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 虹
1
韋錫開車在高速路上,突然一個巴掌從背后捂上他口鼻,脖子被刀尖冰冷頂住,耳邊蕩開沉悶的斷喝:這么愛管閑事,你就不怕自己攤上事啊?!
韋錫行伍出身,碰著這種突發事件,通常能對付。但近來疲憊叫他手腦遲鈍,何況正抓著方向盤,只能任由人家鉗住。僵持到快要窒息時他驚醒過來,身子汗淋淋的。原來是睡覺忘記摘口罩,做噩夢。
韋錫看手機已經快六點,臨近鬧鐘時間,索性起來。他沒刷牙,久悶口罩的大味,一下子險些將自己熏倒。他把口罩揉成團扔向垃圾簍。這段時間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洗漱完走向礦區路口卡點時,韋錫感覺腳下虛飄。他刻意對齊水泥路中縫,生怕沒了參照腳會走偏,滑進路外黑暗之中。
保安礦區是著名的錫都,有色金屬占全國三分之一,提供的稅收超全縣七成。韋錫的老家就在礦區附近村子里,那年冬天父母去撿大卡車撒落的礦渣,他就生在路邊草地上。礦區草木覆蓋深褐色的粉塵,韋錫的產床是深褐色的。那年代農村還沒預產期這詞,農婦體格好,填肚子又第一緊要,干活干到孩子出生很普遍,不少小孩就生在路邊、坡上、田地里。韋錫有個大咧咧姨媽,上廁所一不留神,他表哥直接蹦出來,從兩塊架在茅坑上的木板之間,“咚”地掉水里,像跳水運動員失手砸起大水花。幸好家人打撈及時,表哥撿得一條命。按說一出生就練水,表哥應該有跳水天賦,可惜嗆臟水留下了病根,跳不了水,他每次在旁邊咳,韋錫似乎都聞到糞坑味。
話說那天父親拿小刀割了臍帶,用外套包上韋錫,扶著母親走回村里。進屋放兒子到床上,外套口袋里的礦石掉出來,他就順便給兒子起名韋錫。不知道父親是希望他長大撿到更多礦渣,還是寓意他能有出息,有朝一日當個礦長。后來韋錫沒撿礦渣,也沒管治這個地方。他現如今在這里,是帶隊來抗疫。這個點沒哪家醒來,昏昏黃黃的路燈、礦井口的射燈、冶煉廠大門口的高桿燈依然亮著。因為有疫情,全礦已停產三個月,兩萬多人全悶在這。
疫情開始后,縣里抽人成立八個督導組,分片包干防控。韋錫是其中一個組長,負責的片區最令人放心。好使的牛多拉磨,這不,礦區一有疫情,他就臨危領命來了。三個月里他別說回縣城,連兩公里外的老家也去不了。他天天杵在這,春節也不例外。
轉完各卡點,韋錫回到帳篷指揮部。屁股挨板凳還沒貼暖,有兩輛大貨車運物資來到,他領幾個干部卸貨。物資運來先放這,再按需逐步分發。他們花兩個小時才卸完,雖然寒風凜冽,干完活韋錫的秋衣仍然濕漉漉貼上身子。風從縫隙鉆進來,吹得他打了個長長的寒戰。
他才端碗準備吃方便面,外邊傳來一聲吼:老子今天就要出去,你們管得了嗎?
眾人趕忙出帳篷,只見有個粗壯小伙一陣一陣擰油門,拿摩托車前輪去頂卡口欄桿。韋錫上前問,老弟怎么啦,一大早在這急吼吼的?
我要上縣城找我表舅,整天關在山窩里老子都憋瘋了。
不行呀老弟,政策規定疫區封閉管理,這么久了你又不是不懂。還是回屋吧,大家都一樣待著,以后再去看表舅。
你說啥也沒用,老子今天就要出去!他又轟油門,頂得鋼管欄桿向外拱。
老弟呀,好話你不聽,那我只能撂話在先,誰都不許壞規矩,不然后果自負。
有種你們來攔啊!小伙子兩腳蹬地,摩托車退兩步轟開油門就要撞上來。韋錫使個眼色,左胳膊箍他的脖子,右手捏上他手腕。一個年輕人抓住他另一只手,第三個奪過車把。小伙子被架向帳篷,他一路嚷嚷,你們知道我表舅是誰?你們知道他是什么人不?!
等他被摁上凳子坐穩,韋錫遞過一杯開水說,老弟你冷靜一下嘛,你表舅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誰都不能出去,來,先喝口水消消氣。
什么?你說我表舅不重要!他叫盧銳權,德悅集團董事長。小伙子沒接杯子,把手扇過額前,要不是韋錫眼疾避開,杯子就打落了。小伙子氣鼓鼓地說,你們,還有整個礦上吃的喝的,好多可都靠他捐。講到這茬,他底氣冒頂,涌上滿臉鄙視:現在認識不?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是白眼狼,我舅還不如把東西喂了狗!韋錫聽他提盧銳權,愣了一下,很快就回過神,繼續開導。
送走小伙子,快到中午十點了,韋錫這才感覺胃一直在疼,他拿開水沖已經干結的方便面,大口大口吃起來。
回到住處已經是半夜一點。韋錫進門趕緊摘口罩刷牙,洗澡的力氣是沒有了,他吃藥躺上床鋪,想早點休息。哪知人一放松,胃又疼起來了,一陣猛過一陣。他原來沒胃病,進礦區后壓力太大,寢食沒個準,才挨的。
他用手揉搓,拿卷筒紙頂,不管用。后來肚子不光疼,還開始像刀子一下一下割著,扭絞著。額頭脖子和背后嗖嗖冒汗,他的牙關再也咬不住,開口大喊。隔壁工作隊員聞聲踹開門,把滾落地上卷成熟蝦的韋錫送礦區醫院。一查,胃穿孔大出血。
折騰到第二天下午,韋錫才有力氣碰手機,沒電。陪護的同事幫充上電,他聽見妻子馬悅芬一串接一串的語音,著急得不行。他打過去,輕描淡寫說一直往戶外跑,沒法充電,現在才消停。掛電話后韋錫見朋友圈發有盧銳權的消息,這與他本無干系,不想理睬。可下一秒他突然想起昨天沖卡小伙子的話,手指頭不禁去點開看了。
消息連著兩條。一條是縣里推薦盧銳權為全國脫貧攻堅貢獻獎候選人,向社會公示。另一條是盧銳權又捐款支援抗疫,指定給保安礦區和錫都監獄。他每次都是一百萬元,定向捐。此前兩次,他分別捐給孤兒院、養老院和封控的學校。怪不得叫他表舅的小伙子話頭那么硬嘎嘎。看第一條,韋錫納悶怎么盧銳權這種人也能當先進?看完第二條,他像小時候表哥在旁邊咳嗽那樣,嗅出詭異的氣息。盧銳權先在錫都監獄坐牢,后在保安礦區挖錫礦,這些事情聯系在一起,明擺著他是在玩金錢開路、慈善蒙眼的套路呀。
得此判斷,不僅緣于戰場上練就的敏銳,更因為他了解盧銳權。
2
韋錫當兵回來后,先在老家做村干。他忘不了上級領導來的那天。
為迎接領導,村委頭晚開會到夜深,認真準備一份報告。大家列出村里最大的三個困難,巴望領導拍板撥款解決。這三個困難難倒全村多年,迫切得很。聽說前陣子領導到隔壁鄉一個村,就幫忙解決了類似的問題。韋錫早上踩單車去集鎮買菜時,支書特意交代多割點肉,選好部位。
我拿自家熬的土酒來,放幾年了沒舍得開壇,再配上好菜,我們得讓領導吃好喝好,明白不?支書戳韋錫的額頭說。韋錫愉快地應答,吹起口哨把車蹬得呼呼帶風。
看的點挺好,又聽支書自信滿滿地介紹,一上桌領導就來興致。他主動端杯敬了大家,見支書夾了一塊三層肉和一塊排骨給他,便把肉愜意地往嘴里送。支書放下筷子專注地看領導吃。
領導把肉咬兩下,又咀嚼三下,然而,隨著上下頜運動,他臉上慢慢地、慢慢地一層一層褪去悅色。再然后,他像川劇變臉一般,倏地泛起慍色。領導盯著支書說,這肉味道不對呀。說完,他張開嘴,“噗”地吐到飯桌上。
死豬肉!
一個聲音從他喉嚨竄出。不對,是支書發出的。支書幾乎同一秒夾肉入嘴,只嚼一下就發聲,充滿意外、絕望。韋錫也吃出不對勁,但他判斷力不行。而且他忒緊張,愧恨交加,哪敢吱聲。他只是惶恐過頭,冷不丁灌進支書的聲音,誤當成自己的了。
當時沒人愿當村干,他復員回來第一天,鄉領導就登門動員。韋錫想自己是黨員,就滿口答應。誰知還沒為村里出啥力,反倒添亂。他聽見胸腔心碎的聲音。他不能像領導和支書那樣吐肉,而是在支書尷尬的道歉中,把肉吞下去。像打落牙齒吞下去那樣。照說吞死豬肉不比吞牙齒難,可韋錫感覺比吞牙齒難受。小時候他意外跌倒,一慌亂,就吞了磕掉的門牙。
全村希望落空,韋錫挨懟半年也沒個完。尤其是支書,他的話頭更是摻滿恨鐵不成鋼的疙瘩:好你個韋錫,還整天說打過仗見過世面,買個肉也能搞砸。你跟哪個買的?
跟盧銳權買的,鎮上有六攤豬肉,我只認識他。
認識?真是漏一句交代都不行,我的傻蛋仔喲,認識你還跟他買?
