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瀟 余天英

位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一角的榕江縣,兩個多月前還寂寂無名,但現在它已經被稱為“中國‘村超圣地”,聚集了來自全世界的目光。
剛接受雜志委托計劃前往榕江縣時,我還以為去這樣一座小城,路上少不得多費周折,但出門前查看路線,卻發現:乘飛機抵達貴陽后,再轉一小時高鐵就能到達榕江。有了高鐵,只要5個小時,榕江人就能直達中國超級城市之一的深圳。
從貴陽東到榕江縣,列車需要不斷穿越隧道,車廂在明亮和昏暗間不停切換,手機信號不時從5G變成3G,甚至跌落成四個乏力的黑點。到站下車,不少游客模樣的人一走出車廂就舉起手機,對準站臺上的“榕江”二字拍了起來。
高鐵站前,彰顯侗族特色的鼓樓靜靜矗立,廣場上新搭起的棕黃色棚子上面寫著“村超”兩個大字,一旁的屋子窗戶上張貼著“村超”簡介,還有一塊嶄新的榕江縣全域旅游全景圖。
打上一輛出租車前往縣城,司機告訴我,這個有著近四十萬人口的縣城,只有80輛出租車,起步價4元,他們也不入駐網約車平臺。我曾一天四次打到同一輛車,在司機口中,我對足球給這座小城帶來的盛況有了初步的感知,據他描述,游客最多時,橫跨寨蒿河的大橋不過一里多路,通過卻需要花一個小時。

車窗外的城市面貌讓人驚奇,榕江縣新區有不少新建的住宅小區、商業樓盤,多處打著巨型條幅廣告招攬買家。這樣的熱鬧街景讓人難以置信:這里直到2020年11月才摘去“貧困縣”的帽子。
作為一個新躥紅的非典型旅游景區,榕江縣的大小酒店其實并不少,我們住的那條街上接連有七八家酒店,但依然滿足不了一到周末就涌來的上萬游客。酒店前臺告訴我,7月29日決賽當天的房間,早在6月就已經預定一空。
這些困難并不能阻擋五湖四海的球迷向這里趕來的腳步。我出高鐵站時遇上一位背著雙肩包的中年男士,他獨自一人從重慶來榕江看“村超”,下車準備直奔體育館。今晚落腳的酒店還沒有著落,不過他并不慌亂——在最后的關鍵賽程階段來榕江看球,大家早已做好了湊合住一晚的心理準備。不過,當地特意開辟了露營區域,可供游客臨時過夜。

游走在縣城的街頭巷尾,你很容易感受到“村超”出圈帶來的火熱氣氛:路邊的文具店外掛滿了印有“村超”字樣的文化衫;攬客的飯店老板娘頭上戴著“村超”主題的發箍;私家車印著“村超免費接送”的標語,還不忘為自己村寨的球隊也貼個廣告。新開的霸王茶姬奶茶店,是我認為的榕江城里最舒適的一處小空間,在我躲入店里避暑的一小時里,一位縣足協的工作人員打了七八通電話,嘗試聯系各村寨足球隊的負責人來參加新活動……
在街頭碰上“村超”賽場上的明星球員也不是難事。在卷粉店吃早餐時,我遇上了那名在短視頻世界里反復上演“內馬爾不停跳球過人”的精彩瞬間的平永村34號球員;同桌吃飯的大哥得知我從外地趕來,還特意邀請我去他們村看看,而他自己也是淘汰賽八強球隊里的一名球員。如果在縣政府附近的另一家卷粉店轉悠,你或許還能偶遇曾在球場上演“帽子戲法”,并最終取得“村超”的“最佳射手獎”的董永恒,他也是這家特色美食店的老板。卷粉是榕江當地的一種特色食物,用董永恒的話說,在榕江,熱愛足球的人和喜歡吃卷粉的人一樣多。

到了萬眾期待的“超級星期六”,整個縣城都會燃燒起來。7月22日,“八強”淘汰賽這一天,月寨村的準備工作是從清晨開始的。
晨起后,婦女們就自發趕制糯米飯、豆面粑等地方小吃——這是下午拉拉隊在“村超”賽場巡游時,免費贈予現場觀眾品嘗的。有些美食工序復雜,甚至需要提前一天準備食材。
早上9點半,榕江縣第四中學足球場上,月寨村足球隊的球員們已經集合完畢,正在集中進行戰術訓練。“下午我們需要做戰術調整,到時候大家得看著手勢來,相互配合……”身著黃色球衣的隊長李遠攀正和球員們拿著戰術板商討策略。
榕江縣與廣西臨近,氣候遠沒有貴州其他地區來得涼爽。日光熾熱,球場上并無任何遮擋,在旁站立半小時,蒸騰的暑氣就能讓人眼前發昏、皮膚刺痛。但幾番場上試煉下來,十幾位球員卻不見疲態。32歲的李遠攀親自上陣,多次演示大家為下午實戰準備的特殊角球戰術。

