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新喜
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學生在校集中就餐愈來愈普遍,學校對學生的用餐安全承擔越來越重要的責任。為確保在校就餐學生的食品安全,我國《食品安全法》2015年修訂時,與時俱進地專門增加了學校對在校就餐學生的食品安全保障義務,以及違反該義務應承擔的行政責任。2015年修訂的《食品安全法》用兩個條文規定了學校等教育機構對在校用餐學生的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第57條規定學校的食品安全保障義務包括兩種類型:一是自設食堂的食品安全保障義務,二是向外訂餐時的食品安全檢查義務。學校違反上述義務的,應該按照該法126條的規定,承擔警告、行政罰款、停產停業以及吊銷營業執照等行政責任。修訂后的《食品安全法》首次明確規定學校對在校用餐學生負有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無疑具有重要進步意義。但美中不足的是,這一修改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對于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民事責任規定的欠缺,使該法在適用時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本文根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特殊性,提出其承擔民事責任的相關完善建議。
第一,《食品安全法》中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民事責任的缺失不符合民法調整原理。“民法以民事法律關系模式規范民事社會關系。如果主體不履行義務、濫用權利或侵犯他人權利,其行為就越出了民事法律關系的軌道,民法規范則要以民事責任規制越軌行為,救濟受侵害的民事權利,使民事關系回復到民事法律關系的完好狀態。”[1]民法以權利、義務以及責任模式調整民事社會關系,為保護民事主體的權利不受侵犯,民法為義務主體不履行義務的行為規定民事責任。當義務主體不履行義務,民法要求其對權利受到侵害的民事主體承擔民事責任。學校食品安全保障義務首先是學校對學生承擔的一種民事義務。此種安全保障義務不屬于《民法典》 規定的一般義務,而是一種食品安全法上的特殊保障義務。當學校違反該種特殊義務侵害學生的人身權利時,應該對學生承擔與之相適應的特殊民事責任,此種責任自然應由食品安全法予以規定。但我國現行的《食品安全法》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導致此種情形下要適用《民法典》規定的一般侵權規則,這與“特殊義務”應承擔“特殊責任”的民法調整原理不符。
第二,《食品安全法》中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民事責任的欠缺不符合黨和國家關于建立最嚴格的食品安全監管制度這一總體要求,以及建立最嚴格的各方法律責任制度的具體要求。“四個最嚴作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在食品安全監管領域的關鍵體現,奠定了我國實施食品安全戰略的總基調,為當前我國國情下的食品安全監管工作指明了方向。”[2]最嚴格法律責任的重要表現就是主體應該就同一食品安全違法行為承擔不同性質、互不排斥的多重責任。據此,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給學生造成人身傷害的,既應該承擔民事責任,又應該承擔行政責任,它們不是相互否定,而是并行不悖。《食品安全法》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導致在就此產生的糾紛中,為法官不判決學校承擔民事責任提供了可能的制度依據。這無疑可能減輕其責任,不符合建立最嚴格食品安全監管制度的總體要求與最嚴格的各方法律責任制度的具體要求。
第三,《食品安全法》中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民事責任的缺失可能違反民事責任優先的法律原理。根據《食品安全法》第126條第12款的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食品安全監督管理部門責令改正,給予警告;拒不改正的,處五千元以上五萬元以下罰款……。這是關于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應承擔罰款行政責任的規定。根據《食品安全法》第147條,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應同時承擔民事賠償責任和繳納罰款、罰金等責任的,如果財產不足以承擔以上責任的全部,應先承擔民事賠償責任。要貫徹第147條規定的民事賠償責任優先于繳納罰款、罰金的其他財產責任,《食品安全法》應明確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目前《食品安全法》并未規定該種民事責任,可能導致執法、司法部門僅適用前述第126條的規定,不讓學校承擔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使罰款、罰金等責任的追究優先于民事賠償責任,違反民事財產責任優先的法理要求。
