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閱讀不僅是一種個人行為,也是一種社會現象,還是人類文明史上一道值得流連的風景。從閱讀的邊界來說,有古老而醇厚的“讀書”打底子,有百變金剛的“讀圖”為側翼,再加上眼下正方興未艾的“讀博”,三者互為支撐,相互激蕩,如此“致廣大而盡精微”,方是“閱讀”的理想狀態。從閱讀的效用來說,既曉得歷史興衰,又理解風云變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時從容應對,并及時調整方向與策略,保持生命的張力與韌性,是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智慧”。
關鍵詞:閱讀邊界;閱讀效用;讀書;閱讀視野
本文根據陳平原教授在2023年7月11日由全民閱讀標準建設工程指導、商務印書館和中國教育報共同主辦的“為中國未來而讀——2023閱讀行動研討會”上的講座內容整理而成,有刪改,已經作者審定。
在《讀書是件好玩的事》一書初版序中,我曾自嘲:“比起傳授各種專業知識,勸人讀書或教人怎么讀書,顯得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以致學有專精的教授們,普遍不太愿意涉足。”可說歸說,做歸做,教了幾十年書,難免養成“好為人師”的毛病,每到世界讀書日、參加各地圖書節或在大學開學典禮上,總經不住“誘惑”,應邀談“讀書”。于是不斷有人建議我寫一本系統的《閱讀學》或《讀書論》,闡發閱讀的原理、途徑、方法、訣竅等。此等好意,我心領,但婉拒。原因是在我看來,閱讀是自己的事,別人的經驗只供參考,無法復制。至于“訣竅”,我在回答類似提問時,總是閃爍其詞,有時說有,有時說無。人家追問,到底是有還是無,我就借用金人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七《文辨》中的妙語——“大體則有,定體則無”,就看你生活在哪個時代、處于何種語境、想達成什么樣的工作目標和閱讀目標。
在一個專業化時代,談論無關升學的“閱讀”,要讓人家愿意聽,覺得有趣且不無收獲,并非易事。
一、閱讀的邊界:讀書、讀圖與“讀博”
時代不同,談閱讀的方法不一樣。我今天談的是讀書,同時還有“讀圖”和“讀博”。這里的“博”當然不是博士學位,而是博物館。我把圖像和博物館帶進閱讀視野,拓展閱讀和思考的邊界。
(一)不斷變化的“讀書三策”
面對公眾談讀書,我出版過三本書:《書里書外》《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以及《讀書是件好玩的事》。不過今天首先想奉獻的,是我不斷變化的“讀書三策”。
第一次談“讀書三策”,是2005年,我在華東師范大學做演講,題目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這是我跨界談讀書的肇端。其中有這樣的“三策”:“說到讀書的策略,我的意見很簡單:第一,讀讀沒有實際功用的詩歌、小說、散文、戲劇等;第二,關注跟今人的生活密切相關的現當代文學;第三,所有的閱讀,都必須有自家的生活體驗做底色,這樣,才不至于讀死書,讀書死。”
第二次談“讀書三策”,是2013年,我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題目很顯豁——《請讀無用之書:對話陳平原》。再談讀書,有三個不同的維度:第一,提倡經典,貶斥爛書;第二,建立自己的閱讀趣味;第三,主張多讀無用的書。關鍵在第三句。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們現在的閱讀,過于講求“立竿見影”了。在校期間,按照課程規定閱讀;出了校門,根據工作需要閱讀。與考試或就業無關的書籍,一概斥為“無用”,最典型的莫過于擱置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等。而在我看來,所謂“精英式的閱讀”,正是指這些一時沒有實際用途,但對養成人生經驗、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義的作品。
第三次談“讀書三策”,是2016年,我在一個讀書活動的啟動儀式上演講,題目是《讀書三策》。第一策:少讀書,才能讀好書;第二策:鑒賞優先,批判其次;第三策:自家體會,文火煲湯。
