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白



1906年正月的北京城白雪紛飛,一個嬰孩在醇親王府呱呱墜地,他被取名為愛新覺羅·溥儀。幾個月之后,二十七歲的周作人和他的同學顧瑯一起,在上海完成了中國第一部地質礦產專著《中國礦產志》。就在此書出版的同時,清朝最后一任駐藏大臣聯豫,正率領部屬艱難地翻越橫斷山脈的高山深谷,往拉薩的方向前行。他的屬下張其勤記下一條少有人走的入藏線路,時人稱之為“北路茶道”。這條“行數程而無人煙”的川藏北線的南起點,和岷江大拐彎的末端完美重合,那就是都江堰。
或許,這并不是一個巧合。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有一些山河的答案,甚至藏在幾千幾萬年前。
都江堰,這是一個中國人熟悉的名字。成都平原的富饒,便是發根于此。從這里開始,岷江及兩側溪流沖積形成沃野千里,都江堰工程的渠首,便是岷江沖積扇的頂點。千年來,成都平原芙蓉錦城長盛不衰,能量來源正是被都江堰巧妙激發的岷江。世人皆沉湎于柔順的岷江,激贊它寬闊平靜的水面,感恩它與蜀人的和諧相處。人們不了解的,是這寬江闊水在大拐彎之前的另一張面孔,也未去深思,開創蜀地盛世的巨大能量來源于何處。
都江堰是岷江中下游的開端,也是岷江上游的結束,岷江在這里完成了它的大拐彎。都江堰之上的岷江,是同中下游截然不同的河流,它呼嘯著奔騰在高山之間,以神靈之力深切峽谷,造就巨湖囤積力量,選擇時機上演山崩地裂,甚至改變人類的歷史。
中國當代的古地理學家認為,三星堆的消失與金沙文明的崛起,背后最大的“推手”便是岷江。學者認為,幾千年前的古岷江,水道在今日河道之東,經彭州,流經廣漢,豐沛的水量締造了三星堆文明。公元前1000多年的一次地震山崩,阻斷了奔騰不息的古岷江向南的道路,河流積水在今天汶川的附近積累起巨大的堰塞湖,巨量的水最后從低矮山嶺溢出,遇山開山,遇谷填谷,最后襲奪了雜谷腦河的水道,在故道以西,走出今日岷江的水路。富庶的農業文明離不開豐沛的水源,三星堆的先民們被迫放棄早已成熟的家園,四處遷徙,去尋找走失的岷江。最后,古蜀民與岷江在成都平原上重逢,攜手重新建立了燦爛的金沙文明。
不是蜀地的人,不知岷江的真面目。
它出生于岷山山脈的南麓,卻確定不了正源,于是水文史上就給它定下了東西二源之說:東源來自海拔3727米的弓杠嶺,西源出自海拔4610米的朗架嶺,兩源在松潘川主寺匯合后,在岷山主脊的加護下,一路呼嘯向南。直到在開闊的茂縣盆地,被岷山余脈茶坪山阻攔了一下,狂奔的岷江自此開始“繞路”,向南偏西方向流淌了百余公里后,又被西面連綿聳立的邛崍山脈群峰擋了去路。見西行無望,岷江在漩口這個地方急急剎住,決然掉頭北上,回到岷山山脈的控制領域,積蓄力量,最終在都江堰之北,尋到了玉壘山和趙公山合圍之間的一個缺口,沖破群山的束縛,經都江堰后,安逸地流淌在豁然開朗的川西壩子之上。
從漩口到都江堰的這一段大拐彎,恰是岷江上游和中游的分界點。在這里,這條江似乎被換了魂靈。在拐彎之前,岷江是自南向北奔騰在高山峽谷之間的激浪,水位高低的落差達到3000多米。一路和破碎卻高聳的山谷相互塑造,高空中焚風為伴,深水里巨石為友。而這段拐彎之后,岷江變成了平靜寬闊的模樣,以一種與世無爭的姿態造就了天府之地。
同岷江在漩口的急轉彎相呼應的,是它的親密“朋友”大渡河在石棉縣畫的那一個直角。這個拐彎在大渡河的中游。
