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懷臻
2022 年10 月23 日,上海戲劇學院在滬召開了“中國戲曲與當代戲劇影視表演教學融合與發展研討會”—標題有點像表演系學生訓練臺詞的繞口令,但意思是不難理解的,即研討具有中國特色的表演藝術教育。所謂“中國特色”,就是吸收并融合中國戲曲獨特的程式化表演傳統,形成與近代自西方包括蘇聯引進的寫實主義風格話劇表演融會貫通。在戲曲表演教學方面,上海戲劇學院有深厚的積累,更有一張表演教學的王牌—他是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教學體例的創建者之一、昆劇“傳字輩”演員出身的教授方傳蕓先生。在今天重提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潮流下,方傳蕓先生無疑是大家景仰的先師,研討會同時研討方傳蕓表演藝術的教學經驗也更有吸引力。因之,除了主辦單位上海戲劇學院,中央戲劇學院、中國戲曲學院等國內高等藝術院校均派出表演教學方面的重量級專家參會,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濮存昕、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田沁鑫、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馮遠征等當代著名表導演藝術家也都以專家身份與會,足見此次研討會的重要性和影響力。
會上,中國戲曲學院謝柏梁教授提出了創建中國表演藝術教學體系的設想,我表示贊同,并積極呼應了他。我說這次涉及全國表演藝術教學與表演藝術的大規模研討,就像是一次隆重的開題報告,經過幾代人篳路藍縷、艱苦探索,中國學派的表演藝術教學體系已經呼之欲出。中國各個民族源遠流長的表演藝術傳統,中華戲曲上千年的表演藝術特色,在強調文化自信、文化自強的今日,怎么連個風格學派都不敢說出口,這可不是什么謙虛的美德。經過一天場內和場外、線下和線上、論文和演講的熱烈研討和深入交流,一種關于創建中國表演藝術教學風格流派的理論體系逐漸清晰,就像是一次被集體表決通過的論文“開題報告”,令人有種喜悅的收獲之感。
“開題報告”由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提出,獲得全國藝術高校和國家劇院的“表態通過”,還是得益于會前設定的最佳開題切口—方傳蕓。
101 年前,即1921 年,中國共產黨在上海誕生,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乃是新文化運動催生的結果。新文化運動的一些早期領導人對傳統文化,尤其對傳統戲曲認識得不夠全面,從陳獨秀到魯迅、胡適等,都是看不起傳統戲曲的。中國共產黨成立的同一年、同一月,即1921 年7 月2 日,在蘇州城的一個安靜所在桃花塢,一批憂慮中國傳統文化命運的人,在那里創辦了昆劇傳習所。與在上海成立的倡導新文化的中國共產黨相比,以堅守和傳承傳統文化為己任的昆劇傳習所可謂逆時而動、逆向而行。更早一些時候,即1907 年,上海開工建造一座新式劇場—新舞臺。也是在1907 年,中國話劇在日本東京和中國上海拉開大幕,宣告誕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文化風氣下,為什么要興辦一個昆劇傳習所?昆劇的演出是不適合“新舞臺”式的新型現代劇場的,昆劇適合在私人空間、在廳堂庭院演出,昆劇是身體的、手工的表演藝術。“新舞臺”式的現代劇場有“第四堵墻”的概念,“第四堵墻”是要營造生活幻覺進行真實性體驗的表演,與以前的臺上臺下燈火通明、賣東西、吃東西、扶老攜幼、呼兒喚女的大眾戲園子完全不一樣,新式劇場是讓你看到舞臺上真實發生的事情。以前是在表演,現在告訴你“我們在生活”。可是“傳字輩”的老藝人從小學的就是表演。