三回野叟獻曝,各有側重,也各具特色,若凝聚成三句話,那就是:“將人生憂患與書本知識相勾連”;“請讀無用之書”;“自家體會,文火煲湯”。不過,談讀書,不能光說不練。說到底,讀書不僅是一種個人行為,也是一種社會現象,還是人類文明史上一道值得流連的風景,就看你我如何定位。
(二)讀書的三件趣事
第一件趣事是關于藏書的。
2022年春節期間,不少微信公眾號在轉一篇輕松的訪談《陳平原、夏曉虹:學者藏書,不以珍奇見長》。其中我關于“書太多”的抱怨,讓很多讀書人、愛書人、藏書人心有戚戚焉:“書太多也會成災,它會擠壓我們的生存空間。開玩笑說,買房子,是給人住的,不是給書住的。可是我們實在沒辦法,因為工作需要,不斷地讓書占據我們的生存空間。所以我經常跟夏老師發生矛盾,主要原因就是,哪些書應該送走?哪些書可以保留?兩人意見不一致的時候,就會發生問題。我們的朋友比較厲害。他說,夫婦中只要有一人說送走,就送走。我們是兩個人只要有一人說留下,就得留下。我再三申請,什么時候沙發上可以沒有書,我可以躺在沙發上休息。到目前為止,這個愿望還沒有實現。”
以前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在是“書到用時方恨多”。家里的書多,圖書館的書多,同一個專題的書多,甚至同一個作者的書也太多,其實給我們的閱讀造成了一些困惑。
第二件趣事是關于書房的。
2018年起,我兼任深圳南山區文化顧問及南山圖書館第一屆理事。科技發達的南山區做了一個決定,除了圖書館之外,設立全自助的智慧型公益書房——南山書房。2020年12月,首家南山書房·平原軒在百度國際大廈建成,面積170平方米,設有沉浸式閱讀座位21席,休閑閱讀座位27席,配備古今中外文史及藝術圖書5000冊,其中包括我捐贈的圖書150冊、編著510冊。至于運營效果,據《2021年度南山區基層圖書館事業發展報告》稱:“南山書房·平原軒自2021年2月1日正式運營以來,截至12月31日,共開放285天,到館讀者6.4萬人次,線上預約總次數12萬人次。沉浸式閱讀區最受讀者歡迎,成為讀者預約使用的首選區域。沉浸式閱讀區高峰時段(9:00—21:00)年平均上座率達86.43%。”這當然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不過我悄悄問當地朋友,讀者會不會多為做作業的中學生。今年,他們發給我最新的發展報告,從年齡數據統計來看,大多還是成年人在閱讀,沒有淪為中學生的自修室,這讓我很安心。
另外,南山區決定從今年開始繼續擴展這一類的書房,現在已經準備建第四家了。希望將來南山區的所有居民走出家門,步行15分鐘以內就有一個書房可供自由閱讀,這是一件特別讓我高興的事情。
第三件趣事是關于廣告的。
十年前,我做過一個題為《知書、知恥與知足》的演講,其中有一段話經常被引用:
如果有一天,你半夜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墮落了。不是說書本本身了不起,而是讀書這個行為意味著你沒有完全認同這個現世和現實,你還有追求,還在奮斗,還有不滿,還在尋求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生活方式。
眾多轉述與引用中,我特別感謝河北石家莊的一位快遞員,他把這段話貼在他的三輪車上,每天招搖過市,廣而告之,河北的《燕趙晚報》還專門對此做了報道。采訪中,記者問他是不是讀書特別多,他說:“不是,正因為我讀書不多,我才知道讀書很重要,所以我帶著這個廣告走遍石家莊。”讀到這則報道,我很感動。作為職業讀書人,我埋頭書齋其實是自然的事情,這是我的職業。而快遞員風里雨里,整日為生活奔波,還不忘提倡讀書,這才值得夸耀。
(三)“讀圖”已進入閱讀視野
圖像在日常生活中不僅僅是娛樂,也是傳播知識的途徑,所以今天的閱讀,不僅僅是讀文字,還要讀圖像。它包括純文字的、純圖像的以及圖文混雜的書籍,甚至包括有聲讀物以及影像資料等,這些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現代讀書人的閱讀內容。
我是中文系教授,并沒有受過圖像學、美術史方面的專業訓練,談“讀圖”其實有點越界。2018年,我的《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一書增訂版刊行,該書被評為深圳讀書月“2018年度十大好書”之一,并獲得第十四屆文津圖書獎等獎項,這使得我談“讀圖”略有了些底氣。
本書出版后,我在接受采訪時說:“今天中文系的學生,不能只滿足于‘說文解字,還得學會理解聲音的魅力以及圖像的力量。我相信,這方面的研究會逐漸多起來。只靠文字來傳遞知識與情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必須意識到,文字越來越面臨圖像以及聲音的挑戰。”
