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面對20世紀60年代末以來,西方左派政治運動沉寂的局面,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杰姆遜試圖恢復被冷落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和激進的政治活力。他發表于1981年的《政治無意識》,正是要回答馬克思主義如何闡釋晚期資本主義的問題。圍繞杰姆遜文學闡釋理論的三個核心要素:歷史、文本、政治,對杰姆遜的文學闡釋理論進行梳理,論證其觀點的理論資源和深層內涵,評述其文學闡釋理論的優越性和局限性,對豐富文學批評的研究維度,進一步探究歷史、政治與文學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有著重要意義。
[關鍵詞]歷史;文本;政治;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癥候式閱讀
[作者簡介]張琳(1990-),女,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1932年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甫一出版,就引起了西方學界對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轉向,由政治學和經濟學轉向了哲學,從而促使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誕生。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后,左翼理論家朗西埃提出了“去馬克思化”,與其師阿爾都塞分道揚鑣。阿甘本反而將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與當下的時代精神結合起來,形成對資本主義社會更深刻的批判。學生時代主修法國文學的杰姆遜深受法國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思潮影響,他從20世紀70年代致力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其理論著作《馬克思主義與形式》《語言的牢籠》《政治無意識》被稱為“西方馬克思主義三部曲”,在學界獲得了很高的聲譽。杰姆遜結合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理論,提出了一種辯證批評的方法,并由此發展出了一套“馬克思主義闡釋學”的政治闡釋理論。寫作《政治無意識》的目的就在于為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洞見做辯護,它是理解文學和文化文本終極語義的先決條件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3頁。。杰姆遜的辯證法和歷史觀使得馬克思主義批判保持了它的銳性,也進一步探討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去向何處的歷史命題。
一、歷史:闡釋的終極視域
“永遠歷史化”是杰姆遜在《政治無意識》前言里提出的口號,他主張把歷史看作一切闡釋的終極視域,并在此條件下,探尋潛在于文學文本中的歷史真實或意識形態。歷史是美學生產的動力,他試圖將文本歷史化,由此釋放被壓抑在文本中的歷史現實,使其重現于表面。黑格爾是第一個重視歷史思維的人,他把信仰歷史意義的歷史學當做宗教的代替品
卡爾·洛維特:《從黑格爾到尼采——19世紀思維中的革命性決裂》,李秋零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第243頁。。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肯定了黑格爾的辯證法,而批判他的唯心主義,并將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奉為圭臬。其實,馬克思在寫《資本論》時,就已經用歷史唯物主義來分析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了。杰姆遜繼承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以強烈的歷史意識觀照一切,歷史是他文化闡釋理論的基石,他認為文化制品是特定歷史情境的展現,文本是歷史的載體。
