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天舒

19世紀以前,中國的政治格局主要是由朝貢制度所支撐的天下體系,一切政治都是內政,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外交;而在當今這種萬國體系與國際關系中,中國曾經一直享有的獨尊地位迅速矮化、崩塌,政治的核心不再只是內政,而是內政與外交。如何在國與國之間的斗爭、競爭、戰(zhàn)爭中占據優(yōu)勢地位,至少保持自己的生存,成為政治的主要內容。追求富國強兵,也成為政治國家的必然選擇。富國強兵是法家學說的核心,在這個意義上,法家學說從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中國的現實需要,法家的現代性也因此體現出來。
現代中國學者中流行的法治主義與專制主義,從源頭上說都非中國自產,而是從西方傳至中國的。中國自產的“法家”思想在這些外來主義面前被比附、定性。例如,將法家與法治主義進行削足適履地比附,法家被縮小于“法治”概念中;在對專制主義批判的時候,法家被定性為“永恒且邪惡的絕對專制主義”。
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法治”這個詞并不罕見。《管子》中有“以法治國,舉措而已”;《晏子春秋》中有“修法治,廣政教”;《淮南子》中有“知法治所由生,則應時而變”;《商君書》“緣法而治”也可以認為是講“法治”的。但是,僅用“法治”或者“法治主義”來比附、認識中國的法家顯然是不合適的。法家學說立足于整體國家,不止國家的法治,還包括國家的政治與國家的經濟,而且法家是把國家置于其學說的中心地位,盡可能維護和促進國家的利益。
法家的基本方略是以法治國,追求的核心目標是富國強兵。為了實現富強的目標,為了維持國家生存以及在國際競爭中保持優(yōu)勢地位,法家非常注重國家建設?!俄n非子·有度》:“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狈ㄖ蔚哪康氖菫榱藝覐姶蟆!俄n非子·五蠹》:“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蓖菩懈麘?zhàn)政策,富國強兵。歷史學家蒙文通說:“蓋法家莫不以富國強兵為事?!^于商鞅、李悝、吳起、范睢、尉繚之事,則知法家者,非徒務法而已,又多挾兵、農、縱橫三者以具,而達其富強之旨焉。”法家不僅僅關注法律,同時關注經濟、軍事、國際政治與外交。
自19世紀末以來,漢語世界中興起了一種影響很大的思潮——批判專制主義,無論文史哲領域還是政治學、法學領域。在這種思潮中,先秦法家經常成為靶子。

專制概念是西方人發(fā)明的,具有語境性。孟德斯鳩說:“專制政體是既無法律又無規(guī)章,由單獨一個人按照一己的意志與反復無常的性情領導一切。”西方思想史上的專制概念以及理論是一個復雜龐大的話語體系,近代西方政治學奠基人馬基雅維利在其《論李維羅馬史》一書中提出:“大破大立得賴王權”,尤其是那些“腐敗到連法律也無法匡時濟俗的地方,需要有法律,需要在法律之外再加上更大的力量才建立得起來制度,以絕對的王權遏制權貴之輩沒有節(jié)制的野心和腐敗。”清華大學方朝暉教授說:“我們都知道,西方主張性惡論的馬基雅維利、霍布斯明確支持君主專制?!蔽鞣饺藢Α皩V浦髁x”的兩種不同認識,也都是特定思想家在特定歷史語境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與先秦法家的歷史語境有很大差異,無論用哪一種來直接解釋中國先秦法家學說的思想內核都不合適。
專制概念在中國出現,是現代中國重新尋找立國理據的產物。傳統(tǒng)中國一直有君主,卻沒有“君主專制”或“專制君主”的概念與觀念。漢語中的、現代意義的專制概念最初是從日本引進過來的。1875年,福澤諭吉在其《文明論概略》中多次提及“專制”一詞。日本思想家對于專制政治的批判和對歐洲文明的向往,給中國人造成強烈的示范效應。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把“專制”概念引進來,其根本原因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之中國,迫切地需要重新尋找立國、立政的理據。情急之下,這個極其復雜的大問題就被簡單化了。從漢到清2000年間,立國、立政的核心理據主要是由儒法合流之后的儒家義理支撐的。到了19世紀末,儒家義理已不足以為立國、立政提供正當性依據,人們認為只有西方式的民主與憲法才能作為中國立國、立政的理據。清王朝崩潰前夕,沈家本曾明確指出:“申(不害)、韓(非)之學,以刻核為宗旨,恃威相劫,實專制之尤。”法家“申韓之學”被視為專制之尤就由此而產生。
那么,法家是否期待所謂的“君主專制”的政治呢?《管子》明確要求“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如果法家支持君主“按照一己的意志與反復無常的性情領導一切”,他們預期的富國強兵之類的政治目標是不可能實現的。
法家秉持的經濟功利主義,又賦予了法家一個現代性。在戰(zhàn)國背景下,各國不著眼于功利就沒有辦法生存下去。先秦法家富國就是經濟利益驅動,帶有很強的功利性?,F代中國的市場經濟也是向外國學來的,但是2000多年前的管仲就已經講了“市者,貨之準也”,物價由市場決定。
如果想讓來自西方的法治理論和市場經濟理論更好地服務中國,中國應該以自身的文化對外來文化進行改造吸收。陳寅恪在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寫的《審查報告三》中,寫了這樣一段話:“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tǒng)之學說,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沖突。輸入之后,若久不變易則決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fā)生重大久長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蕩一時之人心,而卒歸于消沉歇絕?!标愐∮謱懙溃骸案`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