《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共十章,寫作時間最早的是《從科普讀物到科學小說——以“飛車”為中心的考察》,完成于1996年初。報道說“二十年磨一劍”,那是夸張,但確實很多年尋尋覓覓,在如何閱讀和闡釋圖像方面做了不少嘗試。看我早期不太成功的《點石齋畫報選》(貴州教育出版社,2000)、《圖像晚清——〈點石齋畫報〉》(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看圖說書——小說繡像閱讀札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等,不難明白我的入手處。作為現代文學研究者,我最初的“讀圖”,深受魯迅、鄭振鐸、阿英等前輩的影響。
讀圖在今天已經是一個時尚的話題,這個話題在歐美有很多專門的論述。我雖然也讀點英國藝術史家貢布里希的書,平時也會引點約翰·伯格的《觀看之道》、彼得·伯克的《圖像證史》或者米歇爾的《圖像理論》,但說實話,那都是無關緊要的點綴。我真正擅長且用力之處,不是圖像闡釋,而是借都市文化、思想潮流、藝術觀念、印刷技術等,討論晚清開始的“大變革時代的圖像敘事”。所以,我參考及引證的,多是城市史、新聞史、書籍史、版畫史、插圖史、漫畫史等,而不是圖像理論。具體論述中,不時閃現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阿英美術論文集》,以及《鄭振鐸藝術考古文集》的身影;還有魯迅的眾多單篇文章,如《擬播布美術意見書》《〈朝花夕拾〉后記》《上海文藝之一瞥》《“連環圖畫”辯護》《〈北平箋譜〉序》《連環圖畫瑣談》《漫談“漫畫”》等。因此可以看出,阿英、鄭振鐸、魯迅他們所做的工作其實都在往這方面走。魯迅很早就說過,有一天教書的時候要用幻燈片。那時候大家覺得很可笑,教書怎么能用幻燈片?可是魯迅當年在仙臺讀書上解剖學的課程時就是用幻燈片的。今天,PPT已經成為課堂的一個“標配”,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很多人講課都用圖片,圖片在幫助完成文字的闡述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主要關注的不是圖像闡釋,而是“圖文互證”,尤其是凸顯圖像敘事背后的“低調啟蒙”,這既是我的長項,也是我的短處。具體到“晚清畫報研究”,我的策略是有效的。但真正意義上的“讀圖”,顯然必須比我做得更精細,也更專業。記得三十多年前初讀臺靜農的《〈夜宴圖〉與韓熙載》,大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圖像原來可以蘊含如此豐富的歷史細節。而近年閱讀巫鴻等人的著作,更讓我對美術史著所能達到的技術高度與思想深度,有了深切體會。
可是之后一系列的討論過程中,我對最近二三十年來,在西洋也在中國開始逐漸繁榮起來的圖像史以及圖像學的研究感到驚嘆。作為中文系教授,我深知自己這方面的不足,我也希望我的學生除了說文解字,還要把讀圖、圖像史、圖像學帶進我們的閱讀視野里面來,讓閱讀有更加開闊的視野。
最近十幾年,國人閱讀藝術史的熱情高漲,讀圖能力迅速提升,我本再無置喙的能力。去年之所以推出圖文書《大圣遺音——最簡中國藝術史》,并非有什么新見解,而是追懷十多年前的一次冒險。時隔多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將我為外宣藝術史書籍的長篇導論配上精美圖片,制作成圖文書,這對我當然是很大的鼓勵。但在本書的制作、出版過程中,我明顯感覺到,最近二三十年,年輕一代對博物館、美術館的興趣及閱讀能力迅速提升,已遠遠超出我們這一輩人的能力。
說到“讀圖”,除了博物館與美術館圖冊、插圖或畫報研究、美術史專論等,還有21世紀初迅速崛起的“圖文書”。年紀稍長的人肯定會有一種印象——21世紀以前的書和21世紀以后的書,有一個巨大的變化,那就是對圖像的運用。過去一講“讀書”,大家腦海里浮現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今天我們獲取知識的途徑,圖像一點不遜色于文字。故“讀圖”也是一種“讀書”——或者說,兼及文字與圖像,方是今天閱讀的正道。