他割肉上秤前我還特地講,這肉買來有大用處,你得給我挑好的。韋錫好像遷怒盧銳權,又好像只是辯解。
意思是你講清楚了?傻蛋仔喲,跟這個小殺豬佬講得清楚嗎?你呀,今后靈醒點,要不長眼珠子干嗎。說著,弓起指頭彈了彈韋錫的腦殼。韋錫越加憋屈,他想起盧銳權割肉前,把殺豬刀往肉上拍了拍,笑呵呵應他,當然要挑好肉割呀,我還能虧了錫哥不成?他連連嘆氣,讓一個沒識兩字的小子坑,我韋錫真夠衰廢了。
過兩年縣里招干,韋錫入職分在鄉工商所。工商所專門管市場,他對盧銳權之流摻雜使假、短斤少兩的勾當逐漸明清。原先吃過啞巴虧,又職責加身,韋錫狠勁啃業務,練成硬活。一只雞、一掛肉、半袋谷子,他拎起掂量掂量,說來的斤兩八九不離十。黃牛肉水牛肉,馬肉驢肉,好肉病死牲畜肉,他望一眼,拿手壓壓捏捏,一說一個準。口口相傳,好多人不信,圩日專門跑來驗證,沒個不服的。商販們直搖頭,還有這等眼毒手利的牛人,厲害。他很快讓領導刮目相看,破格換他當所長,把全縣最亂的集貿市場打理得妥妥帖帖。
吃出死豬肉的領導剛好分管工商,聽傳聞也好奇,下鄉專門繞個彎來證實,完了朝韋錫的胸口猛捶一拳表揚他,我就說嘛,我們當兵的人,衰不了。
次年底,韋錫調到縣城所在地工商分局當副局長。其時改革步子大,經濟活力井噴,店鋪一家挨一家,市場攤位擠爆。人們買東西,不再簡單說上菜市場,或去百貨大樓,而是講去某商場,去逛某某服裝店,到哪個商業街淘折價貨。討價還價不再限本地話,閩贛粵語,川陜湘話,什么都有。雙方從聽不懂到聽懂,再到會講對方語言,喜歡對方美食。吃的穿的花樣多起來,樓房開始在深山里出現,談婚論嫁,誰嘴里再不小心蹦出三大件,鐵定叫人笑掉大牙。大繁榮也衍生很多問題,主要是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和欺行霸市,工商分局管轄四個市場,兩千多個體戶,市場秩序混亂,怨氣塞滿每個角落。韋錫剛到任,就下決心扭轉這種狀況,擔子剛好壓對。
大年夜凌晨四點,韋錫帶一隊人馬悄悄摸到屠宰場外。他們要抓給豬肉注水者的現形。在這里,臨死的大牛肥豬又踢又嚎,操刀的大漢眼紅筋暴。屠刀一捅鮮血噴發,利刃劃開之處,五臟六腑現形。置身其中,牲畜的號喪扯得人心里一驚一乍,渾濁的空氣麻木著嗅覺,裹著血塊和糞渣的污水污染著視線。韋錫按上戰場來對待這次行動,他帶的人馬只選兩種,退伍軍人和個大膽正的。事先已有兩人悄悄進過屠宰場,他們剛調來,屠商還不認識。韋錫把人馬分成兩組,事先進場摸情況的兩個人各跟一組。
韋錫這組進后門,分開走。大家都穿臟舊衣服,和屠商穿著相似。這屠宰場超大,左邊欄子里能裝上千頭活牲畜,右邊這塊可同時宰殺兩百多頭豬牛。屠商頭天把收購的豬牛運來,次日凌晨來宰殺、分割,拉到市場賣。屠宰場提供場地和水電,按頭收錢。
進門幾步,韋錫一眼看見盧銳權在殺豬。他跟隨叔父從鄉下來縣城賣肉了,據說他給豬肉打水最拿手。今天他殺兩頭,一頭已弄完擺在地上,另一頭正在開膛。韋錫看見一根細膠管,從水龍頭通向那頭弄好的豬體內。不消說,豬身里的水管頭套上小竹節,竹節一頭削尖,插進豬心下端的黃喉。他們把控水量,合適的壓力讓水緩緩注入豬身,充盈各處,和肉混成一體。一頭豬能打十來公斤水,消費者恨得牙疼的注水肉,就這么來的。當時一公斤肉六塊錢,他們賣一頭豬憑空多賺五六十塊,差不多頂干部一個月工資。韋錫曾在會上說,我們是管市場的,如果聽由他們這么打水,我們就是變相幫他們打工,甚至可以歸為合伙坑消費者。韋錫不動聲色,轉往他處。一來,他在等盧銳權的第二頭豬也打上水,把證據搞全。二來,順便核實先前進來同事的情報,這活兒,得一掐一個準。
時機到,韋錫和另外兩位同事繞回盧銳權身邊。
盧銳權,你忙呀。韋錫拍了拍正蹲著弄豬下水的人的肩膀,一個同事“咔嚓”拍照。第三個人指了水管,又指向因為注水脹鼓鼓像四個沖天炮的豬腳,問盧銳權,你這是干什么?
盧銳權猛然挨這一招,愣一下,隨即堆起笑臉說,殺豬唄。
同事一手一根,把倆水管從兩頭豬里拔出來,問這個也用來殺豬?
盧銳權有點磕巴,這個,這個用來沖洗。
韋錫說,老弟你先站起來。盧銳權站起來,刀沒放。不但沒放右手的刀,左手還順起另一把。殺豬得兩把刀,一把大點,用來捅殺、開膛破肚,小點的那把專門剔骨頭。
現在,盧銳權提著兩把亮閃閃的尖刀。他高出韋錫一個頭,體形壯碩的他知道躲不過這次檢查,眼光變硬,瞪著韋錫問,叫我站起來干嗎?
老弟,你給豬肉打水,違反市場公平交易條例,現在請你跟我們到工商分局協助調查。
說我打水你們誰看見了?證據呢?證據在哪,在哪?盧銳權兇巴巴的眼神掃過三人,猛踢兩腳脹鼓鼓的死豬。
老弟別裝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們都看見了,證據在相機里。你最好還是配合工作,到分局把事情處理好。
“咣,咣咣。”盧銳權將手里兩把刀磕碰幾下,提粗嗓門吼開:沒什么好處理的,老子今天就是不去,看你們拿我怎樣!
不要這么硬扛,你真不怕承擔后果嗎?韋錫大聲說。
就不怕,我盧銳權怕過什么?他右手的刀“唰”地揮過腦門,凜凜寒光劈向屠宰場屋頂。警察來了,最后盧銳權因造假被罰款五百元,另外因執刀尋釁滋事被治安拘留。
在拘留所過春節出來沒滿月,盧銳權和鄰攤屠商起爭執,動刀子雙雙掛彩,進錫都監獄住同一間牢房,勞改半年。
吃完牢飯出來,盧銳權不賣肉了。他跟叔叔去鄉下收豬,轉手給屠商。每天倒手七八頭豬,只用大半年,他成為全縣屈指可數的十萬元戶。盧銳權越干越起勁,后來他干脆撇下叔叔單飛,主要干兩件事:開酒樓和販羊下廣東。
盧銳權來工商分局變更營業執照,這個時候,韋錫已是工商分局的局長。他上任后大力整治,縣城市場秩序煥然一新,一躍成為全省先進。
韋錫接過盧銳權遞過來的材料,挺糾結。按說他生意敢闖敢冒是好事,可這小子忒不地道,怕生意越大幺蛾子越多。他就對盧銳權說,材料先放著,我們研究了再通知你。
糾結幾天后,韋錫還是辦了。給營業執照時他對盧銳權說,老弟呀,生意上道了做人也得上道,別再干坑人賺黑心錢的行當了。盧銳權點頭哈腰,說錫哥教導得對,不干,不干了。韋錫聽這腔調,和當年他割死豬肉前講的一樣,知道自己白費勁。
3
盧銳權開的店叫壽源全羊宴酒樓,位于澄江河永濟石拱橋上。永濟橋幾百年歷史,新中國成立后建了新橋,其交通作用不復,便在上邊建圖書館。水上圖書館是縣城標志性建筑,遠近聞名。盧銳權重金租用三十年,裝修一番之后,再請幾個“羊肉師傅”,飯館很快開張。在雅致包間里吃地道羊肉,看小河流水、柳竹依依,酒樓生意很快火爆,隔壁幾個縣的人都慕名而來。
開業就要搞宣傳,如果是別人,最多是在縣電視臺打廣告,要不就是往墻上電桿上貼海報或者請老頭老太太穿廣告服,轉街吆喝,盧銳權不這么干,他請了十幾個外來妹,也不知他從哪里請來的,個個膚白腰細,前凸后翹,走在小山城街上,走到哪都引起一陣騷動。更稀奇的是,他只提供住宿,不開工資。食客來,看中誰就點誰,陪吃陪喝陪唱卡拉OK,一人每餐二十塊錢。酒樓大門兩側的沙發上,營業時姑娘們一溜兒坐著,花枝招展。她們最吸引人的不是能喝會笑,而是繁雜的喝法。把啤酒紅酒白酒倒一塊喝,叫“混合所有制”。男女互敬時端杯的手臂相交,叫“交杯酒”,手臂繞過對方頸脖,叫“交頸”。一個姑娘拿著兩片破開的鮮竹節相接,再對準食客嘴巴,另一個姑娘慢慢倒酒進竹節,酒沿著竹節曲折入嘴,叫“三道彎”。當時打一天工也就二三十塊錢,夠點一個妹子。盡管如此,顧客仍然趨之若鶩。
坊間流傳,有個局長召集七八友人來聚。猜拳灌酒正酣,局長老婆突然闖進來。她看見每個男人大腿上都坐著一位美女,便沖上去,一把將桌布連同碗碗碟碟扯落地上。然后,她屏氣怒瞪幾秒,才沖老公狂吼,你不是在加班嗎?!
