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擊中方車隊的“俾路支解放軍”為何就是滅不掉？

朱江明

2018年8月，巴基斯坦達班丁，“俾路支解放軍”策動了一次自殺式襲擊，三名中國公民受傷。圖/視覺中國

2023年8月13日，一支載有23名工程師的中國企業車隊在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瓜達爾地區遭到襲擊。事件未造成中方人員傷亡，相關人員已得到妥善安置。

據媒體報道，襲擊地點就在瓜達爾警察局附近，車隊首先遭到簡易爆炸裝置襲擊，隨后埋伏在附近的恐怖分子與負責保護中國車隊的安全部隊發生交火。恐怖組織“俾路支解放軍”（簡稱BLA）公開承認自己發動了這次襲擊，并聲稱是屬下的瑪吉德旅策劃和實施了這次攻擊行動。

這并非BLA首次襲擊巴基斯坦中方人員。2018年11月，該組織曾策動對卡拉奇中國領事館的恐怖襲擊，該事件導致兩名當地警員和兩名平民喪生，三名襲擊者在交火中被擊斃；2019年5月，多名持槍武裝人員闖入由中國企業建設的瓜達爾港明珠酒店，并與警方及安全部隊展開槍戰。襲擊者全被擊斃，事件造成5人死亡、4人受傷；2022年4月，該組織也曾策動了一次針對孔子學院的攻擊，并造成三名中國教師和一名當地人不幸遇難。

那么到底“俾路支解放軍”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該組織反復策劃恐怖襲擊，巴基斯坦政府又為何一直對其缺乏有效的應對手段？

危險的俾路支省

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可以說是地球上最危險的地區之一，甚至與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地區的風險評級不相伯仲。

歷史上大俾路支地區是一個地理人文概念，地處西南亞和南亞的伊朗高原，因居于此地的伊朗人中的一支“俾路支人”而得名。大俾路支地區包括巴基斯坦俾路支省、伊朗俾路支地區（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和阿富汗南部的俾路支地區（包括尼姆魯茲省、赫爾曼德省及坎大哈省），三國交界的大部分地區都被涵蓋其中。該地區最大的居民群體俾路支人使用一種受伊朗影響的語言，稱為俾路支語。

俾路支人并未獨立建國，但他們奉行部落主義，也就是強調部落利益大于國家或者行省利益，部落長老的意志高于法律，因此他們聚集的區域往往有著非常強的自治意愿。伊朗和巴基斯坦都有俾路支區，但巴基斯坦的俾路支集團獨立意愿極為強烈，BLA則是這種情緒土壤中誕生的一支極端主義組織。

巴基斯坦俾路支省之所以如此，有著歷史和現實的兩重原因。二戰后隨著殖民地解放運動的興起，英國殖民者開始撤出南亞次大陸。1947年印巴分治，然而俾路支省的土著當時拒絕加入巴基斯坦，并同時宣布獨立建國，隨后巴基斯坦軍隊采用強力手段遏制了當地的獨立運動，造成的影響一直延續至今。在現實方面，俾路支省是巴基斯坦面積最大、人口密度最低且經濟非常落后的省份，但又擁有非常好的自然資源，包括非常豐富的石油、天然氣、銅、煤、鉛等礦藏。由于當地教育程度和城市化程度都非常低，部落長老和宗教領袖擁有非常大的社會權威，整體處于前現代社會狀態，因此有著非常強的排外和拒絕現代文明進入的思想。巴基斯坦政府在當地的大型開發項目，幾乎都會受到當地部族的集體反對和武裝抵抗，比如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巴基斯坦政府對俾路支省內蘇伊地區天然氣的開發，就曾遭到當地俾路支部族的武裝抵抗。

蘇聯入侵阿富汗的行動又進一步導致當地情況復雜化，本來俾路支省的問題僅限于巴基斯坦內政，即便是印度這樣的長期敵對國家，由于地理原因，也并未對俾路支叛亂分子進行任何直接的軍事支持，然而蘇聯占領阿富汗后，美國以巴基斯坦為支援阿富汗反蘇武裝的大后方，蘇聯情報機構克格勃開始對俾路支叛亂分子進行直接支持。由于俾路支省與阿富汗接壤，蘇聯的支持自然很容易源源不絕進入當地，這進一步導致俾路支省的問題復雜化和國際化，更讓當地的恐怖襲擊逐漸成為常態。

