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荷

28歲的程芬從事醫藥代表工作已6年,曾就職于南方某城市的頭部外資藥企,代理過醫院心血管科等科室藥物的銷售。今年6月,她裸辭了工作。8月9日,程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近兩個月,南方多個城市都在嚴查醫生參加學術會議,藥企付“講課費”等事項?!扒巴抡f,現在基本上大家都直接線上辦公,盡可能不再到醫院?!背谭艺f。
另一家外資藥企的醫藥代表稱,在近期由第三方贊助的一場學術會議中,受邀名單中約三分之一的醫生因擔心影響,拒絕了參會。據不完全統計,截至8月17日,今年以來,全國公開通報落馬的醫院院長、書記已超過180位。此外,7月以來,多名上市藥企的實控人接連被查。
8月15日,國家衛健委發布《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有關問答》,提到此次整治涵蓋醫藥行業全鏈條、全領域,實現醫藥領域全覆蓋。在整治重點上,聚焦“關鍵少數”、關鍵崗位,尤其是利用醫藥領域權力尋租、“帶金銷售”、利益輸送等不法行為。
國務院參事、北京協和醫學院衛生健康管理政策學院執行院長劉遠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次醫藥反腐行動背后,應看到:國內醫療機構以公立醫院為主體,很多三甲醫院的書記、院長都是司局級干部。因此,這次集中整治工作也是“全面從嚴治黨”的重要組成部分。
“有些醫院明確規定,拒絕接待醫藥代表,禁止醫生參加任何形式的學術會議。”林浩談到。他是一家外資藥企的醫藥代表,主要負責心血管、內分泌等專科的藥物銷售,從事這份工作已5年。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近身邊很多同行都放假了,他目前還在正常拜訪醫生,但拜訪變得很謹慎,頻率比之前降低。
他更多是去門診拜訪醫生,很少去住院部,因為會擔心患者或者巡查糾察的人看到。即便他認為自己的拜訪是合規的,內心仍會有壓力。
林浩表示,現在拒絕接觸醫藥代表的醫生,主要集中于科室主任或醫院領導層。張曼是廣州一家三甲醫院的血管外科醫生,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所在醫院之前就明確規定醫藥代表不能進院,也張貼了“禁止醫藥代表進入”的標語,因為此前院內查得不嚴,會有醫藥代表來訪。張曼說,“最近醫藥代表已經自己‘消失了。”
這次反腐風暴早有信號。今年7月21日,國家衛健委等10個部門聯合召開視頻會議,部署開展為期1年的全國醫藥領域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工作。28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召開動員會,要求深入開展醫藥行業全領域、全鏈條、全覆蓋的系統治理,集中力量查處一批醫藥領域腐敗案件。
8月以來,北京、重慶、海南、云南、四川等多地的衛健委官網,先后公布醫藥領域腐敗問題的集中整治舉報電話。隨后,多地開始公布清退專用的廉政賬戶。
據不完全統計,8月以來,包括恒瑞醫藥、新華制藥、邁瑞醫療等知名企業在內,超過50家上市藥企在投資者互動平臺回應醫藥反腐話題,強調公司堅持合規經營,并曬出銷售費用、銷售模式等。中國醫藥衛生文化協會醫聯體醫保支付研究中心研究員仲崇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之前的反腐中,很少出現藥企“齊刷刷”回應的狀態,更多時候可能是低調應對。