所謂“歷史化”,指的就是將文學文本或評論語境置于它產生的特定社會文化環境和歷史背景之中,還原它在那個特定時代的原初含義。這種“歷史化”的闡釋方法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很常見,從延安時期的《保衛延安》《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到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歷史小說《三里灣》《創業史》《紅旗譜》等作品,都遵循著這套歷史美學的闡釋方法。埃里希·奧爾巴赫的《摹仿論——西方文學中再現的現實》
埃里希·奧爾巴赫:《摹仿論——西方文學中現實的再現》,吳麟綬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以文學作品為基點,勾勒了一部西方文明史,試圖探尋從兩希文明巨著《圣經》《荷馬史詩》至20世紀初的西方文學作品中的歷史與社會文化背景對作家創作的影響。為了更好地發揮歷史美學的闡釋方法,杰姆遜從伽達默爾那里借用了“視域”概念,視域就是闡釋的先在背景和設定條件。“任何知識如果不置于有序的封閉的知識結構之內都是不可理解的,‘事實’只有在置于假設或信仰的某一先在背景之下才成其為事實,社會、歷史和科學知識都是以這個原理運作的”。
陳永國:《文化的政治闡釋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07頁。在視域這個先在背景中,杰姆遜強調文本的敘事就是歷史的象征化表達。一切文學文本,只有放置在歷史視域中,才能得到更好的闡釋。杰姆遜以巴爾扎克的小說《老姑娘》為例,展開了他的批評實踐。《老姑娘》里的幾個主要人物——沒落貴族、資產階級和浪漫詩人,都爭相追求家財萬貫的科爾蒙小姐,她最后嫁給了資產階級代表波斯奎爾,但結婚后才發現波斯奎爾性無能,而她的財產也被丈夫控制,生活并不如意。在杰姆遜看來,科爾蒙小姐的悲劇婚姻是大革命后法國社會矛盾的隱喻。逐漸沒落的貴族階級雖然體面但卻沒有行動力,資產階級有活力但能力不足,而集多種政治優勢于一身的伯爵是已婚身份。科爾蒙小姐的無性婚姻,是法國社會改革的想象性解決。《老姑娘》寫作于1836年,事實上自1789年大革命推翻封建君主王朝以來,法國的政治局勢一直處于動蕩之中,各方政治勢力爭權,吉倫特派、雅各賓派、拿破侖霧月政變、波旁王朝復辟,直到1830年七月革命,自由資產階級才終于實現了他們早在1789年許下的愿望。但后來路易·波拿巴篡權稱帝,模仿拿破侖的個人軍事獨裁,使得資產階級喪失了權力,“第三等級”為之奮斗了五十多年的自由民主理想最終成為了泡影。巴爾扎克總是能敏銳地觀察到隱藏在重大歷史現象背后的各種現實矛盾,《人間喜劇》正是緊扣他所處的資產階級社會的時代背景寫作的。另一位批判現實主義的代表福樓拜,也形象地描繪了十九世紀法國資本主義的真實社會情景。《情感教育》和《包法利夫人》都反映了1848年前后,法國復雜的社會情態和身在動蕩時代中的年輕人彷徨的心理特征。《情感教育》的主角弗雷德里克周旋于藝術、政治、商業場域中,結識了各式各樣社會背景的人——藝術家、貴族、資本家、小生產者。盡管交際圈廣闊,但他始終是作為一個邊緣人,抱著浪漫主義幻想游離于各個階級場域的邊界,無法融入進去。這是二月革命前后,法國政治環境混亂的反映,主人公蹉跎了歲月,終于領悟到現實的殘酷與虛偽,在失落與困窘中消磨了意志。《情感教育》的結局是法國自由主義革命的悲劇性隱喻,當時法國的社會結構復雜,政權更迭頻繁,民主革命的果實最終被路易·波拿巴以帝制專權竊取,自由民主的社會理想落空了。包法利夫人艾瑪受布爾喬亞情調毒害,“風雅的婦女”這張標簽撐大了她的虛榮心,不惜借高利貸買各種時裝打扮自己,最后因無法償還債務吞了砒霜。信貸來源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更具體地說,是來源于勞動分工。艾瑪是被資本主義殺死的,透過艾瑪的死,一條隱在的歷史發展線索就順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被揪了出來。由此可見,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小說是能反映歷史和現實的。
馬克思是一位杰出的敘述者,《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方面回顧了法國1848-1851年的政治歷史變革;另一方面,對這短短三四年間的歷史進行了一次嘲諷式的解構。他認為1848年路易·波拿巴的革命是對拿破侖大革命拙劣的模仿,并對波拿巴的表演進行了無情的諷刺,字里行間還包含著對無產階級革命軟弱性和自由資產階級依附性的嘆息。他修辭性極強的敘述帶著濃重的哲學思辨和意識形態色彩,在闡明了經濟基礎對政治的決定性影響后,總結出階級斗爭是歷史發展的動力,無產階級只有通過革命才能擺脫資本主義的壓迫。德里達曾說:“在杰姆遜的文化政治詩學中,我們可以感知到各種改裝的馬克思主義在其中的幽靈般的徘徊。”
雅克·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何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頁。毋庸置疑,“歷史”就是馬克思主義的甲胄。