“俾路支解放軍”的崛起

BLA是一個2000年正式成立的民族主義激進組織，主要由馬里和布格提部落成員組成。這兩個部落的聚集區屬于整個俾路支省經濟最為落后的地區，當地人認為政府的投資主要集中于大城市和經濟發達地區，對邊緣山區居民福祉不聞不問，因此必須脫離政府管制才能改變現狀——這種思想往往在經濟落后地區很有市場。

BLA依靠宣傳仇恨和矛盾迅速崛起，成立之初就開始與巴基斯坦政府作戰，爭取俾路支省更大的區域自治權。BLA宣布正式成立的第一年就策動了多起針對政府和公共服務機構的恐怖襲擊，直接導致當地局勢緊張，政府軍迅速在當地增加了2萬人的安全部隊，然而局勢并未得到有效控制。2003至2005年，該組織不僅策動了數十起恐怖襲擊，更在2005年用自制火箭彈襲擊巴基斯坦時任總統穆沙拉夫到訪的軍事基地。巴基斯坦政府認為BLA此舉意圖暗殺總統，因此將該組織列為俾路支叛亂武裝中的重點打擊對象。

2006年巴基斯坦將 BLA 列為恐怖組織，與此同時積極地展開針對BLA領導人的斬首行動。薩達爾·阿克巴爾·汗·布吉 （Sardar Akbar Khan Bugti）和米爾·巴拉奇·馬里 （Mir Balaach Marri）皆為俾路支省影響力最大的叛亂領導人，二人在打擊行動中被清除。而BLA則誓言報復，并策動了更多針對政府高官的恐怖襲擊。

2008年9月，“俾路支解放軍”、“俾路支解放陣線”、“俾路支共和軍”與巴基斯坦政府一度宣布停火。除了巴基斯坦政府，美國為了支持反恐戰爭，避免巴基斯坦作為大后方出現內亂，也積極參與了對俾路支地區反叛組織的游說和施壓。在多方調停下，該地區出現了短暫的穩定。但和平僅持續了3個月，BLA于2009年1月便退出停火協議，他們宣稱巴基斯坦政府沒有做出任何有意義的嘗試。2009年BLA的領導人布拉哈姆達·汗·布格蒂公開敦促俾路支人殺死居住在俾路支省的任何非本地俾路支人，無論他們是軍人還是平民。隨后，俾路支省爆發了針對旁遮普平民的定點殺戮，估計有500名旁遮普人被殺。許多被殺的旁遮普人都是世代定居俾路支省的居民。BLA被視為煽動暴力屠殺事件的罪魁禍首。

2011年BLA 武裝分子在巴基斯坦前內政部長米爾·納西爾·孟加勒 （Mir Naseer Mengal） 的家外放置了一枚汽車炸彈，造成13 人死亡、30 人受傷，前部長本人幸免于難。同年，BLA對巴基斯坦國父穆罕默德·阿里·真納 （Muhammad Ali Jinnah） 曾經住過的避暑別墅進行火箭襲擊，并派出武裝人員進入該建筑物內把巴基斯坦國旗換成BLA旗幟。這次行動被認為是一次示威行動，攻擊造成了現場一名安保人員死亡。

除了攻擊政府高官和軍警單位，BLA對政府在當地的發展項目極端仇視，包括道路建設、礦產開發和現代教育，在他們的宣傳中這些開發和教育不僅會掠奪當地人的資源，還會導致大量外來人口涌入而改變當地人口結構，最終讓巴基斯坦政府成功全面控制俾路支省。