那一年方傳蕓7 歲,兩年后9 歲的他被招進了昆劇傳習所。按照“傳字輩”規定,學旦行的名字均冠以草字頭,如方傳蕓、姚傳薌、沈傳芷等;學小生的均冠以王字旁,如周傳瑛、顧傳玠、趙傳珺等。昆劇傳習所以傳承光大傳統文化為己任,新文化運動則是要推動白話文的運用,推動新劇即話劇的發展,推動傳統戲劇從鄉村走進城市,從廣場走進劇場,從戲臺走上舞臺的轉型。在此勢不可擋的時代風潮之下,傳授身體的表演,堅守廳堂的演出,無疑是背道而馳,走上與時代潮流反向發展的不歸之路。昆劇“傳字輩”這一代演員是嚴格按照古典昆劇的表演規范所培養的人才,古典昆劇的表演規范就是廳堂園林式的表演藝術,但是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注定了他們是絕代風華,也是尷尬的一代。“傳字輩”昆劇演員中的多數人后來都從事教學,他們的成就主要不是體現在舞臺上而是舞臺下,不是表演而是教學,方傳蕓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被熊佛西院長聘請到上海戲劇學院,開設了戲曲表演功課,方傳蕓的功課經由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一代代教師的傳承發展和融會貫通,形成了上海戲劇學院表演教學的特點,并影響到全國的表演教學,作為教師的方傳蕓對于中國表演教學的貢獻可謂居功至偉。
然而,“傳字輩”藝人卻并非為教學而學藝,表演才是他們的人生理想。但是從他們走進昆劇傳習所之日起就都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們的一生沒有榮華富貴,只有懷才不遇,因為他們所學所用均不合時宜。我們現在回頭去看,中國戲劇在20 世紀的一百年里就是專心致志地做了一件事—“劇場運動”。為什么要成立上海戲劇學院,成立中央戲劇學院,就是要搞劇場戲劇。以前說劇場藝術就是高大上,而戲曲包括昆劇則是廣場藝術、廳堂藝術,是陳舊的。面對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創辦昆劇傳習所的那一批懂昆劇、愛昆劇的人士便開始憂心—“劇場運動”這么鬧下去,傳統戲曲的表演藝術就可能失傳了。怎么辦?像現在這樣開個大型研討會,辦個大型演出專場,資助出版幾部專著,都不可能解決問題。于是,他們想到了“身體的傳承”。2021 年7 月,上海藝術研究中心在上海大世界二樓的一個空間里安放了44 把戲臺上的高背椅,每把椅子上放一個抱枕,分別寫上44 位“傳字輩”老藝人的名字,而此時此刻“傳字輩”藝人已經一位都不在人世了。那天我到得早,一個人面對著靜悄悄的44 把椅子,細數著44 位“傳字輩”藝人的名字,心里悲愴,眼中流淚,不知道是何滋味。我想到他們7 歲、8 歲、9 歲被愛昆劇的商人、文人“忽悠”了來,一輩子沒有前途,沒有揚名立萬,沒有功成名就,只有不合時宜,只有格格不入。當他們從傳習所走出來準備大展身手的時候,廳堂時代的表演已經衰落了,戲劇已經進入劇場時代了,他們不是也不再可能是社會的寵兒,只能傍京劇的角兒演配角,為地方戲演員當教習。方傳蕓先生算是運氣好的,很早就在藝術高校安下身,從事戲曲身段教學,“傳字輩”藝人傳藝授藝,就像舉著火把的逆行者,悲壯而孤獨。可是當一百年過去之后猛然回首,卻發現他們的堅守與新文化的發展殊途同歸,一百年后當代文化所要復興的,正是他們默默無聞堅守了一百年的傳統。

方傳蕓先生課堂教學(供圖:方家駿)
也許昆劇“傳字輩”藝人百年里所經歷的最風光的一件事就是排演了昆劇《十五貫》,可是站在今天的審美角度看,一面可以說昆劇《十五貫》救活了一個劇種,一面也可以說昆劇《十五貫》帶偏了一個劇種。“傳字輩”藝人為了讓身體的表演適應生活化的劇場與舞臺,最大限度地放棄了昆劇表演的繁難精妙,就仿佛在醇釀中兌水,以大路化的表演稀釋昆劇表演,你無法想象“傳字輩”的老藝人行當歸類是京劇的,表演的程式與裝扮也是京劇的,而文學劇本的體例結構、人物塑造和舞臺規范則統統是話劇的,套曲取消了,有限使用的幾個曲牌也不是很嚴謹,讓你產生疑問,懷疑這是昆曲么,是昆曲傳習所要傳承的昆劇嗎?這就是新文化、新舞臺對昆劇的影響。