事發太突然,一陣咣當嘩啦過后,現場靜默。大腿上的女孩也愣著,忘了下來。
局長尷尬了一小會,馬上推開外來妹,對身旁的副局長說,老弟呀,早都叫你別太小氣,吃飯要擺夠凳子,你不聽。你看看你看看,現在搞出誤會了吧?
局長的喝法叫“腿上賓”,這出鬧劇廣被戲傳“河上獅吼”。
此種鬧哄哄、醉醺醺的場所,引發多少夫妻睡覺背靠背。當時盧銳權簡直成了老鴇的代名詞,他也在這種場合里結識形形色色的人。酒樓前臺結賬時,單子上平添幾道菜,多列幾包煙幾瓶酒,你說有還是沒有?各種反映太多,縣里組織工商公安文化聯合執法組來檢查。一隊人馬把店里角角落落都查遍,除了吃飯唱歌,沒查出什么。韋錫查看卡拉OK碟子時,盧銳權在旁邊說,放心啦領導,絕對沒有黃色的,只有女人穿三點式。社會進步了,現在你到哪個村頭都能見著。
查不到物證,就談經營行為。盧銳權攤開他肥碩的雙手辯解,我的客人只是吃吃喝喝唱個卡拉OK,最多算身體接觸不太雅觀,但他們沒賣淫嫖娼,你們能拿出哪條證據?結果韋錫只能警告盧銳權,你們別太吵鬧了,影響到居民不好。盧銳權呵呵笑道,好的好的,我們一定注意。但你們要全管完哦,街上那么多露天和室內卡拉OK,大音箱從街頭吼到街尾,他們也得注意點。
執法組離開時,盧銳權讓外來妹站一排揮手相送,嗲聲喊著:謝謝惠顧,歡迎再次光臨!所有執法人員臉上都掛不住。韋錫那個感覺,可比當年見著領導吐死豬肉難受一百倍。
這帶盛產山羊,盧銳權把黑山羊販到廣東去。為啥只販黑山羊?這得從南方人好吃會吃講起。這里一些地方飲食偏好挺新奇,不但吃羊鐘愛黑山羊,他們吃蜂蛹,首選一種叫“地雷蜂”的。
回頭說盧銳權販羊。剛開始,他運一卡車出去能賺近萬元,一個月跑五六趟,賺頭在當時算牛了。可他不知足,又找到偏門,人們經常看見,盧銳權車上除了羊,還裝紅薯藤這類青飼料,差不多到目的地時他先拐進加油站,用鹽水灑上青飼料,那些羊一路顛簸本來沒食欲,一聞到鹽味立馬胃口大開,吃得死撐。花青飼料的錢賣出羊價,一趟又憑空多賺千把塊錢。他是賺了,但買羊分批宰殺的人就虧大了,撐過頭的羊消化不了容易死掉。按說這么干肯定沒回頭客,盧銳權基本上都是一錘子買賣,可是廣東是個大地方,他一錘子買賣紅火得很。
有一天,韋錫進辦公室,桌上有份公函。一看是廣東工商部門發來的。他很驚訝,我們這山旮旯怎會有廣東來的公函?他沒坐下就拆開,乖乖,又是盧銳權惹的禍。原來,前陣子貨源缺,盧銳權收不上黑山羊,就壓價收其他毛色的。拐進加油站時,除了喂鹽水紅薯藤,他還給每頭羊刷上黑涂料,不消半天,整車羊換新裝。夜路走多就撞鬼,這回的變色羊,沒能幫他賺到黑山羊價差,別人買羊拉回去半路下大雨,涂料沖個稀里嘩啦,黑山羊原形畢露。廣東人辦事效率高,很快逮住盧銳權。他那點腦汁在老家還行,在人家那轉不贏,三兩下全招完。他們新賬舊賬一塊算,罰了好多錢。然后把一整套材料寄過來,讓發執照的工商分局跟進處理。
韋錫看完材料,震驚得一屁股跌到沙發上。現在兩廣協作剛開始,人家廣東給了我們很大的援助。我們本該知情回饋,把原生態靚貨拿去交易,實現雙贏。哪知不成器的盧銳權為幾個黑錢,竟干出這勾當。
韋錫非常惱火,盧銳權當年變更執照,自己居然相信他狗改得了吃屎!真蠢啊。他馬上開會,要按規定對盧銳權進行罰款,吊銷營業執照。風聲傳出去,這下盧銳權軟塌了,馬上找上門來求情,同時動用酒樓里結識的關系網施壓。韋錫沒理睬。對此盧銳權很不爽。
…………
躺在病床上的韋錫,越回憶越添堵。他放下手機,在心里說盧銳權都能當全國先進時,竟然對自己獲得的優秀市管員、先進工商所長稱號,產生莫名的懷疑。之前他一直以此為榮,當作財富,壓箱底的證書久不久拿出來看,寶貝得不得了。
唉!他輕輕嘆一聲。
4
被吊銷執照那段時間,盧銳權消失了。等盧銳權重新出現,人們才知道他進軍礦產和房地產業,玩時髦的“借殼入市”。他沒執照了,就算執照在,他也沒資質沒能力玩這兩樣。他外出大半年,看準時機掏空口袋搞投資當股東,沒幾年,他就大發了,雖然不是法人,但占股多,名片兩面印滿頭銜,各種大場面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盧銳權轉行后,和工商分局沒啥關系了。韋錫對他本來就頭痛,現在終于省心,哪還有工夫關心他那些破事。房地產他在外地搞,人們不太清楚。有一次韋錫回老家,飯桌上表哥講,保安礦區盜采濫挖,治安亂得很。好像盧銳權所在的公司養什么護礦隊,一有糾紛就拉人馬械斗。聽說打一回傷十把個人正常,久不久還死人呢。表哥咽下一塊五花肉,抹著流油的嘴角講。韋錫聽了直搖頭,這個人做得再大,還是屠夫思維吶!
人們才適應盧銳權的新身份,他又轉行了。這回他干農業,具體點就是種養,把種養出來的東西加工后再賣出去。雖說這和當年販羊下廣東有點沾邊,可礦業和房地產干得好好的,他卻挽褲腿下田,還是讓人驚掉下巴。傳言有不同版本,有人說天上那么多錢砸到他頭上,他像范進中舉,腦子亂了。有的說他一輩子忽悠人,現在讓人忽悠進套。還有更玄乎的,講他賺黑錢多了遭天譴,快要瘋掉,夢中得啟示叫他回頭去干苦活,才能求寬恕。各種傳言在認識盧銳權的圈子里傳得很猛。但韋錫不想聽,只要你盧銳權不在分局轄區混,干啥都不關我事。
盧銳權還走老套路,借殼。這回他借政府。就是跟風頂個扶貧帽子,借政府大勢。他見著干部群眾都動員起來,認為扶貧產業有市場,是個商機,就開始干。
受胃病折磨,躺在病床上的韋錫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反常態,重新關注盧銳權。接著一檔“廉政課堂”電視節目,更讓他費心琢磨。
主持人正在剖析扶貧資金被虛套詐走的案例。事情發生在隔壁縣,韋錫外婆家就在那里。有個老板跑去找縣領導,說自己公司可投資發展林下養烏雞,搞“公司+基地+農戶”產業扶貧。項目達產后,每年能出欄兩億羽以上。然后加工成特色旅游小吃,賣到全國。吹到高潮處,那人話一轉,說領導,你們縣里也要投資一部分,農業風險大,得共擔。何況是搞扶貧,政府光吆喝不出工怎么行。
領導一聽,雞產業能帶動兩萬戶七八萬人增收,提供大量就業崗位,打響“萬壽谷”烏雞品牌,他馬上像乞丐碰上扣肉般來勁,說好好好,我們一起干。縣里用一億多扶貧資金入股后,老板翻炒一輪原來震驚全國的哈白兔養殖套路,丟下半拉子雞舍,卷走近億資金,沒影子啦。最終,縣里不少人挨處理,個別乘機撈錢的,進了牢房。廣為宣傳的“萬壽谷”變成反面案例,社會上震動極大。
韋錫看著電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盧銳權干的不就這路行當嗎?對呀,微信上說盧銳權發明“牛業興旺”產業扶貧,正是他的公司出一半,政府出一半錢,引進優質牛種,與貧困戶合作養殖,回購屠宰加工,賣到全國。我的老天,這不照抄“萬壽谷”烏雞的作業嘛!韋錫嚇得屁股蹦離病床。他感覺左手上的吊瓶管線跟著搖晃,不,床鋪都蕩悠幾下。這個低級套路,在隔壁縣鬧烏龍鬧得沸沸揚揚,我們縣里怎么就沒人懷疑?
也不怪韋錫生疑。兩個縣雞牛模式太神似,更別說盧銳權的經商軌跡,什么時候少過邪門路數?韋錫拿杯子喝水,讓自己安靜下來,梳理頭緒。陪護的同事已返崗,獨處方便他更好琢磨事情。
剛進醫院那會兒,韋錫老揪心防控。他經常給副組長電話,找各卡點了解情況。現在他糾結這個“牛業興旺”,生怕下一秒就爆雷。要知道我們縣貧困人口比鄰縣多三倍,政府對“牛業興旺”產業的投入,能比他們少嗎?我的媽呀,這太可怕了!