現在的圖書,插圖變得特別容易,甚至到了“無處不圖”的地步,出版社的編輯都會勸作者加一些插圖。但是圖像進入圖書以后,會對原有的圖書結構造成巨大的沖擊。同樣的篇幅,圖一眼就能被看見,而文字必須花好長時間來閱讀。所以,我們拿到書的時候,幾乎第一眼都是看印得漂亮不漂亮,封面怎么樣。翻開內文,有插圖,必定先看插圖,然后才是文字。圖像本身的魅力不容忽視,但圖文并置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文字的被壓抑。所以,在圖文并置的世界里面,如何給文字爭取它存在的價值和地位,這是我再三討論的話題。
任何時代,事物一旦成為潮流,都會出現弊端——因此才有必要“學以救弊”。二十年前我撰寫《從左圖右史到圖文互動——圖文書的崛起及其前景》一文,討論中國出版業大量使用圖像資料,必然對書籍的寫作思路以及讀者的閱讀趣味,造成很大的沖擊;我關心的是,在學術類的圖文書中,如何繼續保持文字本身特有的魅力。文章的結語是——“在我看來,好的圖文書,應能同時凸顯文字美感、深化圖像意義、提升作者立意,三者缺一不可。當然,這樣的境界很難實現;只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既擅長閱讀、分析圖像,又頗能體味、保持文字魅力,這很不容易,需要修養,也需要訓練。換句話說,讀圖有趣,但并不輕松——這同樣是一門學問,值得認真經營。”[1]二十年過去了,圖文書制作方興未艾,且越來越精美,而我的基本立場沒有改變,那就是既對“左圖右史”持開放態度,也對“文字魅力”堅信不疑。
(四)如何閱讀博物館
談論圖文書,讓我們得以溝通“讀圖”與“讀書”;而翻閱展覽圖冊,則很容易穿越“讀圖”與“讀博”。博物館、美術館收藏歷史記憶,收藏人類知識,也收藏一代代文人、學者、畫家的趣味與心情。但作為建筑及展品的博物館、美術館,一旦落在紙上,閱讀視角就應該從“讀博”轉化成“讀圖”。
我逛博物館,特別喜歡買圖冊、讀圖冊。好的專題性的圖冊,是一種書,也是一座博物館。我當然知道“云上博物館”的美妙,也大致明白其發展前景,不過這不是我的專長,年輕學者比我更能適應,也更善于表達。我依然對“紙上博物館”更感興趣,或者說更有體會。那是因為多年養成的習慣,觀看精彩的博物館或專題展,都會請回印制精美的圖冊,以便進一步欣賞與閱讀。更何況,常因各種緣故無法親臨其境,只能借閱讀展覽圖冊臥游閑覽。比如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2019年1月16日—2月24日舉辦“‘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特展”,以及浙江紹興博物館2022年9月28日—12月20日舉辦“高古奇駭——陳洪綬書畫作品展”,我雖只能翻閱那兩冊精美厚重的圖冊,但遠隔千山萬水,也可遙想展覽現場,大呼過癮。
其實,我講“讀書、讀圖與讀博”,感覺最難講的就是“讀博”——說清楚為何以及如何閱讀博物館、美術館、紀念館。
我們必須明白,知識在田野,知識在山村,知識在大街口,更在博物館。有心人處處是學問,我們必須以開放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世界。博物館的工作是收藏歷史記憶,收藏人類知識,收藏一代又一代人文趣味和精神,而這個工作在中國大概只有100多年的歷史。所以我才會不斷地呼吁進博物館、看博物館以及推廣博物館。
1906年,清政府派出考察各國政治的大臣回來,向皇帝遞奏折,說開民智有幾個途徑,除了辦學校之外,圖書館、博物館、萬牲園都得辦。1907年7月,北京萬牲園正式對外開放,就是今天北京動物園的前身。萬牲園是中國官辦博物館事業的起點,若從民間著眼,則1905年張謇創辦南通博物苑已著先鞭。從那個時候起,中國人學會了用動物園、植物園、博物館、美術館、公園來傳遞知識、美化心靈。
2006年,首都博物館舉辦了“世界聞名珍寶——大英博物館之250年藏品展”,邀請三位學者在展覽期間做演講。第一位是大英博物館館長,第二位是首都博物館館長,第三位是我。之所以請一個中文系教授去博物館做講座,是因為我此前出版過《大英博物館日記》,反響很不錯,中央電視臺“讀書時間”欄目還專門制作了專題片《陳平原帶您游大英博物館》。選擇這么一個蹩腳的“導游”,當然不是看中我并不豐厚的學識,而是公眾比較容易借助此非專業的視角進入這座知識的海洋。還有就是,我從知識考掘的角度,努力將“博物館”歷史化。
我多次游覽大英博物館的中國館,常聽觀眾抱怨:這種東西,在我們中國一點不稀奇。晚清時,我們曾將博物館(Museum)譯成“寶物館”。寶物館的功能是藏寶,博物館則在收藏之外,更注重藏品的研究與展出。藏品進入博物館,不一定因其珍貴,更可能是因其代表性,或在知識鏈條上占據重要位置。借助于展覽,我們得以了解那已經消逝的歷史場景,以及人類日常生活的連續與變異。