杰姆遜以歷史作為他闡釋和概括社會文化現象的理論核心。歷史作為闡釋的視域有兩個特點。第一,它是哲學意義上的范疇,是一切社會、文化現象之間內在的總體關系
伍曉明:《歷史—文本—解釋——杰姆遜的文藝理論》,《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一切人類活動和文化產品都只有在歷史這個獨一無二的集體故事中被重述時,才恢復它們的原始緊迫性。”
杰姆遜:《拉康的想像與象征—主體地位及心理學批評》,轉引自伍曉明:《歷史—文本—解釋——杰姆遜的文藝理論》,《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第二,歷史本身不是明晰的,它總是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在場”。“歷史不是文本,不是敘事,作為缺場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們,我們對歷史和現實本身的接觸必然要通過它的事先文本化,即它在政治無意識中的敘事化。”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17頁。也就是說,一方面,歷史是真實存在的,但它因為社會現實和文化現象之間的相互作用,而處在不穩定、不明晰狀態中。我們要實現對歷史的探究,只能以文本的形式去接近它、感知它。另一方面,歷史并不是文本,它是由多種生產方式的矛盾運動所促成的。歷史往往以“潛文本”的方式存在于文學作品之中,想要闡釋文學作品的意義就要挖掘并揭示隱蔽在其中的意識形態要素。
那么如何去接近象征化的歷史呢?新歷史主義學派的看法是:歷史是一種修撰(historiography),他們強調歷史的文本性。海登·懷特在《元史學: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
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2-9頁。前言中試圖尋找歷史被文本化的符碼模型,他認為所有的文本都表現為一種敘述的話語。實證歷史觀在新歷史主義那里被解構,人們似乎對歷史著作中的原始事實不再表現出興趣
馮黎明:《歷史編撰學與歷史知情權》,《粵海風》2013年第3期。。歷史文本有兩個特點:一是詩性的,二是語言的。歷史不可能擺脫想象因素,它和文學作品一樣,是一種想象的東西。同時,歷史必然是修辭的,它不可能擺脫虛構性。按照懷特的看法,歷史和文學作品并無大的區別。歷史就是一種敘事,它必然是虛構的、修辭的、非客觀的。由于歷史只發生一次,不能重演,所以史官們無法百分之百地還原已經成為過去的歷史。按照這個思路,《左傳》《史記》《漢書》等中國傳統史學著作,亦可視為一種書寫的歷史文本。《三國志》中記載劉備臨終托孤諸葛亮一篇,劉備直言,倘若劉禪不能成大器,便請諸葛亮接替自己當皇帝。此二人說的私房話,又怎么會讓旁人聽去?史官只有通過融情入景的想象,才能把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誠表現出來。史書中的歷史大多是間接性的描述,很難脫離修辭性。但如果歷史等同于文學作品,那么客觀的歷史還存在嗎?
杰姆遜認為客觀的歷史是存在的。歷史由多種生產方式的矛盾運動所決定,而對生產方式進行符號化,就是解讀歷史的關鍵。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任何一種生產方式都不能作為一種‘純粹的’狀態而孤立地存在,而必然在某一特定時刻與其他生產方式相共存。”
陳永國:《文化的政治闡釋學——后現代語境中的杰姆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47頁。因此,杰姆遜主張“元批評”,就是要把注意力放到歷史本身,回到作品的歷史環境,回到評論家的歷史環境進行批評闡釋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快感:文化與政治》,王逢振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如此將文學歷史化,將歷史問題化、當代化,展現了杰姆遜從馬克思主義中汲取的唯物主義史觀。客觀的歷史是永遠在場的“不在場”,我們可以通過文學文本去盡可能地接近它。當然,從文本中解讀出來的歷史在多大程度上能確保其真實性、可靠性,又是另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二、文本:政治無意識的建構載體
作為客觀存在的歷史是杰姆遜文學闡釋理論的基石。文學文本,是他政治無意識理論建構的載體。依照杰姆遜的觀點,歷史只能存在于文本之中,而以文本形式呈現出來的歷史并不完全等同于客觀歷史,通過敘事化語言再現的歷史,是經過加工的歷史,或者說是敘事化的歷史。盡管敘事化的歷史與客觀的歷史本身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但文本的確是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歷史真實的媒介。同時,杰姆遜還強調文本是由歷史生成的,必須把它置于歷史語境之中,才能更好地加以詮釋。如此,歷史與文本就構成了一種雙向互動關系:從歷史到文本,探討意識形態是如何建構并得以在文本中實現的;從文本到歷史,將文本視作一種社會象征性行為的載體,它以象征的方式既遮蔽又反映了歷史。