《食品安全法》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并不意味著學校不應承擔民事責任。受害人可以根據《民法典》第1199、1200、1201條等規定要求學校承擔侵權責任。然而,根據《民法典》規定要求學校承擔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存在法律適用困境,在諸多情況下可能導致受害者的索賠請求落空,不利于其民事權益的切實保護。
第一,學校因自設食堂集中供餐等作為侵權造成學生人身傷害的,法院無法適用前述《民法典》條文對受害人予以救濟。“所以,教育機構的責任實際上是以主體為基礎而設計的不作為侵權,很難歸入具體的不作為侵權類型。”[3]“侵權責任法第40條實際上規定了典型的不作為侵權責任。”[4]繼承《侵權責任法》相關規定的前述《民法典》條文也屬于不作為侵權。根據《食品安全法》第57條的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應該承擔的侵權責任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因為學校自設食堂違反食品安全法律法規集中供餐侵害學生人身權益的作為侵權責任;另一種是學校訂購食品時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侵害學生人身權益的不作為侵權責任。這兩種侵權行為中,后者是典型的不作為侵權,前者是典型的作為侵權。我國《民法典》第1199、1200、1201條規范的對象是不作為侵權。學校自設食堂集中供餐造成學生人身傷害的行為是典型的作為侵權。在這種情況下,法院無法適用上述《民法典》法條對受害學生予以救濟。《食品安全法》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作為侵權責任,這導致受害學生無法也不能按照該法獲得充分賠償。
第二,《民法典》規定的補充責任含義模糊,法院適用相關條款裁判難以有效保護學校食品安全違法行為中的受害人權益。因為學校訂購食品不作為侵權造成學生人身傷害的,根據《民法典》第1201條規定,作為賣方的食品生產經營者應該對受害學生承擔侵權責任,學校應對受害學生承擔補充責任。然而,在此種情形下,法院適用《民法典》第1201條不足以保護受害學生人身權益,原因在于補充責任含義模糊不清。“補充責任在傳統民法理論中并沒有提出,具體到侵權責任領域目前也說法各異。”[5]法律概念的清晰明確是法官正確適用法律的前提,由于補充責任的含義模糊不清,在裁判學校對學生承擔補充責任時,學校在何種條件下承擔補充責任,應該承擔多大比例的責任,法院均難以給出妥當明確的答案,這導致受害學生對學校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不能充分行使和實現。
第三,大學生因學校違反《食品安全法》第57條規定所遭受的人身損害無法適用《民法典》的相關規定予以救濟。我國《民法典》第1199、1200、1201條的保護對象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根據我國《民法典》的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是指不滿8周歲的未成年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是指8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在《食品安全法》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民事賠償責任的情形下,未成年人因學校食品安全侵權遭受損害時,法院還可以通過法律方法的運用適用《民法典》上述條款,救濟中小學生的合法權益。大學生一般都是成年人,他們在學校集中就餐時因食品安全遭受的人身傷害,法院則無法適用《民法典》第1199、1200、1201條的規定予以保護。由此可知,《食品安全法》民事責任規定的不完善導致法院在保護因為高校食品安全違法行為遭受損害的大學生的合法權益時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態,通過裁判保護受害學生合法權益存在適法困境。
綜上所述,雖然我國《食品安全法》新增第57、126條具有相當進步意義,但也存在未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民事責任的不足。要解決該問題,《食品安全法》的相關條款就必須予以完善,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侵權責任與違約責任。
根據《食品安全法》的規定,學校可能實施兩種食品安全侵權行為:一種是學校自設食堂提供不安全食品侵害學生人身權益的作為侵權,一種是學校外購食品不安全侵害學生人身權益的不作為侵權。由于學校食品安全侵權的特殊性,《食品安全法》在規定學校食品安全侵權責任時,應對其構成要件做出不同于《民法典》規定的特殊處理。
