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賈振宇 劉麗霞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
人工智能近年來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尤其是chatGPT的出現,更是引發了社會大眾對人工智能以及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熱議。當下,人工智能具備了自動化、多元化的發展態勢,人工智能的生成物能否獲得知識產權法保護的法律問題也重新成為討論熱點。對于通過人工智能所生成的作品是否通過審核,給予知識產權的保護,目前也并未形成統一觀點,對于人工智能創作物的法律性質與相應權益的歸屬,現行法律也缺乏規定。也有不少學者主張對其進行知識產權保護,各種觀點層出不窮,因此有必要抓緊明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屬性,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合理的保護,推動社會進步。
有學者提出,人工智能越來越具有類似于人類思維所獨有的創造能力,有時無需具體的指令,人工智能就能制造出符合授予知識產權保護的生成物,因此理應按照知識產權對其進行保護;或者,即便當下按照知識產權保護存在障礙,基于立法的前瞻性考慮,在不需要對當下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基本框架進行根本性變動的情況下,對知識產權體系進行相應修正后,也可以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知識產權的保護范圍,在筆者看來,卻有待商榷。
人工智能仍處于工具的角色地位。當下,雖然人工智能有時能夠設計出符合商標法表面要求的商標設計,但人工智能仍然沒有脫離為人類服務的角色定位。人類進行人工智能設計的初衷,是為了使人工智能服務人類。人工智能雖然具備強大的分析與學習能力,并且能夠不斷地根據與相應數據的互動,持續提升自己的智能程度,但是這些運作的前提是依靠人類事前設計的程序與運作模式,其不能對已有的運作模式進行突破,也必須借助于人類的幫助才可以進行有關程序的運行,該生成物并非是基于人工智能程序自動自主生成而來,人工智能程序在運行過程中也不能脫離原定的設計框架。另外人工智能生成物侵權后的責任承擔也與其他工業產品一致,人工智能本身并不具備獨立的責任承擔資格。從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生、運行以及責任承擔來看,并不具備一個獨立個體的要件,因此即便人工智能當下已經對眾多領域具有一定影響,但頂多可以將人工智能視為一個有力、便捷的工具,而不應當看作一個獨立的主體。
人工智能并不具備創作意識。是否具備創作意識是區分人類智力與其他智力的重要區別,部分學者認為弱人工智能不具備創作意識,強人工智能具備創作意識。但無論是哪一類人工智能生成物,都是根據其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所進行匯總分析得到的結果,都只能被認定為是人類意識的衍生,而并非具有自主創作的意識。此外,獨創性要求在創作的過程中,創作主體要具備自己獨特的思維,對有關內容需要有獨立的構思過程,即便強人工智能,也并不具備該構思的過程。從本質上來說,這種構思是人類獨有的,因此對于強人工智能,其生成物也不具備予以知識產權保護的要件。

人工智能的生成物,不符合知識產權法的立法語義。作品應當是具有獨創性的個性表達,這已經是知識產權領域對作品認定的共識,這也是人工智能生成物能否被認定為作品,并受到知識產權保護的關鍵。但人工智能生成物,既不符合獨創性的標準,也并不具備個性的表達。一方面,人工智能只能按照人類預先設定的算法、規則和模板來計算并生成內容,其最終生成的內容并沒有自主選擇的過程,或者說只是機械選擇的結果,因此其生成物并不具備獨創性。另一方面,我們雖然有時候能夠通過閱讀、欣賞人工智能生成物,并因此具有一定情感的變動,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人工智能生成物本身具備個性與情感的流露。我們經常談到: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生活中所遇到的景色或者物品常常會使我們的情感產生一定的變動,但有關景色與物品本身是沒有情感與個性存在的。正是因為我們人類具備情感與個性,才讓我們對人工智能生成物觸發情感變動。以人類的情感變動為由,來肯定人工智能具備情感與個性,是不夠合理的。
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知識產權保護,有違知識產權法的價值追求。從知識產權法的價值追求來看,其立法目的在于保護作者具有獨創性的作品,激勵人們投身于創新工作當中,從而創作出對社會有益的新的產品,促進社會進步。但是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而言,給予其知識產權的法律保護,并不能起到鼓勵創新的作用。因為無論是否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以知識產權保護,人工智能都會按照其事前設計的程序,以既定的模式進行有關結果的產出。此外,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知識產權保護體系,不僅不會起到促進創新、激勵創作的作用,甚至還會產生妨礙創新的結果。一方面,以人工智能強大的匯總、計算能力,人腦是難以與之抗衡的。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以知識產權的保護之后,將會大大擠壓人類創作的空間。另一方面,還可能導致知識產權體系的社會作用大大降低,人工智能所有者可以憑借人工智能獲取大量知識產權成果,進而賺取海量的收益。長此下去,會抑制創新動力,使社會缺乏活力,并且這也與知識產權最終維護社會公共利益,推動社會發展的目標相違背。
