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北緣何淪為“電詐溫床”

鮑志鵬

電影《孤注一擲》中的詐騙窩點劇照。

隨著反詐題材電影的上映與各種新聞的發酵，緬北成為眼下公眾熱議的一個焦點。據不完全統計，緬北現有超過10萬人從事電信詐騙。緬北已成為東南亞乃至全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溫床，電信網絡詐騙問題也成為當前中緬非傳統安全問題中的最突出問題。

地下經濟的歷史溯源

緬北的地下經濟及其支撐的毒品走私、人口販賣、電信網絡詐騙等非傳統安全問題，與緬北特殊的歷史背景、地理環境及現實條件有關。

長期以來，緬北都作為“金三角”毒品核心產地聞名于世。19世紀英國殖民時期，緬北的罌粟種植就開始普及。1948年獨立以來，緬甸的國內族群沖突未曾停歇，迄今緬甸境內仍活躍著大小20余支民族地方武裝（簡稱民地武）。常年的武裝沖突弱化了中央政府的控制力，使得緬北難以建立起正常穩定的社會經濟秩序。為了支持武裝力量的生存發展，果敢同盟軍、佤邦聯合軍、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等不少民地武訴諸于罌粟種植、毒品以及木材走私，形成了緬北對地下非法經濟的依賴。

1988年，緬甸新軍人政府上臺。為實現國內和平，緬甸聯邦政府積極推動民族和解進程，1989年至1994年6年間，緬甸先后有17支民地武與政府簽署了停火協議。作為交換條件，緬甸政府允許民地武獲得不同程度的經濟特權，部分民地武被允許在轄區內建立特區，實行“劃地自管”“高度自治”。為刺激當地經濟，撣邦第一、第二、第四特區等地開始發展博彩產業。不少民地武領導層蛻變為非法經濟的既得利益者，并與軍方形成了復雜的利益關系。

緬北的安全形勢嚴峻，部分民地武傳統的“以毒養軍”模式逐漸開始向“以賭養軍”“以詐養軍”模式轉型。

非法經濟產生的豐厚利潤也誘發了武裝沖突爆發。例如，2009年果敢“八八事件”，其重要導火索之一是當地高層人物圍繞賭場等商業利益分配產生了矛盾。另一方面，隨著新軍人政府推進經濟市場化改革，緬甸軍方為了對付反抗軍方的民地武，默許支持一些民團武裝從事非法經濟活動，形成了緊密的裙帶關系。

2021年7月，緬甸仰光的示威者舉著燃燒的火把反對軍事政變。

緬北博彩行業興起的同時，針對中國公民的綁架、拐賣、囚禁等惡性事件開始出現。從2003年開始，中方宣布禁止中國公民前往緬北從事賭博活動，并采取了一系列專項打擊行動，緬北博彩行業一度蕭條。同時，在國際社會積極推動下，緬北開始推廣“替代種植”，罌粟種植面積顯著萎縮，2007年緬北罌粟種植面積降至1.86萬公頃的歷史最低點。對非法產業的打擊沖擊了緬北民地武等地方勢力的經濟利益。為了應對大環境的變化，勐拉等民地武控制區開始發展網絡博彩以吸引賭客，緬北網絡賭博問題由此出現。

電信網絡犯罪的專業化趨勢

除了來自緬甸內部的歷史原因，緬北網絡詐騙犯罪問題的出現，與全球經濟及安全環境緊密相關。伴隨通信技術和互聯網的發展，電信網絡犯罪在全球范圍內呈上升趨勢。新冠疫情期間，全球互聯網用戶的在線時長顯著增加，也為全球電信網絡犯罪分子創造了可乘之機。

由于中國公安部門打擊電信網絡犯罪的力度不斷增強，且與柬埔寨、菲律賓等國展開跨國聯合執法行動，部分犯罪集團開始向緬北轉移。2021年2月1日，緬甸軍方以大選結果不公正為由重掌政權，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緬甸國內危機爆發并持續至今。當前緬甸軍方與反對派之間勢同水火，國內政治暴力烈度、民族武裝沖突頻次顯著提高。

伴隨著緬甸國內政治暴力的極端化、恐怖化特征日益突出，緬北的安全形勢嚴峻，部分民地武傳統的“以毒養軍”模式逐漸開始向“以賭養軍”“以詐養軍”模式轉型。一些當地人看到從事網賭、電詐有利可圖，已不滿足于給電詐集團充當“包租公”，自己也加入其中。

