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北京地區的北方地帶,戰國時期的燕國始創長城。《史記》中記載:“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至秦代,燕長城繼續被利用,故這一長城被連稱燕秦長城。經考古學考察與研究,燕秦長城遺址尚存,大致在今內蒙古多倫、河北圍場、內蒙古赤峰、敖漢一線。從自然地理特征來看,燕秦長城的位置,是設在了燕山山地的北部,也有在燕山山地與壩上高原的交接處。總的形勢是,燕山山地基本被包括在了長城之內。
此期間的薊城(今北京城前身),距離長城較遠,且隔以一系列郡縣。燕國始設五郡,即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一字排開,在薊城的北面。這些郡縣是長城守衛責任的直接承擔者,或者說,是長城防御體系的實際組成部分。薊城則并不直接屬于長城防御體系。例如在漢代,薊城常為封王駐地,這些封王并不是長城防線守軍的指揮者。長城防線的戰斗,由一批以郡太守為代表的朝廷命官及特派的將軍率領。這一點對于理解當時的薊城歷史地理特征極為關鍵。
到北魏時期,其與北方柔然的對立防線也是偏于大北方。西段是重點段落,即以六鎮為代表的防線,這六鎮自西而東是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此六鎮分布,甚至達到陰山北部(例如武川鎮等)。東段的懷荒鎮在今張北縣一帶,與燕秦長城線大體對接。這一偏北的防線,反映了中原勢力的強大。而當中原形勢衰微時,這條防線則隨之動搖。北魏后期,因都城南遷洛陽,北方六鎮地位下降,加上經濟日益殘破,最終引發起義。六鎮起義,以及隨后的河北起義,致使北魏政局大亂,終于分裂為東魏、西魏。
隨著北魏的解體,北方柔然乘機南侵,原燕秦長城——北魏六鎮防線被突破。薊城所在的幽州地區,甚至更南部的易縣一帶,也成為柔然侵擾之地。據《北史》記載,東魏元象元年(538 年),柔然首領阿那瑰率眾侵擾范陽(今涿縣),深入幽州腹地,南至易水。
東魏權臣高歡根據新的南北對峙形勢,提出在燕山南部邊緣地帶修筑新的防線。東魏武定三年(545 年),高歡上言,“幽、安、定三州北接奚、蠕蠕,請于險要修立城戍以防之,躬自臨覆,莫不嚴固。”高歡之子高洋代東魏建立北齊,則繼續在這一線大舉修筑新的長城。
這一連年修筑的新的北齊長城,位于燕山南部邊緣,相對于原燕山北部的燕秦長城,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可看出兩個新的特點。首先是優化防御體系。原來的燕秦長城在燕山北部,致使整個燕山山地成為后援地區。這一格局對于長城沿線的后勤支撐非常不利,山地崎嶇,調動人員,運送物資都十分艱難。長城防線本來漫長,必須具備快速反應的能力,但山地在這一點上卻是低效的。北齊新長城防線設在燕山山地南部邊緣,接近平原地帶,以富庶的平原為后援地區,首先在物資供應上便利了許多。此外,集結軍隊的速度也提升了很多。這些都有利于長城防守戰略戰術的改善。
北齊新長城防線引起的另一個重要地理格局變化是,原來遠離長城的薊城,變為長城近前的重鎮,這使薊城并入了長城防御體系。此一變化提升了薊城的地位,特別是增強了軍事屬性、軍事地位。可以說,這時的薊城才真正融入北部邊疆,并成為邊疆軍事首長首選的駐地。
這里,本文討論了兩個人文地理概念:邊緣與邊疆。邊緣是指特定區域的周邊,其屬性(例如社會文化特征)基本上與本區域一致。邊疆則是指兩個不同區域的交接地帶,呈現兩個區域特征的混合狀況,具有過渡性、兩面性。薊城此前主要是一個邊緣城市,是一座典型的華北城鎮,但由于與北齊長城的結合,日漸轉變為一座邊疆重鎮。一方面其軍事屬性日益加強,另一方面,在社會面貌上開始出現民族雜居的情形,這一特征在唐代已經十分明顯。對邊緣、邊疆兩個觀念的仔細分辨,有利于理解北京地區后來的歷史地理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