2009年蒙面BLA槍手沖入學校射殺了一名教師，該教師反對在學校唱俾路支國歌。這次襲擊是針對與巴基斯坦政府合作的教育工作者，隨后一些教師、校長遭到恐嚇或被殺害，導致當地教育機構處于長期的恐慌之中，巴基斯坦政府不得不派出安全部隊進駐學校，以遏制針對教師的恐怖襲擊。2011年BLA叛亂分子襲擊了穆薩赫爾地區北部一個煤礦，造成14人死亡和10人受傷。

2022年4月，“俾路支解放軍”策動了一次針對孔子學院的攻擊，造成三名中國教師和一名當地人不幸遇難。圖/視覺中國

可以說，從2009年撕毀停火協議到2014年，是BLA組織的活動高峰期，他們將俾路支省的一切社會問題都歸因于政府和外來者，比如他們宣傳俾路支人聚集地的基礎建設遠遠不如同省的旁遮普人，兩者的就業情況也相差甚遠。然而這個問題其實是惡性循環，由于俾路支叛亂組織不斷發動襲擊，導致當地的基建工程很難推進和展開，政府進行任何財政決策時都要考慮到安全上的不確定性，對于該地區的投入自然相對較少。同樣的情況也存在于就業和教育方面，俾路支人的部落主義導致當地教育水平普遍落后，自然更不容易獲得就業機會。但BLA經常襲擊教育工作者，導致教育工作更加無法在當地展開。

由于BLA暴行累累臭名昭著，尤其是針對教育和醫療工作者的攻擊，2006年巴基斯坦宣布其為恐怖組織之后，我國同步將其列入恐怖組織名單。美國于2007年將BLA定性為恐怖主義組織，更于2019年將其列為全球指定恐怖主義組織，對該組織予以最嚴重的人身及經濟制裁。

2014年該組織首次出現了分裂，其領導人納瓦布·凱爾·巴赫什·馬里 （Nawab Khair Bakhsh Marri） 因病去世，他的六個兒子為爭奪BLA的控制權而展開內戰，其中三個兒子離開了BLA，另起爐灶創建了一個名為“俾路支聯合軍”（UBA）的組織。兩個團體勢成水火，2015年BLA武裝分子襲擊了UBA的卡拉姆汗營地，營地中的20名UBA成員全部被殺。2016年“俾路支聯合軍”指責BLA發動襲擊殺害了他們的一名領導，并造成4人受傷。

由于BLA的分裂，2014到2017年間，該組織專心內斗，再無能力發動對巴基斯坦政府軍的攻擊。2017年，據說在其他俾路支部落長老和政治人物的斡旋下，兩個組織決定暫時休戰。于是BLA又開始轉向對外進行恐怖活動。

“俾路支解放軍”如何運作

盡管BLA的規模一直是不確定的數字，但根據外界和巴基斯坦情報機構的推測，該組織成立之初曾達到6000人的規模，而近年來由于經歷了2014年的分裂以及政府的打擊，其規模已經遠遠小于成立之初，現在應該只有600名左右的固定武裝戰斗成員，以及規模超過2000人的地下兼職情報員和同情者。BLA內部存在一個核心戰斗小組，也就是對中國車隊發動這次襲擊的馬吉德旅，外界認為該旅只有200人左右的規模，執行了BLA大部分高調的恐怖襲擊，幾乎針對中國目標的攻擊都是該旅發動的。

除武裝活動外，近年來“俾路支解放軍”越來越重視社交媒體的，尤其是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后，BLA的在線影響力急劇增加。他們的在線宣傳內容側重于極端民族主義和革命敘事的游擊戰故事宣傳。除了臉書和推特，BLA還大幅增加了在Instagram、Telegram等多個主流社交媒體平臺上的影響力。尤其是Telegram這種帶有加密功能的分散式社交網絡，不僅承擔了宣傳推廣的功能，還為BLA提供了可靠的保密通信手段。

在武器方面，BLA完全依賴巴基斯坦國內采購，由于當地糟糕的治安狀況以及周邊地區泛濫的武器走私活動，武器、彈藥和簡易爆炸裝置都可以輕松獲得。除了該地區常見的AK系突擊步槍和SVD狙擊步槍，美制AR自動步槍近年來也大量出現在BLA的宣傳照片中，外界認為這是來自于腐敗的阿富汗前政府安全部隊的非法武器銷售。