從前文的有關論述可以看到,人工智能沒有脫離工具的角色定位,且不具備創作意識,并不符合知識產權對“作者”的要求。當下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是以創作者為視角展開的,是以人類作者為核心。從當下主張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知識產權保護的有關理論來看,法律擬制學說、鄰接權模式、雇傭作品保護模式及孤兒作品模式等都具備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上述模式都會對當下知識產權體系帶來一定的沖擊,且操作性難度較高。且都存在一定缺陷,會對當下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帶來較大的沖擊。
前文談到,知識產權體系當下不能很好地適用于人工智能生成物,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一定按照知識產權對其進行保護,可以嘗試從知識產權體系以外的領域尋求法律保護的方法。筆者認為人工智能工具的角色定位,將人工智能的生成物認定為孳息,從物權法孳息的角度論述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性質,認為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予以孳息保護較為合理。
孳息在民法上是指由有關物品或者權利所產生的收益,從傳統的角度來看,人們通常認為孳息限于有形財產,但是從孳息的語義上來看,并沒有將其限于有體物。人工智能所生成的有關成果屬于利用原物,比如人工智能程序所產生的額外收益,不是人工智能程序本身變化的結果,人工智能生成物自產生之后就與人工智能程序相分離。從上述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的大體模式可以看到,人工智能生成物符合孳息的定義。尤其是在當下科學技術發展的背景下,人工智能等無體財產不斷發展,有必要打破傳統將孳息視為有形財產的觀念,將孳息的表現形式較為順暢地拓展至無體物。
當下,人工智能是基于事前設定的程序運行,其生成結果仍然處于人的支配之下,雖然具有一定的智能性特征,但是本質上由數據、硬件和軟件組成,符合民法上物的范疇。人工智能與其生成物之間的關系,類似于一種樹木與果實之間的關系。既然民法將樹木認定為物,且將與樹木分立的果實認定為孳息,則對待人工智能以及生成物之間的民事認定也應當如此。此外,知識產權的生成模式為人-物的模式,而孳息的產生模式為物-物的模式,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認定為孳息,符合當下的孳息產生模式。
結合前文的內容來看,當下主張依據知識產權,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種種學說,都會對現存的知識產權體系帶來較大沖擊。通過對人工智能的生成物以孳息保護,可以避免對人工智能生成物性質辨別所引發的爭議,不需要就具體的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符合著作權法、專利法、商標法或者商業秘密保護的條件進行判斷,非常簡潔明了地確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地位,減少為了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知識產權體系后,所引發對知識產權體系的沖擊。
一方面孳息保護模式,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價值予以肯定,并主張了對其進行法律保護,避免了法律保護的角色失位。另一方面,孳息保護模式的構造較為簡單,只要能夠明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初始權利主體,就能要求相應的主體履行義務并承擔責任。而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初始權利主體在孳息模式下,判斷較為容易,這便降低了孳息保護模式實踐操作的復雜性,保證了孳息保護模式的切實可行。此外,這種簡便的法律關系判斷,也促進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傳播,降低了交易協商成本,能夠推動實現個人利益保障與社會公共利益維護的平衡。
通過以上三個方面對孳息保護模式優勢的分析,可以看出,物權孳息的保護模式比知識產權的保護模式更加符合整體的法理基礎,同時也具有可行性。孳息保護模式并沒有突破現有的任何法律體系的基礎框架,僅是借助現在法律制度本身的蘊涵法義來展示其法律地位。
在上文論述完畢人工智能生成物認定為孳息的合理性之后,本部分對孳息保護模式的可行性進行分析,并討論孳息保護模式的具體路徑,從而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律保護提供切實可行的方案。
在天然孳息與法定孳息中,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天然孳息的屬性。天然孳息一般來說是通過原物,依據自然規律所產生之物;法定孳息則主要基于用益物權等法定權利的讓渡而產生。按照通常的理解,人工智能生成物似乎并非是依據自然規律而產生,認定為法定孳息較為合理。但正如前文談到,孳息并非僅包含有體物,從人工智能的運行模式來看,其運行所依據的數據與算法,在設計者投入之后,在人工智能內部是一種機械的運作,屬于民法上的事實行為,因此其最終生成物并非是基于用益物權等法定權利的讓渡產生,而是依據自然規律產生,因此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天然孳息的法律屬性。