《政治無意識》的副題是:“敘事作為一種社會象征行為”。要理解這句話,必須從“意識形態”和“政治無意識”這兩個概念入手。“意識形態”概念與馬克思主義關系緊密,它與一定的歷史環境、社會生活、世界觀、政治思想是聯系在一起的。杰姆遜認為,意識形態具有雙重力量。一方面,它是一套被建構的思想體系,使特定的社會群體能夠解釋他們的處境,并能夠安定和維持現有的社會文化秩序。另一方面,它是對當前現實的解釋,為特定階層的經濟利益需求服務,用表面的統一掩蓋了潛在的社會結構內部矛盾。一篇長篇小說可以看作是“不同意識形態信息的集散地”。長篇小說依靠敘事,將一批不同敘事范式的材料,通過審美意識強行連接在一起,從而形成有意義的張力胡亞敏:《論詹姆遜的意識形態敘事理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情感教育》這部歷史題材小說,緩慢而細致的敘述不僅傳達了弗雷德里克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愛情幻想,讀者也能從文中的社會背景解讀出不同社會地位、政治身份的人物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追求。杰姆遜對文學文本的歷史化,以生產方式為核心,重在揭示生產方式對文學文本的制約和影響,以及在此影響之下,文學文本對各種敘事范式的重建。福樓拜小說創作的公式就是對不同社會空間中的對立位置(藝術與政治、政治與商業)及相應占位的雙重拒絕,由此生成了他現實批判的創作主旋律,也刻畫了十九世紀法國資本主義社會矛盾中的人生百態。
這里有必要對杰姆遜的理論資源進行逐一的梳理。首先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弗洛伊德將人的心理活動區分為三個層次:無意識、前意識和意識
弗洛伊德:《釋夢》,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無意識是人類精神世界中最原始、最活躍的一種,它被壓制在最底層。無意識欲望因為種種原因受到壓抑,只好以夢的形式進入意識表層,從而滿足在現實中缺乏的、被壓抑的無意識欲望。弗洛伊德的研究對象是欲望和關于欲望的動力,其闡釋體系的中心其實并非是性,而是欲望的滿足及釋放。榮格在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基礎上,拓展了“本能”的含義,將個體的無意識擴大到群體范疇。杰姆遜的政治無意識就是一種集體無意識,一種被文本遏制的階級意識形態,這種集體無意識是馬克思的階級政治和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的結合。杰姆遜還認為,文本自身有要表達的社會愿望,文本其實是一種階級斗爭的想象性解決的文化產物。他把敘事看成是對社會內部矛盾的投射,“敘事首先表現為一種美學的形式,當人們在現實條件下難以駕馭社會矛盾時,就會在美學領域內尋求某種形式的解決。”
胡亞敏:《論詹姆遜的意識形態敘事理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這種觀點來自于社會學家列維-施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從卡都衛歐人(Caduveo)的面飾藝術中得到的實證性總結。1935-1936年,列維-斯特勞斯在第一次民族學實地考察中,首次接觸到卡都衛歐人體繪畫,并記錄在《憂郁的熱帶》里。卡都衛歐是一個等級制社會種族,其內部存在著嚴格的統治關系,婦女和兒童處于最底層,世襲貴族處于上層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56頁。。卡都衛歐人因為固化的階級力量懸殊,無力解決族群中的不平等和沖突,只能退而求其次,通過人臉圖畫藝術來紓解現實中被壓抑的不滿。這種圖畫藝術構成了人臉結構的錯位,他們借此來掩蓋無法解決的矛盾。列維-斯特勞斯將其解釋為面具的圖像化表達,并把這看作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表達方式。杰姆遜也認為卡都衛歐的面飾藝術構成了一種象征性表達,他們自身不能克服的社會矛盾沖突,在美學場域里得到了一種純粹的形而上的解答,而這一解答又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解答。文化文本一方面針對現實中不可忍受的矛盾發聲;另一方面,它僅只是對那個現實矛盾做出象征性的解答。因而文化文本實際上是“對現實中不可解決的真實矛盾的想象性解決”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53頁。,盡管這種解決方式是消極的,但卻將意識形態巧妙地植入了文化文本中。