一喊媽,韋錫突然想起母親。他歷來一想母親,就首先想到母訓,“不做閑人,莫管閑事”。
母親最瞧不起閑人。韋錫小時候見過閑人,干啥都不上心不賣力,大多時候村頭寨尾瞎轉悠。母親提到最多的閑人是隔壁村盧繼超。這人懶,濫酒好賭,還打老婆,弄得家不像家。老婆挨最后一頓打時,喝半瓶敵敵畏死了。不久盧繼超去趕圩偷人東西,挨眾人毆打傷口感染,他懶得上醫院,也拖死了。韋錫長大后才知道,丟下的五歲孤兒就是盧銳權。
母親可不許韋錫當閑人。不報廢成閑人的頭一條,她信奉讀書。韋錫印象最深的是大年初一早讀。這里人認為,初一干成啥,三百六十五天都干順啥。每逢初一雞叫三遍,不管多冷,不管頭晚玩多困,韋錫都被母親從床上拎下來,點煤油燈在神臺前念書。一旦念不認真,不夠大聲,重來是小的,有時還挨揍。
像新年早讀一樣,母親要韋錫干的正事,要干好,不許沾的閑事,要杜絕,否則鐵定藤條伺候。所以韋錫的規矩意識,老早就養成了。后來他和盧銳權有扯不清的交集后,就想,盧銳權所為固然可惡,也有點可憐。要是他父母健在,好好管教,可能也不至于此。別看他現在老坑人,其實打小先是受害者。根子是他父親當閑人。
“不做閑人”執行偏差會挨揍,可“莫管閑事”犯戒了,后果嚴重得多。韋錫就因為管了一次閑事,鬧出過人命。他小時候母親有個最鐵的閨蜜,勝過親姐妹。閨蜜在生產隊豬場喂豬,家里實在揭不開鍋,放工時偷偷揣十幾個豬吃的紅薯回家,恰巧韋錫碰見了,便去告發。那人被批斗,羞恨上吊,丟下未滿半歲的女兒。母親因此愧疚難當,郁郁成疾,一天天見重,不到四十歲就去陪伴閨蜜了。
這事對韋錫刺激很大,終生悔恨。幾十年來他堅決不做閑人,戰場上拼死沖殺,工作后千般勞累,就是試圖減輕罪惡感。他也時刻告誡自己別管閑事,不能像夢里他人呵斥那樣攤事上身。回憶中的韋錫突然靈光一閃,那天夢里捂嘴的手不知是誰的,刀子也不知是殺豬刀還是水果刀。但那聲斷喝,很像母親的。對對,就是母親心急如焚時,經常發出的訓斥。想到這些,叫韋錫怎么不糾結。
藥水已吊完,韋錫下床踱到病房陽臺,在這能看到主礦區全景。韋錫在外邊自我介紹是哪里人,講市名縣名人家都沒聽說過。他只能解釋我家在保安礦邊上,人家馬上想起來,說,哦,有點印象,那兒挺出名。這方寶藏是老祖宗留下來,古時叫丹州,意寓煉丹之地。歷朝術士在此煉丹進貢朝廷,丹爐山上有丹窯遺址,早成旅游勝地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由于濫開濫采和監管不力,讓這里千瘡百孔,頑瘴交織。發展到后來,有個礦窿透水淹死近百號農民工,官商竟然勾結瞞報私了。事情敗露后全面鐵腕整治,除礦霸,規范采冶,才有今天的局勢。韋錫生長于斯,對壞祖宗脈搶子孫飯的事很痛心。他非常清楚,疏于監管就會讓違法者有空子鉆。礦區混亂,鄰縣養雞,莫不如此。盧銳權曾經在這挖礦,蹲過錫都監獄。他的偏門活遠近聞名,當年拿顏料涂山羊的事情露餡后,為了保營業執照,他多次提禮物找韋錫和縣工商局局長。如果倆人不頂住,那盧銳權不就得逞了?
現在,心術不正的盧銳權正干著一攤大事。如果真如韋錫所慮,里邊暗藏壞套,那本該用在老百姓身上的扶貧款,鐵定人間蒸發。這太傷天理了!
這不是閑事,絕對不是!陽臺上的韋錫撓了撓日見稀松的后腦勺,抬頭望向山梁上的夕陽,默默對自個兒說,也對夕陽之上的母親說。
5
韋錫痊愈出院時,這一帶疫情結束了。
抽調督導疫情防控的人員已連續奮戰幾個月,縣里讓他們補休一周。閑不住的韋錫,回城次日早上就去局里。局長勸他,韋老您的身體還沒恢復好,先按縣里安排休息幾天吧。韋錫說我好了,不用休息。局長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順手拿公文包給他,哎呀,韋老,我這也沒啥工作安排,您老就回家歇著。還有三個月退休的韋錫,早習慣別人稱他韋老。而且當韋老第一天起,他就是市場監管分局的韋老,不是工商分局韋老。市場監管分局成立那天,韋錫下課。現在,既然局長都關心到這份上了,再堅持可不妥。
他不想回家。妻子馬悅芬從學校退休后,身心全撲在外孫女身上。女兒女婿忙,妻子負責接送外孫女上學。她早上六點出門去女兒家,午飯幫他們準備,吃晚飯后才回來。韋錫倒成了單身漢,不過他老抽調這抽調那,沒幾天著家,也顧不上家是哪種狀態。
他順街道,拐進紅河農貿市場。韋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當干部,是改革開放后工商系統第一批考試入職人員,算是邊遠民族地區搞活經濟的拓荒者。他對市場熟悉,有感情。記得2018年春一個晚上,韋錫看新聞,聽到要撤銷工商局,成立市場監管局。毫無心理準備的韋錫,一下子蒙了,情緒低落,莫名煩躁。往下的新聞他無心再看,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又像在追究哪里氣味不對。后來,因為妻子一句話,他無端挑刺,硬生生把平靜擦出火,好好干了一場沒道理的架。
等他自知理虧閉嘴,朋友圈已炸開鍋,從不熱衷參與類似討論的韋錫,主動發聲,凌晨兩點多還在刷手機。
第二天剛好周末,大早起來他穿上最新的制服,和同事相約,趕在單位牌子摘下來前,變花樣拍照拍視頻。許多平時并不走動的同事,相繼到來,好像牌子一撤,彼此就不見面了似的。妻子過后才知道他無端窩火的原委,戳他腦門取笑,你個犟牛,老都老了,還學什么小青年多愁善感。
市場里的攤攤鋪鋪,韋錫走了幾十年,閉上眼都能輕易走對想去的點。此時他感覺已闊別很久,怕鋪子里的人認不出自己。不單抗疫這幾個月,不當局長后他下市場少了。沒想今天一來,才猛然醒悟,自己早已屬于這里,是它的一部分。他進來,就像老太太轉自家菜園。說到菜園,韋錫覺得有點遺憾。當年城市還小,市場就在田地不遠處,菜農拔完菜,到小溪邊一洗,就挑來市場,方便、新鮮、放心。現在城市大了,市場寬了,賣的東西也不知從哪里來,心里沒個底。連那些小溪都蓋住了,成了下水溝。雖然有遺憾,可現在韋錫轉在攤鋪之間,聽熟識的聲音,想走過的路,今生足矣的感覺填滿心里。
韋錫到市場東面大街時,晃眼看見一個身影從靠邊的車上下來,拎個脹鼓鼓的袋子進了茶莊。他定神看,是盧銳權。
好奇怪,住院時生怕盧銳權“牛業興旺”有詐,連連糾結。出院后忙著撤離礦區,忙總結匯報,注意力一轉移,他似乎忘了這事。可現在,懷舊中瞥見盧銳權,又一下扯起深埋的那根弦。他快步跟上二樓。茶莊隔成一個個小包間,門口用簾子遮擋,外面人看不到里邊。盧銳權徑直走進最里邊一號包間,韋錫不好跟進去,停在大廳里。他是臨時起意想都沒想就跟了進來,現在他得好好想,自己要怎么辦。
正想著,一個人打身邊過,直奔一號包間。韋錫認識他,是縣扶貧辦主任。他想,“牛業興旺”是扶貧產業,似乎一下子明白什么。可具體聯想到啥,他又把不準。不好在大廳傻站著,更不能貼上簾子偷聽,一時沒轍的韋錫只好轉身下樓。
出茶莊大門,韋錫見旁邊店鋪走廊上有人擺攤擦皮鞋,他靈機一動,走過去時放慢腳步,用一只鞋底去擦蹭另一只鞋面,把鞋都弄臟。
韋錫一開始就和擦鞋老頭聊,擦完了付錢也沒起身,繼續找話頭。后面有顧客來,他挪到旁邊矮凳,還聊。老頭并不想多聊,韋錫套近乎,好比當年追老婆狠勁瞎編共同語言。
最后一位顧客走了,韋錫問,老哥,到飯點了,你打算怎么吃午飯?
我正要去吃一碗保安生榨粉,老頭說。生榨粉是當地一大特色,源于保安礦區,所以叫保安生榨粉。
你每天都吃粉?
不吃粉我吃海鮮呀?
這樣老哥,今天換個口味,我請你吃點別的。
你請我?哎,別、別……老頭沒反應過來,亂抖手中的抹布。韋錫起身往相隔兩間鋪子的沙縣小吃店。不一會兒他提回幾袋食品,有小籠包灌湯包、蒸餃煎餃、豆奶王老吉,還有幾聽啤酒。
老弟,你這是干嗎?