在物的孳息與權利的孳息中,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物的孳息屬性。一方面,人工生成物工具的屬性,有關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前文已經進行了探討,因此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認定為一種物的孳息較為合理。另一方面,如果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認定為權利的孳息,那么與承認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以知識產權的保護無異。孳息保護模式并沒有突破現有的任何法律體系的基礎框架,僅是借助現在法律制度本身的蘊涵法義來展示其法律地位。
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歸屬與利益分配,所涉及的主體主要是人工智能軟件的所有者與使用者這兩大主體,理應從所有者與使用者之間來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歸屬與利益分配。之所以將人工智能的設計者排除在外,那是因為對于設計者與所有者之間關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歸屬與利益分配問題,按照當下《民法典》中有關技術合同典型合同進行處理即可,因為人工智能本質就是一種技術軟件。不過需要注意,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不能直接適用技術合同中有關知識產權的規定。筆者贊同由人工智能的所有者享有孳息為原則、人工智能軟件的使用者享有孳息為例外,來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歸屬與利益分配。
首先,孳息是一種收益,從民法的基本理念來看,理應由同一主體承擔風險并享有相應的收益,即風險與收益理應由同一主體承受。人工智能作為一種新興技術,其投入成本巨大,且市場競爭激烈,因此人工智能技術的所有者面臨著巨大的商業風險,在該人工智能技術研發成熟且應用后,也理所應當由人工智能技術的所有者享有該生成物作為孳息,這符合民法的基本理念。此外,如果相應的人工智能技術出現了一定的問題,原則上應當由該技術的所有者承擔責任,從而能夠較好地對應權利、義務、責任相一致的原則。
其次,人工智能軟件的使用者特定情況下也可以享有孳息,這主要是借鑒物權法中有形物有關用益物權人享有孳息的規定。雖然當下的許多人工智能軟件免費對公眾開放,是因為當下的人工智能發展不夠完善,需要繼續與使用者互動來提升人工智能的智能程度。人工智能軟件的這種巨大投入成本,不可能將這種免費狀態長久地保持下去,屆時使用者使用該人工智能軟件,就要支付相應的對價。在此時,類似于租用他人土地的用益物權人,就應當允許支付了對價的使用者享有該孳息。
當然,也應當允許當事人對該孳息歸屬進行特別約定,但是為了防止人工智能軟件的所有者利用其優勢地位,不合理剝奪、限制支付相應對價使用者的合法權益,可以考慮國家的適度干預,對某些方面進行強制性的規定,從而維護支付了合理對價使用者的合法權益。

對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為孳息,這屬于一種不受時間限制的所有權,與有時間限制的知識產權相比顯失公平的回答。筆者認為人工智能本身就是一種物品或者說是一種技術,而并非權利。雖然說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孳息的性質,從表面上看,似乎過于保護人工智能所有人的權益,但是若肯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知識產權的保護路徑,那么人工智能設計的商標通過續期幾乎也能夠永續存在。此外,當下人工智能開發研發成本巨大,人工智能技術的競爭多發生于大公司之間,其抄襲也并非傳統的知識產權那樣容易,單憑某個自然人進行抄襲幾乎不可能。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融入到知識產權并進行保護,有可能阻斷了其他公司研發該技術的路徑,極易導致壟斷,并不利于技術的研發與社會的進步。相反,如果給予人工生成物以孳息的性質認定,其他企業也可以進行該技術的相應研發,即便進行抄襲,這種抄襲研發成本也是較為高昂的。且人們對這種人工智能技術具有相應的思維依賴,養成一定的行為習慣后人們不會輕易更換使用其他公司的人工智能技術,這加大了抄襲研發的難度。
對孳息理論視角下精神權利的缺位的回答。一方面,即便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以知識產權的性質,也不能實現人工智能生成物精神權利的在位,因為人工智能作為一種沒有意識的物,其并不具備精神屬性。另一方面,對當下人工智能的爭議集中于財產權領域,在海量的人工智能生成物沖擊下,人工智能生成物當下并不具備多少的人格權利、精神權利屬性,當下過于關注人工智能的人格屬性并無多少意義。
總之,人工智能生成物當下仍然是一種工具,并不具備創作意識,不符合進行知識產權保護的主體要求,且與知識產權制度的價值追求相違背。因此應當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天然孳息的法律性質,且參照當下民法典中的有關規定來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主體,分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有關權益。■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