張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所在醫院目前受反腐風波的影響不大,不過一些手術使用的耗材受到波及?!耙驗槭中g中缺乏吻合器這種耗材,現在醫生都用手縫合血管。”據張曼介紹,其所在科室在一些手術中需要用到吻合器來閉合血管。吻合器不算特別常規的手術耗材,醫院不常備,因此,用得差不多就要提交臨時采購申請。
“上次采購的吻合器已經用完,需要重新議價、重新招標。現在反腐風暴正勁,風口浪尖,我們也不太敢去申請。”張曼說。
今年2月17日,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國際期刊《衛生政策和規劃》上的一項研究中,北京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助理教授、副研究員傅虹橋等人通過對中國裁判文書網2013~2019年的3546起案件統計發現,行賄、貪污和保險詐騙分別占醫藥腐敗案件的68.1%、22.8%和9.1%?!百V賂是醫療腐敗的主要形式,約80%受賄者是醫療保健提供者,大多數行賄者是藥品、醫療設備和消耗品的供應商?!毖芯繉懙馈?/p>
傅虹橋團隊采訪了17名關鍵知情人,探討醫藥腐敗的驅動因素,并調查了中國近期反腐敗干預措施的有效性。訪談結果顯示,財務壓力和監管薄弱是醫療腐敗的兩個主因。
傅虹橋團隊統計的案例中,涉及醫藥腐敗的人員共計3892名。其中,77.5%是醫療保健提供者,11.5%是監管機構人員,9.5%是醫保方,1.5%是欺騙醫療保險機構的患者。據統計,468名官員或醫院院長受賄1000萬元以上。一家省級醫院的院長受賄數額超1億元,是傅虹橋團隊統計案例中的最高數額。
“無論院內還是院外,可能各個環節已經形成比較穩固的利益鏈,要想將其一一擊破很不容易。”陜西省山陽縣衛生健康局原副局長徐毓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療領域的腐敗問題貫穿藥品及器械生產、流通、使用等各個環節,要做到無死角反腐,很有難度。他分析,相關利益首先是從醫藥生產流通企業輸出,才能輸送到醫院。過往這些年,盡管法律層面已提到行賄、受賄應同時處罰,其實對受賄方處罰更重,導致產生腐敗的源頭無法解決。
7月25日,初次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二)(草案)》在行賄罪規定中增加了新條款,提出在教育醫療等領域行賄將從重處罰。這次修改還調整行賄罪的起刑點和刑罰檔次,與受賄罪相銜接,同時,進一步調整、提高了單位行賄罪等相關賄賂犯罪的刑罰檔次。
醫藥合規律師、北京至瑾律師事務所主任李岑巖表示,對醫藥領域行賄方從重處罰是草案的亮點,同時也是今年醫藥反腐的亮點之一。醫院院長等關鍵少數是被企業“圍獵”的對象,而圍獵者提供的“糖衣炮彈”誘惑太大。
衛生政策和醫療管理咨詢師王宏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據他統計,近10年美國查處在華行賄的藥企至少有10個。在他看來,現在上百個院長被查,肯定會牽涉不少藥企。如果按單位行賄罪定罪處罰,未來會有不少企業負責人涉案。他認為,可以從藥企切入,盡可能阻斷行賄端的腐敗行為。
傅虹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隨著醫藥產品、診療技術的升級,醫藥腐敗的形式也在變化,從最初直接送紅包,發展到更加隱蔽的企業商業賄賂。