石棉,一個充滿了金戈鐵馬氣息的名字。尤其是這里的古碼頭安順場,被稱為“翼王悲劇地,紅軍勝利場”。大渡河畔安順場,兵家必爭之地。它背靠馬鞍山,面朝大渡河,向北翻過折多山進入青藏高原,東出大相嶺直抵成都平原,往南越過小相嶺可去往云南。雨季水勢兇險,大渡河從西北的群山中奔涌而來,在這里接下了松林河的投懷送抱,壯大之后便在馬鞍山腳下轉向,向東而去。史書曾用八個字形容此地:蠻荒僻壤,山高水險。





歷史上,各方勢力都曾在此爭奪不休,留下太多傳奇。近代史上,這里發生過兩起重要的歷史事件:一是1863年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部隊在此全軍覆沒;二是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在此強渡大渡河。后來,無數人探究過這兩個結局:在同一地點,同一月份,同一進軍路線上,為何前者失敗,后者勝利?中國工農紅軍走過石達開部曾進軍的山崖小道和古老戰場,卻沒有被困于此,反而是順利度過了天塹水險,勝利北上。在后人的研究中,勝敗的核心終究落在幾個舉重若輕的字眼上:戰略,人心。
大渡河流淌之地,正好地處費孝通先生定義的藏彝民族走廊之中,安順場這一帶在幾百年前被稱為“倮倮區”。當年石達開轉戰于此,將本地土著稱為“蠻夷”“野鬼”,并把通過大渡河的希望寄托于土司階層上,幾次派人送重金給當地土司買路,被拒后竟一氣之下殺光本地向導祭旗,最終陷入了無糧草、無兵源,也無向導的絕境。
反觀中國工農紅軍,實行的是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幫助兄弟民族發展的政策。紅軍從金沙江到大渡河,漢、彝、藏各族人民踴躍參軍,是長征途中擴軍最多的時期??梢哉f,正是在各族人民的幫助下,紅軍走通了石達開部沒走通的路。
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站在水激石鳴的大渡河畔安順場上,走向他們截然不同的命運。安順場,是大渡河的拐彎處,是英雄人物的命運拐點,也是中國歷史的拐彎處。
從戰鼓催馬聲中脫離出來,大渡河還有另一種底蘊。
相比于因都江堰而在蜀文化中占盡了風頭的岷江,大渡河的文化基因多與茶馬古道相關,沿河重鎮大都是茶馬古道上重要的節點。蜀地東來的茶商馬隊,便是一直向西走到石棉,不得不順應著大渡河拐的這個大彎,改方向為北上,行到瀘定,再用皮筏或者溜索渡過大河,去往打箭爐(康定)。大渡河成了茶馬交易的重要地理標志,事實上,在更早以前,這條道路被稱為“牦牛道”,以牦牛的名字,陸地的姿態,描摹的卻是大渡河的形狀。
然而大渡河又是描摹誰的形狀呢?蜀人早就發現過這個秘密:橫斷六江分明是一個組合“團隊出道”。它們都從高寒之地出發,中上游深切峽谷,平行地伸展,用同一個角度向上旋轉——這力量來自大江之下的最深處,那是巨大的陸地板塊之間的角力,是令人類深深驚嘆的史詩。而在橫斷六江中,最親密無間的,應該就是大渡河和岷江了。
它們東西依偎在邛崍山脈的兩側,這條山脈同時也是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地理界線,是不同氣候之間的農業分界線——所以大渡河和岷江如此親密,卻又創造出完全不同的風光。
人們習慣說,大渡河是岷江最大的支流,在樂山大佛的腳下,匯入了從岷山南麓流出的岷江正源。戲劇性的是,大渡河這支支流的長度,遠遠大于岷江正源:岷江全長711公里,大渡河全長1062公里。再從流域面積來看,岷江算上所有支流,整個流域面積為13.6萬平方公里,其中僅大渡河的流域面積就有9.2萬平方公里。如果沒有大渡河,岷江流域的面積僅有4.4萬平方公里。