幾公里外的榕江縣第二中學足球場上,一場年輕的球賽也在烈日下持續,縣里的古州鎮第二小學足球隊與貴陽某俱樂部的青少年足球隊正進行著一場友誼賽。來自古州二小的足球女孩們皮膚曬得黝黑,在球場上左突右進,很快就組織了幾次射門攻勢。短發的9號女球員,因為身體素質太過強悍,還招來了對手的議論。“她怕不會是個男的吧。”幾個男孩在場邊嘀咕道。
下午3點半,78歲的楊雁云和68歲的李仙花開始為月寨村足球隊員們安排“出戰”前的特殊助力儀式—薩瑪敬茶。薩瑪節是流傳于榕江縣侗族地區的一種盛大的祭祀活動,神秘古樸,帶有母系氏族社會遺風。
薩瑪,也稱薩歲,侗語“薩”即祖母,“瑪”即“大”,“薩瑪”就是大祖母。薩瑪屋內沒有神像,只有神位。神位上豎著一把半開的黑傘,黑傘下壘有一堆石頭,象征侗族人在薩瑪英靈的護佑下團結堅強,幸福安康。
待兩位阿婆準備好貢品后,球員們會陸續到薩瑪屋敬拜喝茶,然后再前往“村超”賽場。“這兩個月,踢球的娃娃們辛苦得很。我們這些當奶奶、當媽媽的,忙完農活就準備好吃的葵花粉、卷粉,拿去球場送給來看球的客人吃,都是免費的,算我們當老人的心意。”忙里忙外的李仙花和我們解釋道。

“超級星期六”的核心戰場——貴州村超體育中心的熱鬧,早從周六中午就開始了。正午12點,熾熱的日光籠罩了整個榕江,室外的體感溫度早就超過了36度,但被曬得滾燙的體育場的看臺上已經坐滿了翹首企盼的觀眾。
體育中心周邊、幾千個在周內沉寂的夜市攤位會在星期六“復活”。進場前,你需要穿越一片卷粉、冰粉、涼蝦、芋頭糕的海洋,還有不計其數冒著濃厚煙氣的燒烤攤。在全國各大網紅景點和社交網站上常能見到的“賣崽青蛙”,也同樣出現在了這里,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貼有榕江地名的竹筒奶茶。
據榕江縣政府統計,自5月13日“村超”開賽以來,榕江縣已經累計接待游客250.67萬人次,實現旅游綜合收入28.39億元。但來到“村超”現場感受到的人流量,遠比在手機屏幕里看到的,或在媒體報道中讀來的震撼。這恐怕是近三年我最擁擠的出差經歷——體育場看臺上、足球場底線邊新加設的“五湖四海寵粉區”,以及場邊的跑道上都站滿了人。哪怕拿著媒體采訪證、能自由進出多個區域,我也很難穿透人群擠到前排更好的觀賽位置。
雜志邀請的攝影師按計劃跟隨月寨村的隊伍入場,盡管出發之前和編輯做了多個預案,但現場的混亂也遠超他的想象。跑道兩旁擠滿了舉著手機拍攝的觀眾,初時,他還能“扎空”找到一兩個拍攝機位,但很快只能被熱情的人群簇擁著往前,變成了被人拍攝的游行隊伍中的一員。
賽場的混亂喧鬧,從這一刻開始再難散去。我的另一隊搭檔在上個“超級星期六之夜”抵達賽場,當時由體育“名嘴”黃健翔擔任現場解說。據她回憶,比賽時,解說臺下面擠滿了觀眾,不停有人喊著黃健翔的名字,試圖把他招手的瞬間拍進手機視頻里,還有人當場脫下外衣扔上臺請他簽名。

現場的最優觀賽位置其實并不多,看臺上大多只能看到模糊的遠景和攢動的人頭。為了拍攝到內場的精彩特寫,開賽前,焦慮的攝影師繞著球場外圍只打轉,最后覷見腳手架搭成的臨時圍欄被人掰開了一道約三四十公分的口子,他舉著媒體證、扒開擠作一團的觀眾,才艱難地從縫隙里鉆了進去。
這種近距離接觸賽場的機會著實珍貴,因為八強淘汰賽后,榕江縣足協宣布:不再輕易對外部媒體開放內場的拍攝權限。
一場比賽還未看完,我已經明顯感受到看臺上熱情高漲的觀眾們似乎陣營混亂。無論場上哪方拿到射門機會,或者完成臨門一腳,都能得到同樣的歡呼聲浪。
我猜測,這里有不少像我一樣并不懂足球的游客,他們分不清賽場上奔跑的隊伍來自哪個村寨,也看不明白隊員們精心安排的戰術;他們千里迢迢趕來,為的是感受這種罕見的熱烈氛圍:跟著現場的鼓點聲、不銹鋼盆的敲擊聲,為每一支球隊助威加油;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拉拉隊入場時,欣賞靚麗的民族服飾和獨特的民俗表演,再錄一段小視頻發上社交網站。當然,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往往是在一次精彩的進攻結束后,眾人隨著解說聲歡呼吶喊,一道喊出那句“村超”特有的加油聲——hang棒浪,嗚!

第二場比賽走向高潮時,已是晚上9點,害怕人群擁擠,我提前走出球場,但依舊有源源不斷的人群和我擦肩而過,向場內涌去。
暑熱稍散,夜色中,場館外的小攤販們生意依舊紅火,熙熙攘攘的游客們簇擁在多個特色小吃攤前。與我去過的幾個老牌景點夜市相比,這里的攤位種類較為單一,但哪怕被巨量人流“加持”過,整條街面還是能保持整潔干凈的狀態。



夜色漸深,燒烤的煙火氣味也更加濃郁。在這樣暖融融的氛圍中,我順著榕江大橋漫步,橋頭,一家飯店外墻上立著一塊大屏幕,正在直播“村超”的比賽,這也吸引了不少把球場讓給游客的本地人。
年輕的女孩倚靠在路邊的欄桿上,老人則坐著自帶的小馬扎,幾個小伙子干脆用磚頭在地上壘出個座位。他們吃著汁水豐沛的本地西瓜、搖晃著扇子,情緒隨著賽況起伏,一同享受著由足球比賽帶來的純粹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