老哥你老吃粉也膩,我呢,一個人也不懂吃什么好,哥倆聊得來,干脆相陪著吃。韋錫說著拿出一次性碗筷,在心里自嘲道,人家可沒跟你聊得來。他管市場,太知道怎么和擺攤人套近乎、過招。
老頭懶得再琢磨,他能圖我個啥?兩人就著包子餃子,喝起啤酒。一聽啤酒下肚,老頭放開來,主動找話。估計他覺得哪怕耽誤下午的活路,沖這頓飯,也值。韋錫吃著聊著,眼睛一直盯茶莊門口。
一個多小時過去,盧銳權和扶貧辦主任走出來。盧銳權的袋子癟了,主任的公文包脹了。韋錫花一百塊錢,瞅到他料想的情景,還順帶從老頭嘴里聽到很有價值的話。他說,我侄子是貧困戶,參加什么“牛業興旺”產業聯養。前幾天回去,侄子罵咧咧差不多半年沒得分紅。
合同明明白紙黑字寫按季度分紅,都是騙人把戲!老頭憤憤地說,猛灌一大口啤酒。
韋錫留意到,盧銳權家在商業街,離自己單位宿舍不遠。接下來的日子,他跑得最多的是縣政府大院,還有種養基地、加工廠。他發現,這些天,盧銳權要么找縣領導,要么找財政、發展改革委這些部門,大多都是拎個脹鼓鼓袋子去,提癟的回來。他該不會是在送禮吧?韋錫轉念想,又不逢年過節的,他怎會密密送禮。不管干啥,反正他的舉動不正常。不正常之下肯定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擦鞋老頭的侄子沒得分紅,就是印證。我得好好捋個頭緒出來。
韋錫早出晚歸,像往常上班一樣,不,比上班還要忙。妻子馬悅芬納悶,幾個月連軸轉,剛回來也不得歇一會兒,單位對干部真夠冷漠。她問韋錫,韋錫說碰上急迫任務,局里的人個個腿打絞,我老同志也不能拖后腿呀,對不?
馬悅芬心疼老公,可她為了外孫女,想顧老公也顧不上,況且韋錫什么都不服輸,當兵的人萬事自己扛的性子,她早已習慣了。
6
周一上班,韋錫找到局長說,哎呀,我身體本來恢復挺好,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兩天又鬧上了。我想要是情況允許,您是不是可以批我補休半個月,我去搞點中藥偏方試試。局長瞧他臉色不太像生病的樣子,有點小疑惑。可局長太了解韋老這個工作狂了,這輩子他只有輕傷不下火線,學不來耍巧那套,前幾天不就硬趕他回家嗎。局長一口應允,好的,您安心把病治斷根,時間不夠還可延假。
請假頭幾天,韋錫的摩托車白燒油。盧銳權要么跑鄉下基地,進冷鏈加工廠,要么繼續找領導。韋錫對前兩種場合不感興趣,可專跟后一種,也沒發現他們交往中確鑿的“病灶”。
晚上韋錫隨便對付幾口剩飯,平時不會錯過的《法治在線》也沒看,對妻子說要弄材料,便躲進書房。他整個身子陷進轉椅,一件一件、一環一環地梳理頭緒。許久,突然計上心來,他拿手拍了拍皺褶加深的額頭,就這么干!然后像當局長時謀成一樁大事那樣,手掌又“啪”地擊向桌面,起身走出書房,愉快地洗澡睡覺。
第三天韋錫打車來到城郊翠屏山下。他背個大帆布包,順小道艱難爬上半山腰。這里有幾眼破敗的房子,以前是座小廟。當年韋錫讀中學時和同學來玩過,如今早已廢棄。他把大石桌擦干凈,擱下帆布包。拿出高倍望遠鏡,走到房前空地上。韋錫透過望遠鏡往下看,離山腳五六百米的冷鏈加工園區一清二楚,有只貓走過都能看到。園區土地縣里白給,盧銳權建設運營。說是園區其實規模不大,三十來畝地四棟三層廠房。造型倒洋氣,全玻璃墻面,從外邊幾乎能把每個角落看到。韋錫看著工人趕牛進屋,屠宰,切割,分類,制成品,預冷,包裝,整個流水線一目了然。氣派的智能展示廳,冷鏈車進進出出……所有的一切都是賣點,吸引不少人來看新鮮,成為遠近聞名的典型后,很多地方都組隊來這里學習取經。像當年開酒樓一樣,盧銳權從來不缺創意。雖說沒準這個創意是學人家透明公廁,可透明不等于光明,韋錫更關心的,是里邊有沒有深埋的雷。
韋錫的望遠鏡慢慢移動,終于找到關鍵部位,就是山腳這邊的三號樓附樓。附樓只有兩層,下邊辦公,上邊是內部小食堂,只擺一張大圓桌。
園區公路駛來五輛車,順序拐進大門時,韋錫看到領頭正是盧銳權的車。他放下望遠鏡,換上長焦單反相機,把一個車牌一個車牌,每部車下來的人,包括司機,全拍了。除了盧銳權,還有縣領導和倆局長。外地牌車上下來的人,從他們衣著舉止看,應該是商人。一行人參觀座談,然后上到小食堂。飯桌上菜品倒不多,也是家常系。但韋錫知道,關鍵不在飯菜。現在南方春意已濃,草木萌芽發葉,各種蟲蠅上下翻飛,在韋錫身上竄著、叮著。他只能拿出戰場打伏擊的意志強忍,目不轉睛。果然,他看到盧銳權分頭給縣領導和局長一個大號信封。
晚上,韋錫躲在書房,從相機里慢慢翻看照片。現在相機忒先進,雖然拍得遠,但也夠清晰。再烏漆的夜里用紅外線相機,也一切搞定。更合意的是,每張照片都標明哪年哪月,幾點幾分幾秒。他放大每個人的面部、衣著、信封上的字,眼睛像一臺讀心機探頭。整個晚上韋錫打雞血一般,到三點多才迷瞪過去。
早上妻子前腳走,他立馬打車奔向山腳。雖然睡眠不足,人困乏,腦子卻精神得很。昨天開個好頭,往下差不了。臨近中午,韋錫從望遠鏡里看見三個穿保安制服的人湊在圍墻邊齊齊向山腰張望。突然,領頭的指向山腳小路,又指他所在的位置,仨人撒腿往山上沖。他大呼不妙,趕緊轉身進破廟收拾東西,挎起帆布包朝后山跑。這個地方他中學時來過,大概記得后山有條小路,但時隔太久,雜草遮蓋,昨晚又下雨,韋錫跑得艱難,背上帆布包越來越沉,快到平地時,他繃緊的心終于落地。注意力一分散,乏累恍惚的韋錫腳底打滑,像一根木樁,“嘭”地重重摔倒在地上。
迷彩服滿是泥巴,韋錫從地上爬起來,剛邁開腿,一陣鉆心疼,他險些又摔下去。完了,腳崴了。再疼也得跑,他的寶貝在相機里,不能讓人搜去。頭些日子他買回器材,勉強學會使用,但沒時間搞懂復雜的下載。原想著弄完后,再求侄兒幫忙下載保存。
進家癱在沙發上,韋錫看見自己的右腳踝腫了起來。馬悅芬走過來,看見了韋錫紅腫的右腳,著急地問,你這腳是怎么搞的,你到哪里去了?老韋我覺得你這段時間總不對勁。
韋錫瞎編跟人家學攝影,不小心摔跤,不礙事。
攝影也得講安全,去年我娘家有個人上山拍日出,踩空掉下山崖死了。你要是玩相機再玩出傷來,我可不答應。
聽說過聽說過,老婆我會注意,保證再不出事了。韋錫賠著笑臉,用手討好地來搭她肩膀,馬悅芬一掌拍走:別跟我耍花腔,這把年紀了,不攤事兒最當緊。
7
韋錫找到城郊養殖場,這里是盧銳權二十五個場子中最大的,號稱有十萬頭牛。
閑雜人等進不來。韋錫穿制服,亮出市場監管督查證,門衛讓他登記,走消毒通道進來。他在宣傳欄前看養殖場布局、牛舍規模、養殖規范、進出欄標準,還有飼料和防疫等。他腦子里不禁閃過喂鹽水紅薯藤和給羊上涂料的畫面,可韋錫知道,這些只不過是盧銳權發家初期的小兒科。現在他要干,肯定是一票大的。看他和各級領導照相那副德性,韋錫愈發確信。他感覺到山背后有無邊烏云,正壓向場子,周遭陰森氣一下重起來。
場子太大,韋錫沒法轉完,只看了附近牛舍,就走出大門附近轉悠。恰巧有個人踩單車從那邊過來,他招呼截停,順勢掏煙點火,那人老練地接煙叼上。韋錫不抽煙,但有時得帶上,這是管市場管出來的習慣。
老弟,聽口音你是附近村子的吧?
對,他們請工都是我們這幾個村子的。那人看似沒怎么在意他,眼睛只盯他手里那包紅塔山。
韋錫就著他的眼光遞過那包煙和火機,問你是貧困戶不?那人點點頭。
聽說公司也放牛出去給貧困戶代養,還包供應飼料,養大再收回來。這個應該穩有賺頭,你是不是也養?
不養。我今天來要賣牧草的錢。你以為伺候那玩意輕松?我叔我舅他們養,前面是賺點,現在公司沒錢,好久不得分紅了。
那人邊說邊收煙放進口袋。
韋錫忽視煙,只定定看他。
你不信?養牛戶真拿不到分紅,昨天丹陽村還有十幾個人來找呢!那人看起來有點著急,兩只手都舞了幾下。
哦,那后來怎樣?