上海的“昆大班”“昆二班”,浙江的“世字輩”,江蘇的“繼字輩”,包括正在紀念“百年誕辰”的女子越劇也稱昆劇是她們的“奶媽”,我想這不也都是“傳字輩”留給我們的財富嗎?有些成就是顯形的,看得見。有些成就是隱形的,看不見。一百年前,中國從德國引進了馬克思主義,從俄國引進了武裝革命,可是一百年后我們開始推動中華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傳字輩”的時代又回來了。如果沒有“傳字輩”,沒有這44 位身體的傳承者,我們今天的戲曲表演可能就不是這個面貌。所以,我積極呼應謝柏梁教授,甚至把話再說得大一些,那就是已經不是中國戲曲要建立自己的理論體系,而是中國的表演藝術要建立自己的體系。當你看電視劇《覺醒年代》時,你還能用生活化的表演去衡量它嗎?當你看電影《捉妖記》時,你還能說影視是真實的表演嗎?當你看濮存昕主席演話劇《李白》時,你能說那還是北京人藝傳統的生活化風格的表演嗎?再有,當你看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歷年的作品如《黑駿馬》《白娘娘》《蕓香》《莊周戲妻》,包括我編劇、何雁老師導演的《大面》時,你還能說這是斯氏體系在延續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的教學,乃至全國藝術院校表演專業的教學早已不是斯氏體系的一統天下了。時間和時機都到了,一切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今天與會的學者、教授、表演藝術家都是開題報告的參與者、論證者,大家一同來完成“中國表演教學體系”這篇大論文、大文章。

1964年,北京舞蹈學校青年教師進修班結業,方傳蕓先生與學員合影(供圖:方家駿)
撫今追昔,見賢思齊,回顧20 世紀80 年代以后,港臺歌手、歐美音樂劇演員的表演進入了我們的視野,也促使我們開始進一步反思自己的表演教學,我們的藝術院校為什么培養不出“四大天王”?培養不出張國榮、梅艷芳?幾年前我曾與韓生院長討論過,我們的表演藝術已經進入到了演藝時代,而此前我們經歷了廳堂廟臺廣場戲臺的“唱戲時代”,20 世紀走進了劇場藝術的“演戲時代”,現在進入到了多元戲劇多維空間的“演藝時代”,可是我們的戲劇表演理論和舞臺表演人才的培養仍然停留在鏡框式舞臺表演的經驗中。近年來,我發現從上戲、中戲等高等藝術院校表演系走出去既能上舞臺,又能拍影視,還能唱歌演音樂劇如萬茜這樣素養全面的演員越來越多,我想這應該是我們的培養目標和辦學方向。最近我甚至向黃昌勇院長建議,“表演專業”是否易名為“演藝專業”,也就是說我希望我們能夠培養出綜合型的演藝人才。但是,這個課題還沒顧及做,我感覺表演藝術已經又進入到了一個新的時代—全媒體的“演播時代”。
就如我們當年改用電腦書寫的時候,多少作家在報紙上寫文章,表示要“拒絕電腦”,堅持“手工書寫”,就像堅守某種氣節似地。可是今天還會有作家說要“拒絕電腦”“拒絕微信”嗎?不會。但是今天我們依然會說“劇場是神圣的”“身體表演是不可代替的”。不認同數字傳播和網絡觀賞,這種觀念在體育轉播中是不會有的。轉播是傳播的手段,尊嚴還是自然人的表演,是人的身體、聲音與人性和個性在更廣闊的空間傳送。
回到方傳蕓先生的題旨,我想方傳蕓先生為我們做了第一次的功課,第一份的教案,在現實主義話劇表演方法一統天下的特殊年代,方傳蕓老師向學習表演的學生傳授了最正統、最純粹的中國傳統戲曲表演方法,就像上戲的學生多了一份營養餐,否則就缺一份營養,缺碘、缺鈣,這一份營養餐讓我們的營養比較均衡、比較全面。
實踐一直走在路上,理論遲遲跟不上來。理論的重要就在于它可以讓我們變得更自覺、更有效,而且理論也是體現我們自信、自強的標志。為此,讓我們共同期待,期待中國學派表演教學體系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