根據我國《民法典》的規定,學校對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侵權行為適用過錯推定原則,學校侵害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侵權行為適用過錯責任原則。采取兩分法歸責原則的理由在于:學校針對不同年齡階段的學生,負有的注意義務不同。由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沒有認知能力,學校應該負更高的注意義務,對其采取更為嚴格的教育、管理與保護措施。限制行為能力人具有一定的認知能力,學校的教育、管理與保護措施等注意義務應該相對寬松。我國《民法典》的這種規定雖然頗具合理性,但不能適用于學校食品安全侵權責任。
我國學校食品安全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不應針對不同對象采取不同的歸責原則,而應該采取統一的歸責原則,即過錯推定責任原則。這樣做的根本原因在于學校食品安全侵權的特殊性:一是學校對不同年齡階段的學生應負的食品安全保障義務具有統一性。在一般的學校侵權案件中,針對不同年齡階段的學生,學校所負的注意義務當然應有所不同。然而,在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侵權中,學校對所有年齡階段學生擔負的注意義務是相同的,即嚴格執行國家食品安全法律法規,為學生提供安全放心食品。二是食品安全利益高于學校利益。《民法典》之所以對學校損害限制行為能力人的侵權行為采取過錯責任原則,目的在于保護具有公益性的學校利益。在食品安全利益與學校利益的平衡中,立法更應該保護學生的食品安全利益。因為只有食品安全,學生才能健康茁壯成長,這是教育目標實現的前提與基礎。基于以上兩點理由,要確保學校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食品安全法就需要對學校的食品安全侵權采取過錯推定責任原則。
無論是過錯責任原則還是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均以過錯作為責任承擔的構成要件,在學校食品安全作為侵權與食品安全不作為侵權中,兩者過錯的認定標準應有所不同。關于過錯認定標準,學界有“主觀說”與“客觀說”兩種觀點,“客觀說”是目前侵權行為法理論的通說。所謂“客觀說”,即加害人的行為違反了法律預設的行為標準。關于行為人的預設標準,法律規定有三種:一是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二是與處理自己事務同樣的注意義務,三是普通一般人的注意義務。它們所要求的行為標準依次由高到低。在不作為的學校食品安全侵權中,對學校應采取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標準認定學校是否存在過錯;而在學校食品安全作為侵權中,應采取與處理自己事務同樣的注意義務標準,這樣可以實現學校行為自由與受害人權益保護之間的有效平衡。
《民法典》侵權編實質上構成了對民事主體行為自由的限制。然而,不同的侵權行為對民事主體行為自由的限制程度不同,相較于作為侵權,不作為侵權對民事主體行為自由的限制更大。“如果某人按照要求被禁止為某一危險行為,其仍有很大的選擇空間去為其他行為;如果某人負有一項作為義務,則其必須按照某一方式為某行為,從而喪失了選擇他種行為方式的自由。”[6]46由此可知,《食品安全法》規定的食品安全不作為侵權對學校行為自由的限制要大于作為侵權對學校行為自由的限制。如果對前者采取較高的注意義務,則會構成對學校行為自由的不當限制。為保持食品安全法對學校行為自由限制的合理限度與同一性,法律必須對兩種食品安全侵權采取不同的過錯認定標準:對于學校自由度限制較為寬松的作為侵權,可以采取較高的注意義務標準,即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標準;對于學校自由度限制較為嚴格的不作為侵權,則可以采取較低的注意義務標準,即與處理自己事務同一的注意義務標準。
無論何種食品安全侵權,學校承擔侵權責任都以其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行為和學生人身傷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為要件。在認定是否具有因果關系上,作為食品安全侵權與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采取的方法與標準不同。
一是判斷作為侵權與不作為侵權因果關系的方法不同。在學校作為食品安全侵權中,判斷是否存在因果關系的方法為剔除法;在學校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中,因果關系判斷的方法為替代法。具體而言,在學校自設食堂集中供餐的食品安全侵權中,因果關系的認定方法為:如果沒有學校食堂提供食物,就不會發生學生人身傷害的損害后果。在學校外購食物集中供餐導致學生傷害的侵權案件中,因果關系的認定方法為:如果學校按照法律規定的標準與要求履行檢查義務,則不會產生學生人身傷害的結果。簡言之,將侵權責任因果判斷的方法“若無,則不”法則適用到學校食品安全侵權中,作為食品安全侵權是抽去違法的作為,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則是添加缺失的作為。