緬北部分地區經濟對網賭、電詐產生依賴，電信網絡犯罪出現產業化、專業化趨勢，一大表現是犯罪集團與當地各勢力的關系日趨緊密。撣邦第二特區、第四特區以及木姐、果敢等政府軍控制區先后出現不少由當地武裝經營的賭場和電信詐騙園區。佤邦賀島經濟開發區、勐波經濟開發區的電詐活動尤為猖獗，在佤邦勐能縣，甚至出現將部分學校教學樓出讓給網絡詐騙集團，并組織學校師生到電詐集團“兼職”的情況。而在緬甸政府軍支持的民團、邊防營武裝所控制的地區，盡管政府軍能夠控制當地局勢，但軍方治理能力有限，通常采取委托統治的方式，扶持當地有實力家族進行實際經營。

隨著我方打擊力度的不斷加大，緬北網賭電詐集團的詐騙方式和引流方式也不斷升級，詐騙過程開始呈現接觸周期長、詐騙環節多、跨平臺實施等特點。過去，電詐分子或是通過開設“殺豬盤”、開設非法網絡賭博盤口等手段直接騙取受害人錢財，或是借婚戀交友、高薪招聘等名義引誘境內人員前往。

近年來，為躲避國內短視頻平臺審查，涉賭涉詐集團招募有才藝、相貌好的年輕男女組成演出團，利用短視頻平臺發布演出和旅游宣介視頻，利用“遠征軍”等話題博取流量關注，從而為后期有針對性地開展詐騙活動做鋪墊。

以果敢地區著名網絡賭博集團“華納國際”為例，有主播以宣傳果敢風土人情為名發布視頻，其著裝卻寫有“華納客服”字樣。這些新媒體賬號遭到封禁后，“華納國際”又以其他名義開設新賬號，主播制服也搖身一變，換成了“HN國際”。

新冠疫情期間由于人員流動限制，不少緬北網絡賭博和電詐犯罪集團為了彌補“人手不足”問題，不惜鋌而走險，通過人口販運、綁架、非法拘禁等暴力手段強拉人頭。除中方人員遭綁架外，蒙古、俄羅斯、印度、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等國都出現了本國公民被騙至緬北和緬東妙瓦底的案例。

面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中方公安部門和各級政府顯著增強了教育宣傳力度、開展專項行動，與東南亞國家合作加大打擊力度，摧毀跨國電信網絡犯罪資金鏈，擠壓了緬北電信網絡犯罪集團生存空間。緬北電信網絡犯罪分子轉而利用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將詐騙對象范圍擴大至歐、美、日、韓等國。部分緬北電詐犯罪園區也出現了向中東等其他地區轉移的趨勢。

電詐治理的路徑選擇應對

當前緬北電信網絡詐騙問題，建立長效治理機制，維持高壓打擊態勢是應有之義。2021年，中國公安部會同國家移民局、工信部、人民銀行等部門及三大電信運營商開展集中專項整治，開展“斷網”“斷卡”“長城”“利劍”等專項行動，各地公安機關和地方政府通過清理摸排各地非法滯留緬北人員，要求緬北中國籍網賭電詐分子限期回國，起到了一定效果。僅在當年就攔截偷渡緬北人員1.8萬人，教育勸返緬北詐騙窩點人員5.4萬人，有效擠壓了緬北電信詐騙犯罪空間。自2021年4月至2022年7月，全國共破獲電信網絡詐騙案件59.4萬起。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近年來持續上升勢頭得到有效遏制，詐賭案件立案數連續14個月同比下降。

2023年初，河北公安機關將9名境外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集團頭目和重要骨干押解回國。

外交層面，中方與緬甸保持了密切溝通，多次就中緬合力打擊緬境內電詐網賭等犯罪活動進行專題協調。8月，中泰緬老啟動打擊賭詐聯合行動，并決定在泰國清邁建立專項行動綜合協調中心，標志著打擊網賭電詐國際合作邁入新階段。

加強國際合作，建立機制化的合作平臺，是探索網絡賭博、電信詐騙問題長效性綜合治理路徑的關鍵。同時應該看到，緬北電信網絡詐騙問題有著長期存在的土壤，跨境追逃打擊在法律和操作層面仍有不小難度。在緬北不少犯罪分子看來，與販毒相比，電詐、網賭“風險小，利潤高”。一些人嘗到所謂“甜頭”，仍然執迷不悟。

從全球角度來看，網賭、電詐已有完整的全球化產業鏈條，因此打擊緬北網賭、電詐問題應該推動更廣泛的國際合作。此外，緬北賭詐問題輿情沸騰之下，部分網絡自媒體借題發揮，惡意炒作，散播不理性的妖魔化緬甸和東南亞的言論。如何引導公眾突破“信息繭房”，在強化防賭反詐意識基礎上，建立對緬甸和東南亞客觀理性的認識，應該是值得全社會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