1867—1870年游歷歐洲的王韜,其所撰《漫游隨錄》于1887年10月至1889年2月連載于《點石齋畫報》,其中說道:“縱令士庶往觀,所以佐讀書之不逮而廣其識也,用意不亦深哉!”現代作家朱自清的《倫敦雜記·博物院》則稱:“各院或全不要門票,像不列顛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禮拜中兩天要門票,票價也極低。……這種種全為了教育民眾,用意是值得我們佩服的。”讓人感慨不已的是,在市場經濟深入人心的當代社會,居然還有這種謀其功而不計其利的舉動。其實,不只是大英博物館,英國國家畫廊、國家肖像畫廊、泰特美術館、泰特現代美術館、維多利亞及阿爾伯特博物館等,也都供人免費參觀。
有感于此,撰寫《大英博物館日記》時,我多次提及博物館免費的意義。5年后,我國的博物館及紀念館(除文物建筑及遺址類博物館外)也一律對公眾免費開放。從1907年7月北京萬牲園開張,代表中國官辦博物館事業起航,到2008年博物館免費向公眾開放,百年中國,博物館事業風風火火,可圈可點。尤其最近十多年,每到5月18日國際博物館日,媒體都會報道各大城市建設博物館的成績及發展規劃,例如《陜西全省現有備案博物館350座2023年將會新增哪些博物館?》《2035年北京各類博物館將超460座》等。我的家鄉潮州是座四線城市,經濟不發達,但文化底蘊深厚,乃“活著的古城”。潮州市從2016年啟動建設“博物館之城”,到目前已經建了80家“博物館之城”系列館,計劃到2025年,全市將建成門類齊全、功能互補、特色鮮明、布局合理的“博物館之城”體系的各類博物館100座。當然,同樣叫博物館,規模有大小,質量有高低,這里就不詳加辨析了。無論如何,如此業績,還是值得大加點贊的。
不過,在《看得見的風景與看不見的城市》一文中,我仍提及中國博物館事業的短板:
2017年全球博物館進館人數排名,法國羅浮宮第一(810萬人),中國國家博物館第二(806萬人),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博物館第三(700萬人)。表面上差距不太大,但考慮到國家人口,更重要的是羅浮宮收費,而中國國家博物館是免費的,難免對中國人觀看博物館的熱情不無擔憂。[2]
我想引出的話題是,培養國人閱讀博物館的急迫性。目前中國博物館事業的現狀是,建筑比藏品好,藏品比展覽強,展覽比觀眾優。最應該用力的,是如何提高公眾進博物館參觀的愿望,以及閱讀博物館的能力。在我看來,培養中國觀眾欣賞各式各樣高水平博物館的“雅趣”,一點也不比建三十座或三百座、三千座大型博物館輕松。建得起,養得好,用得上,需要各方共同努力。看來,從有錢到有文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當下中國,不僅博物館越建越多,越建越漂亮,且經由政府提倡以及圖書、紀錄片乃至抖音等各種新媒體的宣傳,進博物館的人數大幅度增加。但必須意識到,從“網紅打卡”到“深度閱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那是因為,博物館不管是綜合性還是專門性,其閱讀及欣賞是有一定門檻的,不是隨便進去逛一圈,就有明顯的收獲。幫助普通民眾更好地閱讀博物館,這是“另一種啟蒙”。在此過程中,專家應發揮有效的引領作用。
我不是博物館學專家,但對“讀博有門檻”深有體會。十九年前,我有幸到希臘克里特島旅行。車子左轉右轉,來到某處米諾斯文明遺址,寂靜的山谷中,除了風聲,就是曠野與廢墟,還有若干靜穆肅立的說明牌。對于歐洲人來說,那是西方文明的起源,單靠殘垣斷壁,也能遙想天外。而我知識儲備不夠,加上走前忙亂,沒認真做功課,真的一下子懵了。那一瞬間,既慚愧,又懊惱。事后想想,普通人若無足夠的知識準備與想象力,來到高昌古城那樣的遺址,也會有類似的窘迫。所以我才會說,不是所有博物館都能輕易“進入”的。
其實,閱讀須兼及新舊——這里說的,既是邊界,也是技藝,還是心情。有古老而醇厚的“讀書”打底子,有百變金剛的“讀圖”為側翼,再加上眼下正方興未艾的“讀博”,三者互為支撐,相互激蕩,如此“致廣大而盡精微”,方是“閱讀”的理想狀態。
二、閱讀的效用:聯系時代,助益人生與社會
(一)從“休閑時代”邁向“書香社會”
與閱讀相關的,還有兩個好詞,一是“休閑時代”,二是“書香社會”。前者很容易落實,后者則仍然只是口號。“休閑時代”確實已經來臨了,書香社會則遙遙無期。實際上,并不是隨著閑暇時間的增加或識字率的提高,人們就能自動養成良好的讀書習慣。