傅虹橋團隊的研究發現,藥品銷售和設備采購是賄賂的主要領域,分別占賄賂總額的32%和26%。研究中,一名受訪官員談到,制藥公司和醫藥代表會賄賂醫院院長、藥房主管,以促進該公司產品的銷售。據該受訪者估計,醫療腐敗造成的醫療資源浪費可能占中國醫療保健支出總額的30%以上。
日前, 一份經證實的《廣東省藥品和高值醫用耗材生產經銷使用情況專項審計調查報告(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專項審計調查報告》)顯示,2021年至2023年5月,廣東省藥品生產總值前50家的企業營業總收入1511.83 億元、總成本707.61億元、總銷售費用446.17億元,共投入技術開發費用29.5億元,僅為銷售費用的6.61%。上述銷售費用中涉及“推廣”“咨詢”“服務”等內容的第三方服務費用達289.06億元,占銷售費用的64.79%。審計調查發現,廣東三家藥品生產企業向1936家第三方商務推廣公司支付費用,假借服務費用等名義套取資金40.77億元,用于公關等用途,增加藥品綜合成本,推高出廠價格。
藥企的銷售費用,主要包括市場推廣費、職工薪酬、差旅交通費、會議費等。銷售費用占營收比例,即銷售費用率越高,說明銷售費用的使用效率越低。
據統計,2022年,國內銷售費用超過50億元的上市藥企共10家,包括上海醫藥、復星醫藥、步長制藥、恒瑞醫藥、百濟神州等。其中,上海醫藥的銷售費用最高,達到140余億元。此外,在A股上市醫藥企業中,近40家2022年的銷售費用率超過50%。
相較而言,跨國藥企代表企業如強生、輝瑞、默沙東、賽諾菲等企業的銷售費用率均在20%上下。其中,默沙東2022年的這一比例不足17%。輝瑞、強生、諾華去年的銷售費用率分別為17.23%、26.08%、28.20%。
依據前述廣東省《專項審計調查報告》,2021 年至 2023 年 5 月,廣東一方制藥有限公司以“技術服務費”等名義向966家商務推廣公司付款的23.9億元,用于支付全國4586家合作醫院藥房配藥設備費用和配藥人員工資等。
2018年12月至2023 年6月,廣州一品紅制藥有限公司指派其他公司以“集群注冊”方式在廣州市南沙區同一地址注冊成立962家會議服務公司。2021年至2023年5月,廣州一品紅制藥公司以支付學術會議費、醫學服務費等名義將16.75億元轉入上述會議服務公司,這部分費用又被進一步分解,轉入特定人員賬戶用于支付各區域醫院公關費用。
在李岑巖看來,藥品、醫療器械從出廠到最終用到病人身上,需要經過一系列復雜流程,藥企要付出的成本并不低。從這一角度看,用于藥品信息傳遞、學術推廣的銷售費用是應當被理解的。但是,拿著本應該做真正學術推廣、藥品信息傳遞的錢,假借市場推廣、學術推廣,甚至各種市場營銷活動,直接以財物、變相財物等方式對醫院進行利益輸送,最終希望借此多開該藥企的藥物,“這類行為應被嚴厲打擊”。
8月開始,全國多個省級醫學會、協會等組織開始緊急發布通知,要求延期召開各類行業會議和活動。隨著部分學術會議的暫停或延遲,醫療機構在主動收繳“講課費”。
程芬表示,在大型藥企,尤其是外企,講課費的發放有相當嚴格的等級劃分。藥企會依據專家的職稱、影響力、發表的論文等多個指標對其評級,然后根據專家級別給予其不同水平的講課費。據她介紹,她此前所在的藥企,給專家一次講課的費用在1000~3000元。講課時間取決于會議方式,如果是線上會議,一般每個專家講課時間大約半小時,如果是線下大型會議,一般要花費半天甚至一天,藥企也需要承擔茶歇、餐飲費用?!盀榱吮苊赓M用濫用,企業對邀請專家講課的次數有嚴格限制,比如,一名專家一年最多只能講20次課程?!彼f。