二是作為食品安全侵權與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的因果關系判斷標準寬嚴程度不同。“在不作為侵權行為上,因果關系的認定是個大問題。因為要正確認定什么也不做的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7]“在因果關系可能性的判斷上,不作為侵權因果關系的確定要比作為侵權中因果關系的確定更難,而且,在對可能性的判定上不如作為侵權案件那樣嚴格。”[6]45由此可知,在學校作為食品安全侵權中,判斷因果關系相對容易,所以應該嚴格按照學界通說的“相當因果關系”理論認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與學生傷害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以便實現學校行為自由和學生利益保護兩者之間的平衡。在學校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案件中,因果關系的判斷非常困難,應該采取寬松的因果關系認定標準即高度可能性(高度蓋然性)標準,而不能采取相當因果關系標準,以實現學校行為自由和學生利益保護兩者之間的平衡。學生與學校因為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發生糾紛,在訴訟過程中,受害方的因果關系舉證責任標準比較低。具體言之,學校如果沒有履行或沒有適當履行法律規定的檢查義務,受傷害學生只需要證明學校對學生的食品安全負有檢查的作為義務以及學校沒有履行該義務與學生人身傷害之間存在高度可能性即可。在學校作為食品安全侵權訴訟中,受害學生則需要證明其人身傷害與學校的作為之間存在相當因果關系。從實質上講,在不作為的學校食品安全侵權中,受害學生不需要證明學校的不作為與損害之間存在相當因果關系。這種證明蓋然性的標準,降低了判斷因果關系存在的難度,從而減輕了學生與家長的舉證責任,有利于因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受害者的求償權實現。
如果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行為符合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則其需要對人身權益遭受損害的學生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學校的作為食品安全侵權與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的責任承擔方式不同。前者實際上是學校自己的行為給學生造成人身損害,當然由學校獨自承擔全部的損害賠償責任。后者是學校不作為與食品生產經營者的作為相結合構成一個統一的侵權行為,導致學生遭受人身傷害,是典型的多人加害。在這種情形下,作為共同加害人一方的學校應該承擔何種責任,值得深入研究。在現行《食品安全法》對此問題未作規定的情形下,可以適用《民法典》第1201條的規定,即學校承擔補充責任。
然而,學校承擔補充責任存在如下問題:一是前面已經論述過的,補充責任概念模糊不清造成法院不能妥當裁判,不利于保護受害學生的合法權益。二是無法與國際立法接軌。學校的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實際上是學校違反了其安全保障義務,世界兩大法系的典型立法均規定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人應該與直接侵權人一起承擔連帶責任而非補充責任。“但從比較法上看,此種情形下,據德國法、英國法、匈牙利法及奧地利法均會令安全保障義務人與第三人承擔連帶責任。”[6]48三是對于我國《民法典》規定的違反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補充責任,學者一直在詬病。比如,張民安教授提出了四點質疑:“第一,補充責任的適用將損害分別由安全保障義務人與第三人承擔,違反全部賠償原則;第二,令存在過錯的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部分責任或不承擔責任,違背過錯侵權責任的基本理論;第三,安全保障義務人僅承擔部分責任,與兩大法系國家相關制度中所確立的全部損害賠償責任相違背;第四,安全保障義務人的經濟實力及消化責任的能力強于受害人,令其承擔補充責任,有違公平原則。”[8]正是基于以上理由,我國食品安全法應該放棄《民法典》的相關規定,明確規定學校的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學校應該與食品生產經營者一起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學校和作為賣方的食品生產經營者對受害學生承擔連帶責任,學校在全部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后,有權利向食品生產經營者全額追償。如此規定,既可以避免學者所指出的補充責任違反過錯責任原則的詬病,又可以平衡學校、第三人及受害學生的利益。
學生因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遭受人身損害的,除可以提起侵權之訴外,還能不能根據合同法提起違約之訴呢?根據我國《民法典》第186條規定的責任競合,同一行為既構成違約又構成侵權的,受害人既可以提起違約之訴,也可以提起侵權之訴。為促使學校切實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保護在校就餐學生的人身權益,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給學生造成傷害的,受害人不僅可以提起侵權之訴,還可以向學校主張違約責任。