怎樣?還不是老一套,叫人家再等等,很快就會分紅。這種事我見多了。他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是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笑。
告辭時那人主動握韋錫的手,感謝他關心養殖業,關心貧困戶,只忘了感謝那包紅塔山。韋錫拐幾個彎后停車,背起帆布包上到坡頂。這兒能俯瞰整個養殖場,看到不少牛舍空落落,他又一通拍照。
下午韋錫去看病危的老局長。老局長八十七歲,上周醫院說沒治了,讓接回家。他見到韋錫,暗淡的臉上突然放光,用眼神示意服侍的家人出屋。韋錫坐上床頭抓老爺子的手,前陣子他到醫院探過,才隔十天,老爺子更虛弱了。他眼珠陷進深窩,臉龐那個瘦,好像從哪撿來一張干皮,隨手罩上頭骨。韋錫抓他的手,好比冷天里抓蒲扇。
他們對視。對視前,韋錫只問一句老爺子你感覺好點兒沒有?而老爺子沒吱聲,只對他微微點頭。貼切點說也不叫對視,只有韋錫目不轉睛望他,老爺子大多時候半閉眼,有時完全閉上。韋錫感覺進屋后越來越涼,像是自己的熱量通過手,一股一股被吸進老爺子體內。他一陣心酸。心酸使他走神。
給我講講過去吧。
老爺子總喜歡回憶他倆,還有工商局的過去。自打成立工商局,老爺子就在這個系統,直到從縣局局長位子上離休。
韋錫開始回憶,講他上班第一天,講工作失誤挨老爺子批評,講老爺子費力說服其他領導,提他當分局局長。他輕聲話語里,有數不清的趣事,也有掰不完的難,飽含對過往的留戀,對老爺子發自骨髓的感恩。講著講著,韋錫突然問道,老爺子您還記得盧銳權嗎?就是殺豬販羊開酒樓那個。
老爺子沒應,但表情明示韋錫:記得,他怎么啦?
韋錫把盧銳權現在干的事,鄰縣的雞事,自己的各種疑慮,一股腦全倒出來。說著說著,他就來勁了,兩只手在空中作勢。聲音越來越大,身子也抖了起來。老爺子離休后,韋錫在他面前從不遮掩。
小韋呀,是人都犯錯,可能他真改好,不再干蠢事了呢?這回老爺子睜開眼睛,韋錫也見著他的嘴唇在動。老爺子講得很慢,幾乎一字一頓,也很小聲,但韋錫聽得很清楚。
他改不了的,長久以來他都心術不正,典型一塊老茅坑里的臭石頭。韋錫急著分辯,然后又把盧銳權的爛事,一件一件數起。每個細節,每件事的禍害,他都像錄音機一樣,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
韋錫講呀講,講到下巴困得快要脫開,便停頓下來。一頓,他忽然覺得此刻再多的話,都回不了老爺子之問。這叫他很灰心。他看著老爺子的臉,在心里不甘地問,您真的不認同我的直覺嗎?
老爺子也是軍人出身,參加過解放縣城的戰斗,身體里還留有一顆彈頭。他外表剛毅,話頭少,和韋錫一樣。兩個相同性格的人在一起,自然非常親近。確實是這樣,韋錫心里一直相信老爺子對自己親。他和他情同父子。
記得涂山羊事件后,盧銳權拎禮物上門。他見磨半天也不起作用,便湊近來低聲說,不瞞你韋哥,我昨晚已經找過縣局局長了。
哦,那局長怎么說?韋錫想,這小子比竹鼠還能鉆。
盧銳權換個神秘的表情,腔調也更唬人,說局長暗示,他那關沒問題,要我再找韋哥你聊聊,畢竟歸你管轄嘛。你們領導水平就是高,就算有主意了,也要尊重下屬一下,佩服!說著,盧銳權移走湊近來的大胖臉,饒有意味地對韋錫眨了眨眼。
韋錫遲疑一小會兒,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不過這些東西你必須拿回去,事情可以商量,但這個沒得商量。
韋錫做決定時并沒找老爺子。這事過后數年,兩人偶然談起,才知道彼此經歷一樣,都選擇信對方。
可在“牛業興旺”上,老爺子沒和韋錫想的一樣。韋錫看手機,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他停止糾結,又去抓老爺子的手連喚幾聲,沒有應答,也沒有表情,只有微弱的呼吸。
探過老爺子,韋錫心情低落至極。
韋錫已跑完盧銳權全部養殖場,狀況大同小異,其他能打探的,也都打探完了。專程去看老爺子,就是想從他那獲得勇氣和能量,誰知事與愿違。此刻他又為母訓和老爺子之問再次陷入糾結。糾結久了,還上升一個層次,那就是自己這么收集證據合規嗎?他長期干行政執法,不管是什么事情,首先考究的是合不合法規。
韋錫像過電影那樣,細細梳理收集過程,似乎也沒哪條出格。況且,我只反映情況,是真是假由組織決斷。他安慰自己,幾年前云南九旬老干部長期舉報貪官,最終證明都是事實。他一老人家,找證據的法子,也不會高過我多少吧?
對,顧不了那么多。母親叫我別管閑事,可這事兒不能當閑事對待。老爺子的話……是不是他年紀大了不問世事,且凡事都往好處想?我不能因為這個,不管“閑事”。韋錫拿過稿紙,理了理頭緒,開始寫情況反映。
8
一大早,韋錫到信訪接待中心上班。縣里抽調退居二線、會做群眾工作的老同志,輪流到中心來幫忙,每一批期限為兩個月。
接訪大廳人不多,聲音卻挺吵。來反映訴求的,大多心里窩火,講著講著情緒就上來了。韋錫他們耐著性子聽,輕聲解釋開導。必要時,把訴求原原本本轉給相關部門作處理,并督辦直到事情解決為止。韋錫剛接訪完一位口才超好的大媽,感到口干舌燥,拿起水杯喝個精光。水下肚,心定下來,他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我也要去反映盧銳權。
寫好材料后,他叫侄子幫下載曬出相片,分兩套送縣里和快遞往市里。推薦先進事關重大,市縣都第一時間派人核實。幾天后,組織派人當面反饋給韋錫,告知他反映的線索,只能說明盧銳權很早以前經商行為不當,坐過半年牢,他提供的材料經調查組核實,不能證實盧銳權在參與脫貧攻堅先進的評比推薦中,有不符合推薦條件的硬傷,明擺著,他的貢獻大,推薦無不妥。
老韋呀,你要相信盧銳權,相信組織。市調查組組長臨走前,握住韋錫的手說。
韋錫當然不信。市縣公示結束后,省里又接著公示了,叫他很心急。傍晚散步他碰上調到政法委工作的老同事,打招呼道,老伙計近來還好吧?
好什么好,我們一把手挨抓,亂著呢。
啊,出什么事了?
掃黑除惡打掉的保護傘唄,聽說被德悅集團盧銳權的堂弟扯出來。盧銳權還記得不?我們管市場時殺豬販羊那個。
韋錫何止記得!你看你看,堂弟原先一直跟盧銳權挖礦,他都涉惡了,盧銳權脫得了干系?韋錫對自個兒說,我要上省城!
開車時韋錫看見高速路邊有提示戴口罩的廣告牌,突然想起那個蒙嘴頂刀的夢。他內心有個聲音說,你這么執拗舉報,是和龐大的德悅集團為敵,盧銳權手眼通天,他那殺豬的暴戾性子,說不定要起歹心,這么做,值得嗎?何況省里公示,也要推薦縣里作為脫貧攻堅先進組織,據說縣里成績單上的最大亮點,就是“牛業興旺”產業。如果我舉報盧銳權也順著影響縣里,那真不是開玩笑的。他想著,車速減了下來。過片刻他腦子里又閃過盧銳權歷歷邪門事,想到擦鞋匠和城郊養殖場外那人的話,還有“萬壽谷”烏雞事件,便再次篤定。他邊加油門邊默念,媽,我不能不管,您老人家會理解我的,對嗎?
省扶貧辦監察室主任接過韋錫的材料,慢慢翻看。然后他起身從文件柜里拿一大沓材料,說老韋,謝謝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關心,正好這幾天也陸續收到反映盧銳權的信訪件,我們會組織人下去認真核實,這可是嚴肅的事。一聊開,知道主任也是部隊轉業,見他態度誠懇,話也實誠,韋錫暗喜找對路了。
主任當真軍人風格,隔天就來,他帶的調查組兼顧各方,有審計有稅務,還有紀檢和政法部門的人,他們在縣里忙了幾天,細致得不得了。調查組回去后主任才電話來,韋錫心里別提多高興。當晚他特地約幾個老工商去大排檔,像當年工商局撤并時那么主動。剛喝半碗湯,韋錫就站起來舉滿滿一大杯酒,說老伙計們久不見了,我先敬大家頭杯!完了仰頭一灌,嗆得連連咳嗽,淚水都出來。
老伙計們你看我、我看你,沒見過老韋這么個喝法呀,莫非第二春逆生長了,要不就是中大獎啦?韋錫當然沒逆生長,倒是喝酒逆習慣,很快醉趴,賬還是別人結的。被扶回家時,妻子馬悅芬好一頓數落:你都多少年不喝多了,今天怕是吃錯藥吧?
那幾天韋錫心里特美,接訪哪個人,他都拿自己和他們比照,態度好得仿佛誰來都是大舅爺。散步經過河堤路,他忍不住跟著廣場舞曲亂哼,五音不全的他往時對這些無感。馬悅芬見著很納悶,但沒問。老公這頭犟牛,就是做事太較真太上勁了,現在提前進入退休狀態,好事。
“丁零零,丁零零”,電話把韋錫從午休中叫醒。迷瞪眼見是主任打來,趕忙下床接:您好主任,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韋哥,我們調查組前陣子到縣里核查了相關情況,結論已經……
有結論啦?我沒說錯吧?太好了,太好了……
韋錫快嘴插上主任話茬,但他的話很快也被打斷:韋哥您先聽我說,我們調查組根據反映的情況,客觀負責地一一查證,形成調查報告后,又組織相關部門研判討論,才形成這個……
哎呀主任,您就直接說,我反映的有沒有錯?韋錫有一個不好的預感,他又打斷主任的話。
韋哥您先耐心聽我說哈,我們的結論是,沒有證據表明盧銳權以不當手段獲得產業扶貧資金,也沒有挪用產業扶貧資金。縣里入股和補貼他的企業,符合政策,沒人從中特殊照顧和收受財物。受疫情以及大環境的影響,他的農產品銷路不是很好,流動資金不足,一些聯養戶沒得按時分紅,這是客觀造成的,其他地方也有類似情況。至于盧銳權參與脫貧攻堅前的一些問題,需要辯證地看,改了就好。我們管干部都還有容錯糾錯機制,對吧?