據報道,美國全國兒童醫院托萊多分院兒科和胎兒心臟科主任、兒科心臟主診醫師熊丁丁曾介紹,美國所有醫生平均每年會參加1~2次會議。供職于大學附屬醫院的,每年參會在3次左右;供職于非大學附屬醫院或社區醫院的,一般1~2次;私人開業的醫生每年1次。
在徐毓才看來,有的受邀講課專家,并未充分備課,學術交流也變得沒那么正宗。很多藥企為了宣傳自身產品,除了報銷專家住宿、餐飲等費用,還報銷一些額外的“報酬”,比如買房買車費用、旅游費、子女教育費用等。這些費用被企業添加到銷售費用中,使得銷售費用畸形增長。
2021年4月12日,財政部發布的醫藥企業會計信息質量檢查公告顯示,在檢查的77家醫藥企業中,有19家因使用虛假發票、虛構業務事項等被罰。這些企業的違規涉案金額在幾十萬元至上億元間不等。財政部公告提到,賽諾菲(北京)制藥有限公司2018年列支醫學領域的學術研討或經驗交流會議費1.49億元。經對部分會議參會人員延伸訪談,相關醫生表示會議不真實或未參加會議,涉及金額93.82萬元。
程芬供職過的幾家公司,會外聘第三方監管機構來跟進醫藥代表開展的學術會議,以確保會議真實性。線上會議甚至要進行頭像識別。據程芬介紹,醫藥代表開展業務時,經常會自己先墊付錢,有時公司也不一定報銷。這種情況下,有些醫藥代表可能會想辦法把費用從公司“套”出來,比如,虛構學術會議。
林浩表示,國外藥企的合規經營已做了很多年,有專門合規部門在跟進相關事項,當然也不排除少數腐敗行為。國內藥企大多剛起步做合規經營,不少經不起調查。
“學術會議不能和腐敗直接劃等號?!毙熵共磐瑫r表示,現在很多醫院要求上交近幾年收到的“講課費”,并未區分合理與否,也可能會造成誤傷,對正常的學術交流活動等造成較大沖擊?!皩⑨t學會議作為反腐的一部分就有些污名化了?!痹谥俪缑骺磥?,醫藥反腐也要保持理智客觀,不能因誰在風口召開醫藥學術會議,就抱著“一查一個準兒”的心態。

李岑巖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講課費、會務費這些是中性詞,是正常的社會活動,真正應關注的是其背后的動機和目的。比如,為了藥品研發而舉辦的會議,為了藥品上市后再評價的數據收集而舉辦的會議等,如果這些會議的項目立項合法合規,流程把控嚴謹,財稅支出和路徑合規,有內控制度且遵照執行,費用也自然合規。“要對學術會議的真實性、專家講課內容的質量等方面嚴格把控,這些程序的嚴格合規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證會議的合規?!彼f。
在藥企與醫生的關系方面,為了增加透明度,2010年開始,美國開始實行《醫生薪酬陽光法案》。根據該法案,制藥企業和醫療設備企業要向美國聯邦醫療保險與醫療救助服務中心(CMS)上報支付給執照醫生或教學醫院的任何酬勞,醫生或其直系親屬所擁有的任何物業和投資股權也需上報。據CMS網站公布,2016~2022年,CMS共發布8066萬條記錄,涉及支付、所有權和投資權益方面的記錄共計684.4億美元。其中,2022年發布的總記錄為1400余萬條,涉及的資金數額為125.9億美元,有款項記錄的醫生達58萬余名、教學醫院達1200余所、公司1700余家。
“醫生與藥企的任何金錢來往都會被記錄,就算吃一頓飯也會被計算成錢予以統計,而且這個記錄公開透明,公眾可以在相關網站上公開查詢?!泵绹呐K病學會專家會員高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生參加藥廠資助活動需要公開申報。比如,醫生參加學術講座的第一張幻燈片就是解釋與多少藥企有聯系、做了哪些相關工作。如果自身參與的臨床試驗有藥廠資助,也需要在研究文章中注明。高磊表示,中美醫療制度不同,國內可以借鑒和設立符合國情的“陽光法案”。
