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那將是一條通往安寧的路

冰兒

《面紗》是毛姆在50歲知天命的年紀寫的，據說是他唯一一部關于愛情題材的小說。而我看這篇小說，竟然有種隱隱的痛徹心扉感。

其實，毛姆就是講了一個司空見慣的生活故事，卻因為觸及了每個人靈魂最深處那點不為人知的“疤痕”，而倍顯人類情感世界的終極無奈。

愛，到底是什么

《面紗》的女主人公凱蒂，是個美麗自傲的姑娘，由于年齡與家庭的壓力，無奈接受了細菌學家瓦爾特的求婚，并被帶到香港生活。瓦爾特個性孤僻、不善言談，不甘寂寞的凱蒂和香港布政司唐森偷情，瓦爾特得知后，為了報復凱蒂，要求她和自己一起到中國湄潭府工作，那是一個瘟疫肆虐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危險地方。凱蒂向其情人求助，情人退縮，凱蒂萬念俱灰，便與瓦爾特一起趕赴疫區，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對方……

偷情的妻子，憤怒的丈夫，窩囊的情人，聽起來，這是個很俗套的故事。但是，讀下去，誰能抵得過毛姆這樣銳利清冷的筆鋒呢？

毛姆不是在寫偷情，而是在寫人類無法超越的共性。瓦爾特深情專一，但卻寡言、難以溝通，這是導致凱蒂背叛婚姻的一個重要原因。凱蒂是個矛盾體，她對丈夫的涼薄、傷害，都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因為她從小所處的環境就是虛榮與勢利的道場，她遵從了自己的內心，難以強迫自己愛上瓦爾特。

毛姆也不僅僅在寫丈夫對偷情的憤怒。即便凱蒂這么傷害了瓦爾特，他依舊無法不愛她。他專情，孤僻，悲憫，熾熱。因為她的背叛，他想選擇和她一同去死，那種沉默下的痛不欲生，讓我讀來如針刺心。他最深的矛盾點在于：“我愛你，我無法原諒你，也無法原諒這般無法控制地愛你的，我自己?！彼?，唯有一死，完成對自我的救贖。

書中有個很有意思的點

瓦爾特死前，口中喃喃著一句“死的卻是狗”，這句呢喃對凱蒂也有著很深的殺傷力，但她似乎并不想揭開謎底。

這是英國詩人戈德·史密斯的詩——《挽歌》的末句，大致含義是：有個人們公認的善人，領養了一條狗，兩者友善相處，后來卻發生不睦。狗為了私利咬了這位善人。鄰居都說，人被狗咬后一定會死，替善人感到不忿。然而人的傷口很快痊愈，“死的那個是狗”。

瓦爾特臨死前的這句呢喃，就是一種心境的映照。

真正死去的，是被仇恨與痛苦綁架的自己，那個他永遠無法寬恕的自己，而不是背叛他的凱蒂。

毛姆在這方面的剖析很是厲害。

他死了，凱蒂似乎揭開了所謂的面紗，終于明白了瓦爾特那份最深厚的愛，但毛姆哪會僅僅是想要這樣一個俗氣的結局？他想表達的是，哪怕凱蒂觸動如此，悲傷痛苦如此，卻依舊無法讓自己愛上瓦爾特，這才是人生的真相吧。瓦爾特的一片真心，最終讓凱蒂震撼，最終贏得的是對自己的救贖，她最后的平和寧靜，對情人的鄙視遠離，都與此有關。

他們各自救贖了自己，這才是這篇小說要表達的真正主題。

復雜的人類情感

毛姆講這個故事的語氣有點像局外人，但又時不時地穿插其中議論兩句，像整部小說的看門人，或者像管理整部劇場道具的人，最后的帷幕需要他來合上似的。

他從偷情的場景開始，卻又巧妙把自己隱蔽起來，不露聲色地讓每個主人公徐徐登場。瓦爾特的冷峻專情，凱蒂的荒唐幼稚，唐森的濫情世故，每個角色都如在眼前。

有一點，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么？明明凱蒂做出了如此荒唐難以容忍的事，作為讀者，我竟然沒有討厭她。你明明也可以讀到瓦爾特表現出來的譏誚、嘲諷和不屑，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間，你內心的某根弦被他隱藏的某種理解而打動，心里便會隨之涌起一絲淡淡的寬容。大概，這就是毛姆清冷筆調下流淌出來的那份對人類情感某些時刻的不得已所表露的一種淡淡悲憫吧。

“你為什么要鄙視你自己呢？”

“因為我曾經愛過你?！?/p>

“我覺得你這樣對我不公平，你因為我愚昧、輕佻、粗俗，便責備我，是不對的。我就是這樣子長大的?！?/p>

“我并沒有責怪你?！彼穆曇袈犐先醒笱蟮摹?/p>

這樣的對白，讓人常常覺得，人類的情感何其復雜啊，怎么忍心妄下評判。

打破愛情的面紗

記得張愛玲評價毛姆時，說過一句：他是人世間的挑剔者。

的確，毛姆擅長用比較刻薄的手法來展露或揭示人類的孤獨與幻滅感，也喜歡戳到痛處。毛姆還有一個特點是，他喜歡寫世俗里熱騰騰而稍顯怪誕的生活，但又常常在敘述里顯得寥落與無情，而整部小說的內核里，又帶著些許樂觀和超脫?？傊?，是個很奇怪的矛盾體。

在《面紗》里，瓦爾特說給凱蒂的那段經典對白多么驚世駭俗，幾乎打破了愛情面紗里一貫的溫情與價值尺度：

“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無知、庸俗、閑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我知道智慧將會令你大驚失色，所以處處謹小慎微，務必表現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樣像個傻瓜。我知道你僅僅為了一己之私跟我結婚。我愛你如此之深，這我毫不在意……”

所以，這個男人的痛苦才無藥可解吧。

小說的結局還是平穩落地了。凱蒂終究平靜地活了下來。

“山上遍布著整整齊齊的稻田，農舍都是蟄居在竹林里，顯得安逸而溫馨……或許所有她做過的錯事蠢事，所有她經受的磨難，并不全是毫無意義的——那將是一條通往安寧的路?！?/p>

這個結局，讓我長舒了一口氣，卻又有絲絲的黯然掠過心頭。

你懂的，這就是毛姆的小說。

（源自“民國女子”，有刪節）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