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越來越少的人在第一線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且勞動者所需的必要勞動時間也在逐漸減少;換句話說,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閑暇時間越來越多。再仔細算一算,可以說學習所需時間越來越長——以前我們18歲就業,現在要讀完本科、碩士,有人30歲博士畢業才第一次進入勞動力市場。平均起來,假定一個人25歲入職,60歲退休,全職工作時間大概是35年。此前有20年的職業讀書時間,此后有20年的“活到老學到老”,這還不算在職時隔三差五的“充電”。
可以說,今天,壽命的延長和知識的膨脹,帶來的一是閑暇時間增多,二是學習的迫切性加強。這個時候你會發現一個問題:如何閱讀,以及如何養成用閱讀習慣來打發閑暇時間是一個重要的挑戰。最理想的,莫過于二者結盟,讓生活變得有滋有味,而不是百無聊賴。據說,很多忙碌一輩子,習慣于風風火火、指揮若定、發號施令的領導干部,退休以后迅速衰老,因為不知道怎么打發閑暇時間。
每個人的狀態不一樣,但如何讓“休閑”與“讀書”同行,讓二者心甘情愿地走到一起,而不是“拉郎配”,絕對是個有趣的話題。這里說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如何學會勞作,學會休閑,學會將勞作與休閑有效結合,學會將自由自在地閱讀作為一種休閑方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之所以說21世紀是教育的世紀,或者說學習的世紀,不僅是就業前的苦讀,在崗時的拼搏,也包括如何使退休后的生活有益且有趣。我欣賞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話:“人們以戰爭求和平,以勞動求休閑。”(《人類倫理學》)勞累時想休閑,可是到休息的時候才知道休閑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在休閑時代我們如何“挽救閱讀”,這是一個話題。
我想起古代有一個很有名的說法叫“晴耕雨讀”。為什么讀?其實是為科舉考試。我們的學生現在面對著考試和升學的壓力,有壓力的推動,學生自然要讀書。但是走出校門后的學生沒有考試壓力了,就很容易拋棄讀書的習慣。說到底,我關心的是走出校園的學生,還有沒有閱讀的熱情和動力。
(二)既“讀圣賢書”,也“聞窗外事”
我的訪談文章《陳平原談讀書》中有這樣一段:
俗語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其實,要想讀懂讀通“圣賢書”,恰恰必須關心“窗外事”。不是放下書本只問“窗外事”,而是從書里讀到書外,或者借書外解讀書里。周作人在《閉戶讀書論》中說:“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識得了字,不一定就讀得好書。讀死書,讀書死,不是現代讀書人應有的胸襟。“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也算是中國讀書人的真實寫照。關心時世,洞察人心,是將死書變成活書,將苦讀變成人生一大樂趣的關鍵。
對于人文學者來說,學術與人生完全可以合一。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進,這是我的理想。[3]
之所以刪除俗語中的“不”和“只”,目的是強調“窗外事”與“圣賢書”并非截然對立,相反,二者緊密相連。記得魯迅病逝前一個月曾撰《這也是生活》,其中有這么一句:“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如此幽深高遠的警句,真正體貼與領會,說不定需要一輩子的閱歷,乃至許多血與淚。凡讀過《魯迅全集》者,當能掂出這句話的分量。這話很特別,也很沉重,可惜如今被當作中學生的作文題,輕飄飄地消費掉了。我覺得拿這句話讓中學生寫作文不合適,因為這句話所隱含的內涵以及所包含的生活閱歷,不是中學生所能體會的。但這句話確實是讀書人必須領會的。