“帶金銷售”是指藥企通過給予有進藥決策權和影響力的人士回扣,以此謀取交易機會或競爭優勢的不當行為。
前述傅虹橋團隊的研究中,一名醫藥代表談到,“在中國,藥物的利潤率非常高。某些情況下,我們是在爭奪給醫院的回扣數額。如果我們能比其他競爭對手提供更多回扣,一些醫院就愿意開更多我們的產品?!?/p>
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2021年10月發布的一篇文章指出,根據公開可查的法院判決文書統計,2016~2019年,全國百強制藥企業中有超過半數被查實存在直接或間接給予回扣的行為,其中頻率最高的企業三年涉案20多起。藥企支付給招標機構、醫院負責人、醫藥代表等的商業賄賂,都被計算在“成本”中,最終體現在藥品售價上。國家組織藥品集中采購和使用聯合采購辦公室負責人曾提到,從絕對價格水平看,相當一部分藥品價格長期存在虛高水分,一些仿制藥價格水平高于國際價格2倍以上,流通環節費用占主要部分。水分滲透于流通環節的“灰色地帶”,最終由患者和醫保資金買單。
仲崇明表示,有些創新藥藥企給銷售人員開很高的薪水。實質上,銷售人員以此作為藥品推廣“活動關系”的費用。林浩表示,國內大部分藥企生產的是仿制藥。很多心血管類、治療高血壓等藥物都進了集采,利潤縮減很多。近兩年,國家層面的集采開展后,外企更多具備一些創新藥的優勢,但想推一款創新藥進院也很難。

江蘇一家醫院的藥房內,工作人員查看藥物存儲管理分發系統運行情況。圖/視覺中國
在徐毓才看來,僅藥品而言,通常二級醫院常用藥品大約1200種左右,三級醫院藥品約1500種左右。迄今為止,國家組織的藥品集采已實施八輪,共納入300多個品種。這也意味著,更多藥品未被納入集采。即便藥品被納入集采,也并非能被所有醫院及時更新到可開藥物中。因此,醫藥代表仍有 “活動”空間。
在程芬看來,相對創新藥,臨床上使用多年的常規用藥更好入院。但常用藥面臨著同質化競爭的問題。醫藥代表要說服科室主任、藥劑科主任、院長認同這款藥的效果和優勢,這一過程推進得比較艱難。
程芬工作以來,在推進藥品入院時,遇到過一兩家醫院科室對相關費用“明碼標價”的情況。據她介紹,有的醫院藥品進院流程比較復雜,提交申請單據也需要付費。如果是小規模的醫院,院長可能直接和醫藥代表談合作,要求藥企為其醫院投資建設項目,以換取藥企產品進院或更高銷量,甚至有的院長可能直接收回扣。
武漢市一家三甲醫院的急診科醫生宋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就她所在醫院而言,藥品和耗材想進院有非常嚴格的流程,還需要考慮這款藥是否是科室長期用藥、醫院是否存在類似藥品等。如果是緊急用藥,可能會走臨時采購渠道。
具體而言,藥品想要進院,首先要科室主任寫藥品進院申請單。隨后,醫院會召開藥事會,對每種藥品進行討論。經過藥事會討論后,在藥品價格、規格、臨床需求等方面會形成綜合判斷,哪些藥最終能進院,需要藥事會成員共同投票決定。宋琳所在的醫院,藥事會成員大約四五十人,包括各個科室的主任、行政管理人員、醫院領導等。
宋琳表示,藥事會一年不定期開數次。如果遇到特殊病人需要緊急用藥,臨床主任會考慮臨時申購途徑,向醫院藥劑科申請用藥,但購藥量限于病人的用藥劑量。據程芬介紹,科室主任向醫院填寫采購單據申請后,單據會在醫院各個部門間經過長時間的流轉,涉及采購部門、藥劑科、財務部等,最終院長簽字,藥品才可能被選入藥事會討論的名單。
仲崇明表示,創新藥想要進院,很可能存在“帶金銷售”的情況。這背后,藥企和醫院的關系就很重要。醫院基于“誠信”“臉熟”“安全”的前提下,才可能選擇與藥企合作。在仲崇明看來,越貴的藥品,進院阻力越大,因為越貴的藥品占用醫院醫藥費用的資源越多。