傳統的“大渡河是岷江一級支流”的說法,或許是科學欠發達時期的一種誤讀,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這個說法顛倒了主次。大渡河才是這條河流的正源,而岷江才是其一級支流。事實上,中國科學院的專家已經采用“河源唯遠”的原則,用現代技術手段確定了大渡河該為正,岷江應為輔,最上源流名為瑪爾曲,源頭位于青海省。如果要給大渡河一個公正的定位,或許應該說:大渡河,長江的一級支流,全長1279公里,于宜賓匯入長江,岷江是其最大的支流。


一些作家為大渡河鳴不平,曾寫文訴說大渡河的委屈。然而細細想來,一條河流,何嘗會感受到這微妙的痛苦。一切情緒都是人類自己的故事,當岷江之畔的人以主角的身份講了一個又一個精彩的蜀地故事,大渡河畔人們的故事也需要被如實寫下,大聲昭告于世間。
而在人類之外的純自然維度里,大渡河也好,岷江也罷,千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掙脫萬巖千峰的挽留,向著彼此的方向,以浪為馬,奔騰相遇。
每年夏季,無論是大渡河還是岷江,河谷兩側的山坡上會出現一片接一片深鈷藍色的“星?!?。一簇簇藍色花朵在河谷的石礫坡上,向著太陽的方向,開出了礦物質的光澤。它們葉搭著葉,花挨著花,隨著北邊吹來的風喧嘩起伏,一旦綻放,便會持續到霜凍時節。
一百多年前,英國植物學家亨利·威爾遜有幸看到了這片藍色的花海,并采擷了它的種子,讓它盛開在了英式花園里。和它原產地的人們一樣,另一片大陸上的人們也驚詫于它的神奇——這是一種幾乎不出現病斑,也很少黃葉的植物。事實上,在它的故鄉,人們早就以其入藥:無論是枝葉還是根莖,都可以煮水用以藥浴,治療風濕疼痛、咳嗽氣喘。
植物學家在這種花中提煉出了蘭藍雪醌,這是一種有顯著的抗菌及抗病毒作用的成分,可起到抗腫瘤、抗肝損傷、抗乙肝病毒、抗動脈粥樣硬化等藥理作用。當下流行的花精療法就以其做配方。如星辰雪花般的花朵似有魔法,用它制成的精油竟然可以給人類增添勇氣,明顯調節“懷疑、恐懼及膽小的負面情緒”。藥理學家猜測,這應該跟蘭藍雪醌能引起人中樞神經興奮有關。更浪漫的想法是,或許這小小花朵的“勇敢菁華”,來自它誕生的那片江與山——是的,它叫做岷江藍雪花,卻并不只開在岷江之側,而是開在橫斷山脈主要河流形成的所有干熱峽谷中。



數百萬年前,青藏高原隆起,整個高原向東西兩方擠出來,在東部形成了復雜的橫斷山區。六條橫斷系的大江由北向南奔騰而來,又一起拐彎,形成了系列排布的壯觀景觀,那是從海拔2000米到6000米的高山和深谷的交替,也是動植物安然度過數次冰期的天然避難所。目前,在橫斷山脈發現的植物物種總數就超過了12000種,這里不但有從遠古時期就生存下來的孑遺植物,還有因為地質歷史年輕而產生的新生種類,毫不夸張地說,這里就是最好的天然植物園。
在所有的橫斷山脈植物中,最具特色的,便是岷江藍雪花等為代表的干熱河谷植被。如果不是古生物學家的研究,人類很難想象得到,在岷江和大渡河這些橫斷山脈河流形成的河谷之中,生長著一些植物,會和地中海、南美地區的植物群落存在聯系,甚至還有與非洲相同的孑遺群類。岷江藍雪花,也是在橫斷山河谷中安然度過冰期的古老植物,它甚至比喜馬拉雅更為年長。
除了岷江藍雪花,在橫斷六江的河谷中,還保留著許多古老地球的秘密,有生長在河谷懸崖之上的孑遺植物岷江柏,也有冰期滯留在南方的“北地大魚”川陜哲羅鮭……梭羅曾說,“地球的表面是柔軟的,人們一踩就會出現痕跡”,其實哪止人類,動物和植物,江與山,都在地球柔軟的表面,踩出了自己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