學校不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時,遭受損害的學生向其提起違約之訴的前提是學校和學生之間存在合同關系。在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將教育關系界定為一種民事合同關系可以成立。
1.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的教育關系是一種平等關系
“在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下,人們普遍認為學生與學校是一種行政法律關系,但在中國社會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中,教育面臨著新的定位,教育不應是一種國家的權力,教育應當歸屬于第三部門。由此,學校和學生的行政法律關系更多的轉化為民事法律關系。”[9]“教育機構與未成年學生雙方之間的法律關系,無論教育機構公辦還是民辦,無論義務教育還是非義務教育,均是民事的教育合同關系。”[10]“教育機構與未成年學生之間的關系屬于民事法律關系,合同簽訂主體是教育機構與未成年學生的家長。”[11]由此可知,在市場經濟體制下,由于教育屬于服務業的第三部門,學校成為教育服務的提供者,學生成為教育服務的消費者。學校作為教育服務提供者,向學生等教育消費者提供教育設施、教育技術以及教育內容等方面的服務。學生等學習者在接受教育服務時,向學校等教育服務提供者支付一定的費用以補償學校的教育成本。學校和學生之間是一種平等主體之間的關系,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受民法調整。因此,教育關系自然屬于受民法調整的民事社會關系。由于教育的公益性,教育關系屬于一種具有公益屬性的民事關系。
2.學校和學生之間教育民事關系建立的根據是教育合同
既然教育關系是一種平等主體之間的關系,其變動的正當性就必須是當事人之間的合意,即合同。只有家長和學生同意入學,學校同意接收,學校和學生之間才能建立起合法的教育關系。家長與學生等教育服務消費者不能強行要求特定學校接受學生,特定學校作為教育服務提供者也不能強行要求家長和學生入學。這樣一來,基于自愿產生教育關系的根據必然是具有民事屬性的教育合同。法學界和教育學界支持教育合同的學者大有人在。例如,有學者指出:“學校與學生的關系是一種教育契約關系,學校發出‘要約’,學生發出‘承諾’,由雙方的合意使學校對學生承擔部分或全部的合同職責,如果學生在校發生人身傷害事故,學校應承擔違約責任。”[12]“教育合同是教育機構與公民、法人、其他社會組織之間或教育機構相互之間為實現一定教育目的而簽訂的有關實施教育教學行為或提供教育協作行為的協議。”[13]“合同主體法律地位的平等性以及合同訂立過程的意思自治性決定了高等教育合同屬于民事合同。”[14]
3.保證在校學生的人身安全是教育合同的主要內容之一
學校與學生之間的教育合同關系一旦成立,學校就對學生負有教育、管理與保護的義務,這一義務既是約定義務也是法定義務。之所以說是約定義務,根據在于學校與學生之間的關系通過合同才能建立。學校與學生及其家長都是平等的民事主體,學校在接收學生入學之日起,就在事實上與成年學生或未成年學生及其監護人分別確立了默示契約關系,根據這一安全責任契約,學校負有保障學生人身和財產安全的義務。之所以將其定性為法定義務,根據在于我國諸多法律法規對學校的教育、管理與保護義務予以明確規定。我國《教育法》第30條規定:學校負有維護受教育者、教師及其他職工的合法權益的義務。我國《義務教育法》第24條規定:學校應當建立、健全安全制度和應急機制,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加強管理,及時消除隱患,預防發生事故。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5條規定:學校、幼兒園應當建立安全管理制度,對未成年人進行安全教育,完善安保設施、配備安保人員,保障未成年人在校、在園期間的人身和財產安全。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也明確規定學校對學生負有“教育、管理、保護義務”。由上述分析可知,學校確保學生在校期間不遭受人身傷害是教育合同的主要內容,是學校應盡的契約義務。如果學生在校期間因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等過錯行為遭受人身傷害,學校應該承擔相應違約責任。
由以上論述可知,將教育關系定性為一種民事合同關系符合市場經濟體制下我國教育事業發展的規律要求。保證學生在校期間的人身安全是教育合同的主要內容,是學校應該承擔的重要合同義務。學生在學校集中用餐遭受人身傷害是學校違約行為的一種,其當然可以向學校提起違約之訴。然而,教育事業的公益性特征決定了教育合同屬于因為關涉公共利益而具有社會法屬性的民事合同,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違約責任也因此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其歸責原則不應該適用我國《民法典》合同編規定的無過錯原則,而應適用過錯推定原則。