文學文本以其形式結構象征性地解決現實矛盾,道出了文學與現實的微妙關系;即文學文本雖然沒有明白地說出社會現實矛盾,但也沒有回避現實矛盾而成為一個絕緣空間。純文學作家都把觀察時代、反映現實、關懷現實主體的生存問題當做作家的使命。社會現實作為一種潛文本,存在于文本內部,以保障作品的意義和深度,但又被文本的敘事修辭掩藏了起來。如果我們能夠通過對文本形式結構的分析,重構出這個潛文本,就可以發現文本力圖解決的特定的現實矛盾。那么,如何實現對潛文本的重構呢?由于社會現實矛盾必定會隱晦地凝結為意識形態領域里的對立觀念,而這些對立觀念又必定會對作家的創作產生影響,他們有意或無意地將其呈現為作品敘事的特點。因此,杰姆遜主張從文本結構倒溯回去,就可以發現潛在的現實矛盾。
由臨床診斷衍生而來的“癥候式閱讀”就是杰姆遜借以建構其文學闡釋的理論支點。文本的闡釋就是要發掘被邊緣化、被壓制的有關階級的集體話語和烏托邦想象。閱讀文學文本必須要對語詞背后隱藏的含義進行深層次的挖掘和解讀,發現文本中隱蔽的言外之義。文字本身作為一種能指符號,它們就像繪制在卡都衛歐人面飾的語義符碼一樣,是不可言明的社會意識形態的象征性載體,只有通過對文本的故事背景、敘事藝術、表達方式、人物性格等方面進行由表及里的癥候式閱讀,才能挖掘出潛藏在形式中的意識形態和文本深層的集體無意識。王安憶算是具有強烈歷史意識和現實關懷的作家,她的新作《五湖四海》看似簡單的快節奏敘述,實際上隱含著潛藏在現代社會文化中的集體無意識,富有指涉意味的人物對話,揭示了現代人的精神焦慮。小說以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作為敘事背景,講述了靠船運起家的張建設一家的生活經驗和精神追求的變化歷程。張建設是大時代的弄潮兒,看準了改革開放的時機發家致富,他的事業一帆風順,但家庭生活卻在高速運轉的現代化發展模式中產生了難以掌控的變故。他與弟媳和小姨子之間的曖昧關系暗諷著隨消費主義文化興起,感官刺激和即時滿足帶來的精神空虛。王安憶以歷史視角,觀察中國經濟政策帶來的社會文化的變化,以及身處變革時代中的人的家庭生活、精神追求的變化。她挖掘出現代人在面對高揚主體性、享樂主義,傳統價值倫理衰微的消費社會時,隱在的精神焦慮。文本的另一個嵌套敘事空間是美國,王安憶通過日常生活細節展現了改革開放初期國人對美國的向往,到如今“美國夢”的祛魅,華人回國“尋根”,以及人物對現實不穩定狀態的憂慮,不時地通過回憶,向作為集體無意識的古典意象尋求精神撫慰,拼湊民族身份記憶。她以大歷史背景來反映現代社會文化情態,重新思考現代生活的價值追求,以民族集體無意識來療愈現代化經濟發展與人類精神追求之間的裂痕。這是現代化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造成的發展進程與個人體驗之間的矛盾的象征性解決。
杰姆遜追隨盧卡契進一步提出,意識形態是一種“遏制策略”,它阻遏了人們認識現實的真相。人的意識之于力比多就相當于社會意識形態之于歷史真實/現實矛盾,兩者之間構成了壓抑和被壓抑、掩蓋和被掩蓋的關系。意識形態這一遏制策略所導致的必然后果,就是將現實中存在的社會沖突和解決沖突的意愿,一起壓制在社會群體的潛意識里。這種潛意識的客體就是現實中的社會矛盾,而這一潛意識的擁有者就是一個政治-經濟群體(也被稱為階級),即所謂的“政治無意識”。歷史或現實矛盾和力比多一樣,并不會因為人們的壓抑和忽視而消失,它永遠在政治無意識中尋找宣泄的出口和滿足的機會。正是政治無意識的宣泄欲望催生了文學。在作家進行文學創作時,潛在的意識形態會在作家創作的過程中通過語言符碼體系無意識地表現出來。這與作家的生活環境、個人經歷、知識結構有著密切的關系。“藝術來源于生活”,而生活中處處纏繞著意識形態。海德格爾從梵·高的《農鞋》中看到勞動者步履的艱辛,大地對成熟谷物的饋贈,戰勝了貧困的喜悅,以及對死亡的戰栗,存在之真理中也蘊含著本真存在的意識形態。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視域中的文學是政治無意識的象征性行為,它以象征的方式既掩蓋又解決了現實中的重大矛盾。
杰姆遜認為,文學文本壓抑了歷史潛在的矛盾,批評家的任務就是要揭示這些隱而不發的矛盾,即被壓抑的歷史真實或意識形態。“正是在查找那種未受干擾的敘事的蹤跡的過程中,在把這個基本歷史的被壓抑和被淹沒的現實重現于文本表面的過程中,一種政治無意識的學說才找到了它的功能和必然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11頁。揭開蒙在文本外表的偽裝,從文本的斷裂、縫隙中探究不能被文字直接言說的政治無意識,就是杰姆遜文學闡釋學的主要任務。
三、政治:籠罩一切的“在場”
杰姆遜直言:“本書要論證對文學文本進行政治闡釋的優越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1頁。政治始終是馬克思主義最關切的內容,而政治價值也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價值取向。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伊格爾頓指出,“一切批評都是政治的,不存在沒有政治的批評,只有政治內涵的差異而已”
