢源時才發現錢包不在了,到底在什么地方遺失了?那時候,手機還沒普及,更沒見過微信掃碼什么的高科技,我那包里可是放著一千多元現鈔,情急之中忙打電話詢問招待所。值班的二姐在電話那頭哈哈笑道:
“知道你在路上通知不到你,錢包放在枕頭下面的,到時匯款退還你,放心回你的康定去。”
轉眼間二十余年了,在我的意識中,江安河仍日復一日地流淌著,平靜而微瀾不起。河畔茶館仍健在,而且更加熱鬧了。清茶飄香,光陰往復,記憶像一片片綠葉,隨風起舞。在河流的每一個瞬間里,綠葉是不會沉浮的。難怪前人就曾感嘆:“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此刻,恰好收到微信朋友圈一條鏈接,我把前面兩字改了:溫江是一種病,不去治不好!江安河畔,我很快就會去與我的朋友們品茗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