1.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不適用無過錯歸責原則
由于教育合同是一種具有公益性的特殊合同,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構成要件在適用違約責任一般構成要件時,又有必要對某些構成要件予以改造。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的特殊性在于,其歸責原則不能適用《民法典》確定的無過錯責任原則,而應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具體理由如下。
第一,無過錯責任過于嚴格,不利于保護學校合法權益,對學校而言有失公平,妨礙我國教育事業進步發展。無過錯責任的免責事由嚴格法定而且非常少,如果學校違反教育合同適用無過錯責任,就意味著學校幾乎要對所有在校食品安全造成的學生人身傷害事件負責。這會導致食品安全違約損害賠償金成為學校的沉重負擔。學校與一般法人團體不同,它主要是公益性服務機構而不是營利機構,公益性是教育事業的根本屬性。目前,我國教育經費投入尚不足,如果對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適用無過錯責任,那么學校將陷入難以承受的賠付之中,導致捉襟見肘的教育經費被用于此類糾紛的賠償。同時,無過錯責任會導致學校承擔民事賠償概率大幅度提高,學生和家長必然積極主動通過訴訟解決此類糾紛,這又會導致學校將很多精力投放到解決此類法律糾紛當中,無法投入更多精力從事正常教育教學活動。由此可知,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與我國教育發展要求背道而馳。無過錯責任是為了方便補償少數人的損失,而為此付出的代價則是全體學生失去了更好的教學條件和學習機會,最終受害的還是廣大學生。
另外,食品安全違約責任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對學校不公平。“無過失責任是向法律發展的原始階段的回復,它違反了法律不能強迫人做不可能做的事的這一原則。”[15]如果強迫學校對無過錯的事情負責,這就等于把一件他無力控制的事故的責任歸咎于他。如果立法規定學校應該對食品安全傷害事件承擔無過錯責任,實際上就等于法律徹底要求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發生,對此,學校本來是根本不可能也不應遵守的。
第二,適用無過錯責任不能促使學校切實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防止食品安全損害事件的發生。民事責任不像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那樣專門以制裁為目的,而是兼具制裁、教育以及補償多重功能。“如果補償是過失責任體系的唯一目的,則其將是一種脆弱的體系,既花成本又不完整。然而它的經濟功能并非補償,而是防止意外事件的發生。”[16]對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而言,食品安全立法不僅應注重對受害學生的賠償,更應該注重預防此種事情的發生。要預防食品安全侵害行為的發生,食品安全違約責任就不能采取無過錯責任原則。在無過錯責任歸責原則下,不論學校因不安全食品造成學生傷害的行為是否具有過錯,學校都要承擔違約責任。這就意味著學校在集中供餐中注意義務的高低與責任承擔沒有關系。學校注意義務高雖能有效防止食品安全損害結果發生,但學校在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時投入的成本高,耗費的精力大。學校在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時注意義務低,雖不能有效防止食品安全損害結果發生,但學校投入的費用低,耗費的精力少。既然高注意義務與較低注意義務承擔責任的概率和大小相同,為了降低成本,學校必然在集中供餐時采取較低的注意義務,這無疑不利于防止學生食品安全傷害事件的發生。無過錯歸責原則還會導致學校在提高食品質量方面的不作為。要保證學生健康茁壯成長,學校不僅應保證食品質量安全,而且要保證食品營養符合學生成長發育規律要求。安全要求無疑是一個較低標準要求,而營養要求無疑是對學校食品安全的更高要求。學校要為不同年齡、不同性別與體質的學生提供符合科學營養的食物,必然在供給食品上有所作為,盡最大努力創新,提供營養豐富、色香味俱佳的食物。然而,如果要求學校承擔無過錯違約責任,則學校動輒要為自己提高食品營養的努力負責,這會使得其在提高學生食品質量方面不作為,反而不利于學生健康成長。
2.我國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應采取過錯推定歸責原則
前已述及,我國食品安全違約責任不應采取無過錯責任原則。與無過錯歸責原則相對應的是過錯責任原則,它包括過錯推定責任原則與一般過錯責任原則。我國食品安全違約責任應該采取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只有這樣,才既能夠有效保護受害學生的合法權益,又能夠保證學校切實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實現學校和學生之間的利益平衡。