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45頁。。他影響頗大的專著《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從“文學是什么”展開論述,他認為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的生產,意識形態一直是他文學批評的核心。他以新左派研究為背景,提出的“文化修辭學批評”就是要將獨立、審美的文學批評拉回到政治闡釋。杰姆遜堅持一切事物都是歷史的和政治的。對他而言,政治是一切閱讀和一切闡釋的絕對視域,在文學研究中具有闡釋的優越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1頁。。杰姆遜對精神分析的無意識概念進行了馬克思主義的符碼轉換,并把它與政治概念嫁接起來,形成了他文學批評中的核心范疇——政治無意識。在文學批評活動中,杰姆遜把政治具體化為意識形態。他將闡釋行為區分為三個層次,即“三個同心圓”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政治無意識》,第54頁。,它們分別是狹義的政治/歷史視域、社會視域和廣義的歷史視域,分別經歷了個別主體、社會集體與人類總體三個社會層面。在第一層政治/歷史層面,文學意義被視為特定歷史時期、特定主體視角下對社會矛盾的想象性表達和想象性解決。在這一層視域中,文本是真實社會矛盾的想象性解決。第二層是社會層,文本意義被最小的言語表達單位,即“意識形態素”建構起來,它代表統治階級的主流意識形態,文學的象征性行為被擴展到了社會階級的層面。文本被視為階級話語的個別表達,它要求我們觀照那些被主流話語所壓抑的聲音。在第三層次的廣義歷史觀層面,杰姆遜將文化文本和作為整體的歷史聯系起來。文本意義即是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各主要生產方式的相互疊加,構成共存的“形式的意識形態”。無論在哪個層面,政治歷史背景作為他闡釋理論的軸心始終在場。他把馬克思主義的核心觀點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進一步發展為生產方式—意識形態。列維-施特勞斯從卡都衛歐人的面飾藝術得出審美創造本質上就是意識形態生產的結論,杰姆遜對此十分認同,文學活動這種審美創造就是一種社會的象征性行為。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它片面地用政治/意識形態把一切藝術生產都籠罩起來了。
杰姆遜的另一部著作《后現代主義和文化理論》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后現代主義和文化理論》,唐小兵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提出,寓言是一種再現模式,每一部文學作品的故事深處,都不同程度地潛藏著意識形態。他企圖通過對文學文本深層次的意識形態的挖掘,獲得對當代社會產生有重要意義的啟示。美學與政治密不可分是毋庸置疑的。文學空間里活躍的社會歷史性的政治因素和政治能量,在美學范疇里才能獲得最豐富、最意味深長的形式和編碼闡釋
張旭東:《走向當代中國文學批評闡釋的再理論化——〈美學與政治〉中譯版序》,《文藝理論與批評》2021年第6期。。杰姆遜把注意力放在挖掘文學和文化制品中隱藏的意識形態素上,他指出:“我歷來主張從政治、社會和歷史的角度閱讀藝術作品,但我決不認為這是著手點。相反,人們應從審美開始,關注純粹美學的、形式的問題,然后在這些分析的終點與政治相遇……我更愿意穿越種種形式的、美學的問題,最后達致某種政治的判斷。”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著,張旭東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僑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第7頁。盡管杰姆遜的理論承襲了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借鑒來的辯證法,構造了美學與政治間的雙向互動關系,但仍難掩其左派政治理論立場。從他的批評實踐中可以看出,他秉持著文本就是階級斗爭的場所的觀點。文學文本的闡釋就是要發掘被邊緣化、被壓制的政治無意識,也就是階級的集體意識和人類解放的烏托邦愿望。
“一個人如何看待歷史,如何依據一些給定事實來解釋總體情境,都依賴于他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