主任吶,你們當真原原本本搞清楚了嗎?我提供那么多線索,就沒一樣是真的?韋錫想自己費盡體力腦力整理材料,也沒法從眾多疑點中理出丁點兒鐵證。像撈上幾大筐沙子,拿大磁鐵去吸卻吸不出半顆鐵砂,他逐級反映情況,本身就巴望引起組織上的重視,查個底朝天。而主任的工作態度和調查組的結論,已讓韋錫沒話可說。何況,主任身上的軍人底色,韋錫不會看走眼。
難道真是我搞錯了?韋錫整個下午沮喪、游離。他接訪中言不及義,跑偏走神,惹得到訪的大爺一頓好懟,旁邊的同事都感到稀奇。
晚飯后韋錫看電視,一條新聞吸引了他,主持人說,為幫助市場主體紓困,國家在落實前段補貼政策基礎上,對農牧漁業、居民服務業等行業,實行存量留抵稅額和增量留抵稅額退還政策。韋錫管市場幾十年,最初不但豬牛肉上稅,連農村老太挑籃菜擺地上賣,也收三五角錢。后來,自產自銷的不收,再后來,營業額不到線的不收。現在,許多行業非但不收稅,或先繳后退,而且還補貼上了!這形勢變的,我這個老工商也跟不上趟。
老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社會進步和政策變化可以如此,但一個人,怎么可能一下子脫胎換骨。韋錫長嘆一聲,又去撓他稀疏的后腦勺。
9
見韋錫走進來,盧銳權挺意外。他們交集多年,又多年走在兩條平行線上,正臉瞧一瞧、側臉瞧一瞧的機會很少。但這次,他一眼認出韋錫,雖然韋錫發福了。
韋錫也很意外。從他走進這幢樓,上到八層盧銳權的辦公室,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照說資產超十億的德悅集團大廈,不會這么低調。面前的盧銳權,不見了能嚇哭小孩的壯圓模樣,瘦了,臉色憔悴。
哎喲,大局長怎么突然來企業指導,榮幸,榮幸啊!盧銳權畢竟見過大世面,打起哈哈伸手來握。這是倆人第一次握手。
盧銳權,好久不見。韋錫不想給他握久,抽出手自己拉凳子坐下,說我早已經是下野局長了,今天來和工作沒關系,就是想找你聊天,不知大董事長有空沒有。
看這話說的,你來了我能沒空?何況這段時間焦頭爛額的,能和老朋友聊聊還真求都求不來。
誰和你是老朋友?韋錫暗忖這人江湖混久了,臉皮厚得能在上面切菜。不過他講出嘴的話卻轉了個彎,說你要真這么想,我們今天就好好聊一個。他頓了頓,端杯喝一口茶,盯著盧銳權問,你怎么想到轉行搞扶貧產業?
盧銳權沒想到韋錫會聊這個,不假思索回道,我打小當孤兒,沒得好好讀書做人……
為什么就不能讀好學好?韋錫也曾嘆惜他幼時境況,此刻見盧銳權講起,便想聽個究竟,就打斷他的話頭。盧銳權聽出話里責怪之意,也明了責怪緣由。這樣的問題,他已無數次被問起,答過無數遍。今天既然韋錫問到,再復述一遍又何妨。
盧銳權小時候,自家前面是堂伯父的房子。堂伯也賭錢,但他賭博干活都兼顧,手氣好,人丁又多,所以家境不錯。而父親只嗜賭濫酒,啥活都不沾邊,霉運連連的怎可贏錢。母親弱肩扛起這個徒有四壁的家,血氣不旺,面色青黃,卑微地存在。自從父親還不上伯父的賭債開始,兩家就起了嫌隙,平日不往來。堂伯后屋茅廁的糞井滿了,經常任其外溢,流上盧銳權家門前曬坪。淘糞口旁邊還搭一排雞籠,鮮雞糞味混著糞坑臭味,整天灌進盧銳權家堂屋,彌漫在臥室里。童年的盧銳權走到哪,都是一身臭味,那味兒可比韋錫堂哥咳嗽味還難聞,他愈加被嫌棄。他們怎么交涉,堂伯家都不理,說糞坑雞籠在自家地上,天王老子也管不著。
大清早母親帶盧銳權去自留地摘菜,不一會伯娘牽牛走過來。伯娘遠遠見著母子倆,就一臉的鄙視。走近他母子倆跟前,她放慢步子,本來繃緊的牛繩松垂下來,餓了整晚的大黃牛把頭一歪,長舌卷起一株小白菜進嘴里,愜意地吧嗒。
哎呀嫂子,你把好繩子喲,牛吃菜了。母親喊一聲。
伯娘好像沒聽見,她停下腳,眼睛轉向別處,拿手整理她亂蓬蓬的頭發。那餓牛多精,立馬偏頭又卷起一株菜,學主人仰頭,享用的同時牛蹄還邁進菜園來。這下母親急了,跨幾步過去,嘴里大聲喊“唷——唷——”,兩只手慌亂去趕牛。得主人縱容的大黃牛,斜眼看見冷不丁沖個人來,嚇得蹦出菜園,撒腿就朝山腳跑。伯娘沒防著,牛繩把她的手猛地拽離頭頂,帶起整個人踉蹌兩步,急一聲“媽呀”差點跌到坎下。牛跑了,她不去追,怒氣沖沖走到母親跟前吼開:你干什么攆我的牛?!
它都跑園子里吃菜了,你沒看見嗎?母親火氣上來,嗓門變大。
它是畜生它懂什么,你又不是畜生,干什么要同它較勁?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動起手來。吵鬧聲引來伯娘婆婆,她們二對一,抱腰,扇臉,踹肚子,扯頭發,母親個子瘦弱,哪抵擋得了,一回回倒地又爬起來,又挨打倒,狼狽不堪。過了好久,睡懶覺的父親聞聲趕來,幾乎同時,堂伯也后腳跟到菜園邊。父親沖到他們中間,伸手就去扯開婆媳倆。突然堂伯一聲斷喝傳來:盧繼超,女人干架,你個大老爺們瞎摻和什么,也不怕人笑話!
父親聽聞,愣了。他一愣,那婆媳倆越起勁,下手更狠。母親的慘叫聲再次響起。堂伯見了,臉上涌起可惡的笑。剛停手的父親瞧見,血沖腦門,一個箭步沖向堂伯,掄起拳頭。可他的拳頭高高舉起,舉到合適的位置卻定下,因為堂伯的話頭把他拳頭鎮住了:
盧繼超你敢!大半年不還錢你還這么沖?有種現在你掏錢來,我們兩家兩清!堂伯面對比自己高大的盧繼超沒半點害怕。賭徒之間談錢,要么膽壯,要么腿軟。
盧繼超現在就腿軟。腿軟了巴掌哪還動得了,他只有觍起死豬肝色的臉,再次愣住。堂伯見狀又嘿嘿笑上,他喝住老婆和媽媽,一家人邁著勝利的步子離開。
杵在原地的盧繼超越想越窩火,過了半晌,他突然沖進菜園里,不由分說狠狠揪住老婆開始揍。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狂揍,三歲的盧銳權就在地頭看著。父親殘暴的拳腳和穢語打上盧銳權心頭,砸上他臉面,他瞬間頭眩心悸。母親的哀號,像把殺豬刀,一下一下割著他的肺腑。盧銳權不知道自己傾瀉而下的是淚水,還是刀口出來的血水。這陰影伴隨他一生,長大后他殺豬,每次都體會一刀一刀下去的暢快,好像要靠這種暢快,消幼時的傷痛。剛才女人打架,他曾跑上去拉扯,幫母親,那倆女人不睬他,只顧打。此刻,萬般不解的盧銳權痛恨父親,哀憐母親,但他只能哭喊,不敢阻攔。打記事起,他就見識太多這樣的場景,知道干涉的后果。就算有時沒靠近,父親扭頭看見他,都會對他拳腳相加,把氣撒他身上。像打紅眼的搏擊手,見著生人更激起殺欲。被一拳打翻、一腳踢飛的感覺,盧銳權終身不忘,常常在夢里驚醒,直到現在。
在這塊菜園里,母親先挨別人打,再讓父親打成更重的傷。父親打到手腳困了才停下,看也不看兒子一眼,轉身離開。盧銳權直到他背影消失,才敢起身沖過去,緊緊抱住癱在地上的母親。她滿頭滿臉是血,已經哭不出來。盧銳權也哭不出,母子倆就在畦溝里抱著,手兒抖抖地幫對方擦血跡,抹涕淚,沒講話。之后,大山恢復靜寂,仿佛喧囂的世界突然啞火,下一秒就要毀滅一般。
打那以后,嗜酒濫賭的父親,不再是發火時才打老婆,而是想打就打,不需由頭,不分場合。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好比打老婆是他失敗人生里,唯獨可以證明能耐的方式。生在這個家庭,盧銳權從來不受小伙伴待見,經常被嘲諷欺辱。后來母親喝毒藥死,父親傷口感染死,他跟光棍叔叔過日子,在外邊遭遇冷眼,逆來順受,哪有心思學好習善。小學沒讀完,就跟叔叔到集鎮賣肉。
盧銳權在集鎮上學到不少歪門道,進城賣肉后更是偏活猖獗。比如吃秤頭,他割完肉,用秤頭的拉鉤鉤起它,從臺面猛地往上提,肉塊的瞬間反向力,把秤尾一頭撬起,配合手上嫻熟的動作,一斤肉能稱出一斤二兩來。上提越快,重量越多溢。如果偶爾挨識破,他還有個陰招,稱肉時,食指鉤住秤桿上的圓環,正常提起,中指卻巧妙地稍稍點壓秤頭這端,一斤肉也能多二三兩。這爛活干熟了,人們就習慣了,自然得好像古來就這么稱東西。
開始時盧銳權賣肉不注水,他的肉越賣到下午,肉色越暗淡,人家見沒光澤就懷疑是病死豬,不買。但隔壁攤位的肉色一直鮮亮,招客。后來喝酒時有人不經意泄密,他才知道注水肉耐看好賣,有點像如今整容挫骨的人,攬得回頭率。他不但一學就會,還琢磨出怎樣注水才注得多的方法。他刻意多備一些舊抹布,沒事就擦豬肉切口和臺面,看似勤快講究,其實是巧妙抹去偶爾滲出的水,讓豬肉完美呈現。
大家都痛恨豬肉注水,結果不注水的豬肉倒反賣不出。拿肉回家炒出水了罵娘,第二天進肉行,還選注水肉買,老哥你說奇怪不奇怪?盧銳權講著講著,腦路又岔開,語氣跳躍起來,仿佛這樣做才顯出能耐,如他父親把打老婆當能耐一樣。韋錫聽到這,可不想讓他興奮下去,便把茶杯往桌上“啪”地一擱,說可惜后來你打傷人挨勞改,不賣肉了,這些陰招就派不上用場了,對吧?