第一,過錯推定原則能夠克服無過錯責任無法教育、懲戒學校食品安全違法行為的弊端,促使學校切實履行食品安全義務,維護學校合法權益。要發揮民事責任對學校的教育、懲戒作用,我國食品安全違約行為就必須以過錯作為責任的構成要件。因為只有過錯民事責任既具有對加害行為的懲戒作用,又具有教育作用和預防作用,無過錯責任難以起到教育和預防作用。過錯推定實際上是過錯責任原則的發展,其以確定過錯為目的,在責任的構成要件上,與過錯責任原則一樣,均以過錯作為確定責任的最終依據,過錯推定仍然保持了傳統的過錯責任原則所具有的制裁、教育、預防、確定行為標準等價值和職能。因而,有人認為:“過錯推定沒有脫離過錯責任原則的軌道,而只是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的一種方法。”[17]在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行為采取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下,學校對食品安全損害行為造成損失的違約責任仍然以其存在過錯為構成要件。只要學校已經按照《食品安全法》的規定盡到了相應的注意義務,那么它就不承擔違約責任。由此可知,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可以有效地促進學校積極履行食品安全保障義務。因為這樣,學校就可以免于承擔違約責任。
第二,過錯推定歸責原則可以合理保護受害學生的合法權益。如果對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行為適用一般過錯責任原則,學生要求學校賠償對其人身所造成的損失時,就必須舉證證明學校對食品安全違約行為存在過錯。無論是學校食堂提供食物還是學校外購食物,這一過程始終在學校的控制下。事發后,學校基于趨利避害心態,可能會將不利于自己的證據材料銷毀。由此可知,在學校食品供應以及學校食品安全侵害事件處理中,學校處于一種積極主動地位。學生和學校之間信息不對稱導致學校食品安全傷害事故發生后,無論是學生還是作為其法定代理人的家長,要舉證證明學校對食品安全違約行為存在過錯非常困難。法諺云: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如果實行一般過錯責任原則,學生獲得賠償的概率低,這樣既不利于學生人身權益的保護,也不利于促進學校積極履行其食品安全保障義務。過錯推定責任雖然以過錯為責任構成要件,但其與一般過錯責任原則的不同之處就在于舉證責任倒置。如果適用過錯推定原則,學生與家長沒有義務舉證學校對食品安全傷害行為存在過錯。學校要免責,就必須證明其對發生在學校內的食品安全傷害行為沒有過錯,如果不能夠舉證證明其對食品安全傷害行為的發生沒有過錯,學校就要承擔違約損害賠償責任。由此可知,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將食品安全傷害行為的過錯舉證責任轉移給學校。由于食品安全損害事件的發生與處理均掌控在學校手中,學校有能力也應該舉證證明其對事件的發生沒有過錯,從而免責。另外,過錯推定責任原則的使用比過錯責任原則對學校的責任要求更加嚴格,這會督促學校提高食品安全意識,增強食品安全責任心,并在日常食品供給中時刻注意履行食品安全注意義務,進而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事故的發生。
由以上論述可知,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采取過錯推定責任原則既能適度保護學校的合法權益,又能妥當保護受害學生的合法權益,實現兩者之間的利益平衡,我國食品安全法應該以此作為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的歸責原則。
我國《食品安全法》沒有規定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的民事責任而存在弊端,要解決該問題,就必須規定學校違反該義務時的民事責任。學校違反食品安全保障義務既可以承擔侵權責任,也可以承擔違約責任。因教育事業關涉公益,以上兩種責任的承擔均有其特殊性。學校食品安全侵權責任的特殊性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在責任認定方面,應該采取過錯推定的歸責原則,對于學校的作為食品安全侵權,其過錯認定應該以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為標準;對于學校的不作為食品安全侵權,過錯認定應該以與處理自己事務同一的注意義務為標準。二是在因果關系的認定方面,學校的作為侵權的因果關系認定應采取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學校的不作為侵權應采取蓋然性因果關系認定理論。三是在侵權責任承擔方面,學校的作為侵權由學校單獨承擔賠償責任;而學校的不作為侵權應由學校和食品的提供者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就學校食品安全違約責任的承擔而言,鑒于教育合同的公益特性,學校對此應承擔過錯推定責任,而不是我國《民法典》確定的無過錯責任。除此之外,學校食品安全違約均應遵循我國《民法典》合同編關于違約責任的一般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