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160頁。曼海姆這句話既肯定了大歷史對主體的社會意識的影響,又強調了作為主體的個體之間的社會意識的差異性。用集體無意識一刀切,抹平個體間的差異,以此來象征性地解決社會現實矛盾是不切實際的。杰姆遜的政治無意識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它極易陷入泛政治化的偏狹中。
杰姆遜的文學闡釋理論既有歷史唯物主義的客觀性,又有對人潛意識欲望的感性觀察,然而,他仍然忽視了文學作為一種精神文化生產所具有的獨特性。“意識形態當然能以諸多方式影響藝術,但審美價值從來就不是完全由意識形態決定的。審美價值之為審美價值,就在于它是超越意識形態的”。
馬泰·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幅面孔》,顧愛斌、李瑞華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215頁。卡林內斯庫與波德萊爾的審美現代性觀點一致,他的美學主張突出了美的創造性、獨特性和敏銳性。哈羅德·布魯姆追求藝術的審美自主性,他把包含新馬克思主義批評在內的一眾文化批評學派視為“憎恨學派”,并諤言現今大學里文學教育已經被政治化了,“我們不再有大學,只有政治正確的廟堂。文學批評如今已被文化批評所取代”
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2頁。。龔古爾兄弟重申:“藝術家、文人、學者,應該永遠不跟政治打交道”。
轉引自皮埃爾·布迪厄:《藝術的法則》,劉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第16頁。勃蘭兌斯認為浪漫主義初期是非政治的,“它歌頌既成現實,對王權和教權五體投地,但在它的文學創作中,一般是沒有政治色彩的”
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二分冊 德國的浪漫派),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271頁。。德國浪漫派對于物質現實不屑一顧,孜孜不倦地追尋現代人的精神家園,著力表現非理性的感性世界,超然于物質的文學觀無疑是合乎藝術規律的。杰姆遜透過弗洛伊德和榮格的“集體無意識”雖照顧到了感性世界,卻也將文學困在了政治的牢籠中。
四、總結
杰姆遜用歷史化的闡釋策略將文學與歷史語境相結合,在文本、歷史、作者、闡釋者的相互關系中,探尋文學文本中被壓抑的現實矛盾,以及這種現實矛盾承載的意識形態素。他將弗洛伊德的“欲望”轉化為“意識形態”,將壓抑機制轉化為意識形態的遏制策略,并以“癥候閱讀”的方式來揭示文本深層的“政治無意識”。從經典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和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提取理論養分,杰姆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向何處去提供了一個新的視野。
馬克思主義文學闡釋理論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它把一些艱深的文學理論去神秘化,并將闡釋的封閉模式轉變為向歷史語境敞開的開放模式,由此肯定了歷史在文學闡釋中的重要意義。必須承認,通過結合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學的理論,杰姆遜從某種程度上鞏固了馬克思主義的經典遺產,使之重新煥發出新的活力。然而,他闡釋理論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是將文學降為政治的附庸。將一切統罩在政治之下,把所有文本都看作社會象征性行為,當做社會矛盾的載體,讓文學喪失了自身的自主性。這就把歷史、政治、社會、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簡單化了。其次,杰姆遜的“政治無意識”是集體的無意識,他把相同政治—經濟利益的人歸結為一個群體,沒有考慮個體間的社會意識差異,難免有削足適履之弊。集體無意識忽略了作家和讀者作為藝術創作與接受主體的差異性。其三,杰姆遜對“政治無意識”的定義非常含糊,這與作為其理論來源的精神分析學本身的局限有關。他將多種現代理論糅合,使得他的闡釋理論有一種拼貼感。也正是馬克思主義的包容性和靈活性的優點,帶來拼貼的間隙。
杰姆遜的文學闡釋理論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提供了積極的借鑒意義,但同時也存在著一定的內在局限性。如何在文學藝術生產與歷史背景、社會語境、主流意識形態之間找到一種恰當的關系仍然值得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