滔滔不絕的盧銳權一愣,知道失態了,他趕忙應道,對對,那時年輕真夠沖動的,有教訓,有大教訓!
盧銳權你還是告訴我,怎么干上扶貧產業吧。
好,好。后來我一天天變老,就開始懂點事理,琢磨著人總得干件正事兒。盧銳權又穿越回四年前。
10
那天縣長召集三十多家規模企業負責人座談,說大家都是土生土長的,靠著這片土地和自己努力把企業做大。現在脫貧攻堅困難很多,需要全社會,特別是企業家大力支持,每個人都盡一份力,那我們縣扶貧就好搞了。晚飯時盧銳權聽大家聊,聽得出沒人感興趣,都說大不了捐二三十萬塊錢交差。那晚盧銳權失眠了。次日他把業務交代清楚,開始一個人開車轉大石山區,跑外面市場。忙乎半個月后的一天早上,他走進縣領導辦公室。領導起身招呼,哎喲,大老總不都睡到自然醒嗎,這么早來指導?
領導,我想搞扶貧。
哦,你是不是要捐款給貧困戶?太好了,太需要了,謝謝盧總,謝謝盧總!他正為扶貧資金發愁,連忙站過來再握手。
不是捐款。
不捐款你還能哪樣子扶貧?
我要搞種養。
搞種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是這樣的領導,我們縣農業條件不差,養菜牛有傳統,蔬菜水果也一直賣到省城,我們只要擴大規模,標準種養,品質好了就進得大商場大飯店,銷路沒問題。
哦,你打算怎樣搞大搞優?領導聽著有理,可他更關心門道。
盧銳權把厚厚一沓材料放到桌面,《“牛業興旺”帶動貧困戶增收項目建議書》映入領導眼里,領導眼前一亮:不是說盧銳權是土鱉暴發戶嗎,他會整建議書?還整出新概念“牛業興旺”!
“牛業興旺”產業模式,是企業牽頭、政府扶持、農戶代養、牛業興旺、滾動發展,政府投資搞基建占股,企業投錢引種牛育牛犢,分給農戶養大,企業再按市場價保底回收,每頭牛增重產生的效益歸農戶。
盧銳權見領導看得入神,湊近來解釋,我們設想的操作流程,就是農戶從企業“牛銀行”貸款——領牛,養大后回收——還貸得利潤,政府補貼企業——付利息,政府幫農戶的牛買保險——兜底。盧銳權講到這,雙手一攤提高嗓門說,領導你看這樣做,所有風險是政府和企業的,農戶只管養牛收錢,是不是叫扶貧?
“牛業興旺”只是德悅集團扶貧產業模式的一種,他們還設計其他種養模式。這些模式領導聞所未聞,看得一愣一愣的。喜悅慢慢出現在眼里,出現在臉上,最后連連感嘆。他放下材料,站起來又伸兩只手握著盧銳權,說謝謝你啊盧總,如果能干成,真是貧困戶的福氣吶!我們馬上研究。
很快,以“牛業興旺”模式為代表的產業扶貧覆蓋縣里的村村寨寨。德悅集團除了改良本地菜牛,還引進國外安格斯、西門塔爾和魯西黃牛等品種。幾十個養殖場每天都有牛犢運到千家萬戶,收回一批批肉牛,屠宰加工,發往各地。這帶是瑤族聚居地,一時間,“瑤山牛”系列生態產品進飯店商場,上城里人餐桌,成為網紅產品。
為什么我聽說有的聯養戶拿不到分紅?韋錫隨著盧銳權穿越,一度沉浸。可他很快回神,打斷對方話茬。
是有這種情況。盧銳權語調沉緩下來:實話說老哥,干了之后我才知道,農業真不好干。他喝一口茶下去,倒大桶苦水出來。這幾年氣候反常,又有非洲豬瘟,最后還來個新冠病毒疫情,對養殖業沖擊太大了。
去年五月,盧銳權押著三千多萬元的產品去廣州,準備發往國外。誰知產品都進集裝箱了,訂單國突然疫情緊張,宣布閉關。他在廣州耗了二十天,產品也出不了關,走投無路只好就地折價處理,一千多萬元錢就這樣扔進海里。
韋錫聽到這,心想誰叫你當年販羊老坑人,那塊地記著呢。下一秒他便懟自個兒:韋錫你這時候還幸災樂禍就不太地道了。
老哥你是不知道,我都熬得禿頂,熬得血壓高了。盧銳權嘆口氣接著說,要不是政府及時伸出援手,我們公司就歇菜了。好多回我都想撒手不干,可我害怕,不是怕前面打拼的錢打水漂,我一個孤兒,光溜溜來,真玩完了就當從來沒賺過錢。我是真怕拖累幾萬家聯養戶,叫人又罵我大騙子。這輩子我盧銳權已經挨罵太多了,再戴不起新的大帽。真的。
盧銳權幫韋錫續茶,把眼睛轉向窗外,繼續講,這幾天銀行錢到賬,才開始恢復給聯養戶分紅,我這心才安穩一點。再拖,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挺得住。他一直側臉看窗外,可韋錫見著他眼泛淚光,聲音也有點哽咽。
這是韋錫頭一回聽到盧銳權講實誠話。捕捉到他此刻的神情,韋錫硬凸凸的疤結突然酥麻開來,講話聲也軟和了:
剛才你說慢慢懂事理,那能不能告訴老哥,你什么時候開始懂?
老哥想知道,今天我就告訴你。盧銳權轉過臉對著韋錫,又回憶當年。
當年盧銳權進了錫都監獄后,特別不服從管教。有位管教大姐就留意他,她告訴盧銳權自己也從小沒父母,靠殘疾的鰥寡伯父養。那時自己很孤僻怨世,常傷伯父的心,后來懂事了才改,考上大學當了警察。
你沒法想象,除了母親,大姐是這輩子第一個和我這么說話的人。我爸我叔只知道喝酒賭博,哪會這樣對我。盧銳權語速放慢,韋錫點點頭,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出來以后,大姐還常聯系,每次都叫我學好學好,不能白吃半年牢飯。
這下又刺激到韋錫,他語調上揚,盧銳權那你為什么不聽大姐的?
唉,老哥你也知道當時的情況,假冒偽劣滿天飛,金錢誘惑整天像蒼蠅叮著,我哪管得住自己。
韋錫沒接茬,端杯喝一口茶,茶水下去,像瀑布濺起水花,他腦子里又閃出盧銳權當年的各種伎倆。盧銳權沒注意到韋錫表情變化,繼續往下回憶。
在保安礦區挖錫礦時,有一天他上門看大姐,哪知她罹患癌癥,已經讓醫院退回家。大姐見到他很開心,費勁地伸手來抓他的手,說銳權呀,我怕是沒幾天日頭了,大姐多希望你做人能上道。有時候躺在這胡想身后事,覺得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福分見著你真正改好來,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吶!
大姐提聲費力說完最后一句話,累得直喘。喘著喘著,淚水從她眼角撲簌簌下來。她才五十歲,病痛把她的臉折磨得糙皺如耄耋之年。盧銳權拿另一只手輕輕擦去大姐的淚水,哽咽應她,大姐,我改,我一定改!大姐你不會死的,你是好人,是活菩薩,你能好起來!他想,大姐比親生父母還關心自己,不離不棄,義勝再生,我怎能還這么刁頑下作。再辜負菩薩大姐,我盧銳權要挨雷劈!想著,他像五歲時伏在斷了氣的母親床頭,埋頭大姐枕邊號啕大哭。
韋錫讓回憶帶進傷感,也不禁鼻子酸。能遇上大姐這么個貴人,這盧銳權得有多好的命吶。這不單是他之幸,也是社會之幸。韋錫定了定,看著盧銳權說,前段公示你當扶貧先進,我一直在舉報你。
啊?!我也聽說一些話頭,沒想到會是你。講實在的,產業難成這樣,我哪有心思去當什么先進。盧銳權轉而問韋錫,那你今天來是……
能帶我去看看大姐嗎?
能,現在就可以去。
我馬上辦退休了,能來你的公司打工嗎,不要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