而要長期維持這樣一支600人規模的武裝，當然需要足夠的資金支持，不過關于BLA的財政來源問題一直沒有確定的答案。

巴基斯坦情報機構指責印度駐阿富汗坎大哈和賈拉拉巴德領事館向BLA秘密提供了武器、財政支持和恐怖活動培訓，試圖破壞巴基斯坦穩定。然而迄今為止，巴基斯坦方面并未提供有效的證據證明此事。但印度和巴基斯坦確實都在利用對方國內的分離主義勢力做文章。

由于俾路支省高度支持自治和獨立，作為該地區有影響力的組織，BLA甚至可以從當地居民那里獲得控制區內的稅收分成和捐贈，海外俾路支僑民也有組織捐款支持BLA，這和此前北愛爾蘭共和軍的財政收入形式非常接近。

盡管沒有任何證據證明BLA像其他金新月區域內的反政府組織一樣種植鴉片，并通過販毒來獲取資金，但該組織活動的區域正好是阿富汗毒品走私的主要路線，鴉片、嗎啡和海洛因等毒品經過俾路支省銷往國外，BLA很可能通過毒品貿易走私過境抽頭的方式獲得巨額利益。2014年因為分裂造成的BLA和UBA之間的內戰，就有外界分析認為兩個組織的核心爭議是毒品運輸道路的控制權，最后的和好則是因為雙方通過談判重新劃分了利益。

該區域內的其他力量

BLA并不是唯一的俾路支叛亂武裝組織，在當地與之齊名的“俾路支解放陣線”（BLF）規模也相當龐大，經常發動針對巴基斯坦安全部隊的襲擊。其他本地的武裝叛亂組織還包括“俾路支共和軍”（BRA）、“俾路支虔誠軍”（LeB）和“賈拉萬俾路支猛虎組織”（Jhalawan Baloch Tigers），以及上文提到過的UBA。盡管這些組織的目標幾乎相同，但是由于其主要成員來自不同的部落族群，同時為了安全，這些組織是彼此獨立運作的。

該地區除了上述的民族分離叛亂武裝之外，真正讓人頭疼的是巴基斯坦塔利班運動（TTP）。自美國進軍阿富汗以來，為了躲避美軍的打擊，部分塔利班組織以及同情他們的巴基斯坦境內勢力在臨近阿富汗的邊境地區建立了巴基斯坦塔利班組織。過去TTP僅限于俾路支省的普什圖族地區，美國撤離阿富汗之后，該組織開始侵入俾路支人占主導地位的地區。例如，莫克蘭地區是俾路支分離主義分子的溫床，原本“俾路支解放陣線”（BLF）和“俾路支解放軍”（BLA）在該地區特別活躍，現在也開始出現巴基斯坦塔利班組織（TTP）的身影。TTP站穩腳跟后也開始在俾路支省發動襲擊， 2022年攻擊了俾路支省的小兒麻痹癥疫苗接種小組人員和保護他們的警察，造成多人死亡。

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BLA等源于俾路支省的恐怖組織與TTP有過合作，雙方在理念上有天然的對抗性——前者是基于本地民族主義和世俗政治而建立的叛亂組織，而TTP則是極端宗教主張的恐怖主義組織。不過除了言語上的譴責之外，BLA等組織似乎并沒有對TTP入侵自家后院有什么實質性的干預。

至于多次襲擊中方人員的BLA，其實總體而言是一個規模不大的恐怖組織，國際影響力也相對有限，但仍應被視為對周邊國家的重大威脅。BLA在當地有能力頻繁地使用武力來攻擊巴基斯坦脆弱的民用設施和基礎建設，同時在當地有著廣泛的民間支持，在經濟收入方面很可能也已經實現了多元化，很難通過制裁和封鎖來讓其屈服。真正棘手的是BLA宣揚的那套排外和反現代化的思想，長期來看這無疑是阻礙當地經濟發展的核心問題，而如果當地經濟無法發展、基礎建設無法改善，這個惡性循環不打破，BLA這樣的組織便很難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