連續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再次讓我理解了這句話的分量,也明白了閱讀文學作品對于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理解苦難的意義。我的《文學如何教育——人文視野下的文學教育》一書中收錄了一則寫于SARS期間的短文《生于憂患》。此短文的大意是,我們那一代人歷經諸多波折,對生活的坎坷、社會的不公、人生的苦難有較高的心理承受能力。年輕一輩不一樣,從他們出生起,經濟一直在走上坡路,因此大家都確信芝麻開花節節高,無論國家還是個人,將來的日子一定是越過越紅火。而從未想過另一種可能性,比如因某種突然變故,經濟出現大的波折。所以,面對SARS、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災難,很多學養豐厚的年輕人驚慌失措,甚至出現很多非理性行為。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嚴重時,我那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新老學生大都恐慌,微信群里每天都在宣泄負面情緒。這時,我把十七年前所撰《生于憂患》貼出來,后面加了一段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每代人都必須直面人世的艱辛,要學會勇敢地獨自面對苦難,同時堅守自家立場。
明末劉侗等《帝京景物略》的“消寒圖”題詩中,“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其后添上“才要伸腳睡,蚊蟲虼蚤出”,意思是說,以為災難(寒冷)過去了,沒想到又有新的東西(跳蚤)出來了。其實這是人生的哲理。
這三年對所有經歷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這場災難不應該白白過去。我們應該記得,并把它當作人生成長中特別重要的一課。人生多艱,青春易逝,放長視野,“生于憂患”是常態,讀書就是讓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文學閱讀的療救功能,不在救急,也不在知識,關鍵是培養體貼與同情——對于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對于他人的高尚充滿敬意。人性的善需要呵護和養育。具體到每個人,經歷過了,體驗過了,獲得了某種精神上的成長,這是人生極為重要的一課。
早年我讀曹植的《說疫氣》、曹丕的《又與吳質書》,讀加繆的《鼠疫》、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看法國電影《屋頂上的輕騎兵》、美國電影《傳染病》等,其實就當一個故事來讀。而在疫情期間,我相信這些文學藝術渲染災難時刻的痛苦和黑暗,但最終落腳的,往往是人性的光輝與高貴。
不只是文學經典,讀多了“圣賢書”,必須兼及“窗外事”,直面人生苦痛與生命無常,才可能真正讀通讀透——既曉得歷史興衰,又理解風云變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時從容應對,并及時調整方向與策略。倘能如此保持生命的張力與韌性,那獲取的就不僅僅是“知識”,而屬于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智慧”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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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陳平原.看得見的風景與看不見的城市[J].北京社會科學,2018(10):11.
[3]陳平原,李浴洋.陳平原談讀書[J].同舟共進,2021(4):29.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近年關注領域包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國小說與中國散文、現代中國教育及學術、圖像與文字等。著有《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國散文小說史》《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大學何為》《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書里書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