程芬表示,雖然醫院對新藥有很大需求,但新藥存在用藥風險高的問題,如果藥效不好銷不出去,醫院也要承擔相應風險。對這類藥,一般藥企會從臨時采購就開始推進?!搬t藥代表對各個環節的打點從平時就已開始做起,比如通過約飯、送小禮品等方式,和相應負責人建立交情。”她說。
仲崇明分析說,如果是一款并不算有“突破性療效”的上市新藥,沒有人站臺很難推廣出去。這時可能需要“多線作戰”,涉及專家站臺、網絡宣傳、醫院公關、臨床處方學術推廣等環節。
“醫療器械領域,‘帶金現象同樣普遍?!敝俪缑鞅硎?,在最近報道的醫療器械腐敗案例中,醫院領導層拿到上百萬乃至上千萬單筆回扣的現象并不罕見。院內的技術專家成為共犯的概率較高,因為其能幫忙整理招標技術方案。仲崇明表示,可以從高價中標廠商的設備銷售記錄入手查詢,如果發現中標價格不正常,這其中大概率存在問題。目前,醫院不愿冒著風險進行設備招標,業內可能會等著風聲過去,再重啟招標。
李洲是南方某城市的一名三甲醫院病理科的副主任醫師。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療設備通過公開競標進院,在全國比較普遍。有的醫院公開招標的標書,是由器械代理商和科室主任擬訂好后,交給醫院的設備科。有的科室主任會把要入選企業的產品細節寫進標書,這樣找兩三家其他企業陪跑就能中標。
仲崇明表示,公開招標,如果脫離了招標廣泛詢價的前提,可能會造成更大的不公平,可能會使那些與醫院帶量采購組織方關系好的廠商最終招標成功。在他看來,招標時,對于多年一招和一年多招的設備,應當區分清楚。對于一年多招的醫療設備,可以考慮“掛網”等方式,把公開招標落在實處。
“對藥企而言,只有合規,才能走得更遠,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據李岑巖介紹,因為紀委監委的介入,2022年以來,國內藥企開始重視合規體系的建設,但目前仍是極少數大企業在啟動。近五年,李岑巖和其團隊一直在開展醫藥企業的合規培訓。5月份以來,向她咨詢醫藥企業合規的培訓人開始多起來,7月份一個月更是達到一二十家,這個數目等同于她去年一年進行合規培訓的藥企總數。大部分培訓是線上培訓,時間1~4小時,有的培訓也會持續 1~2天。
讓李岑巖感受明顯的是,近年來,合規化成了如今整個醫藥行業的熱點。之前給藥企做合規培訓,藥企對于合規業務怎么開展,并沒有認真聽進去。大部分藥企只是直接向她咨詢如何“簡單直接、低成本地從證據上”達成企業合規的條件,對于那些不談業務合規、只想做證據合規的企業咨詢,李岑巖均予以拒絕。
武漢大學競爭法與競爭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法學院教授孫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藥行業商業賄賂與監管不到位有關,更與以“藥品、器械、檢查”養醫體制關系密切。
傅虹橋建議,通過醫療、醫保、醫藥“三醫”聯動改革,使大多數醫務人員成為改革的受益者及同盟者。對于屢教不改的醫療腐敗行為,應該嚴格予以吊銷執照的懲罰。國內有相關規定,但現在執行的力度不夠。在徐毓才看來,“高薪養廉”在內地并不完全可行,真正想鋌而走險的人,即便開再高工資,也難以杜絕其貪腐。
在傅虹橋團隊的前述研究中,一名地方衛生局的官員表示,如果一個組織的最高負責人想要腐敗,他有很多方法讓這個組織的人與他合作。外部監督機制也很薄弱。相關部門只有在得到明確的線索時才會開始調查。
傅虹橋表示,在中國現代醫院管理制度里,院長這一職位權力很大,既是行政權威,也是技術權威。如果院長想做違規的事,內部制衡相對較弱,而且帶來的后果是塌方式的。對醫院內部監管而言,一方面要優化醫院內部結構,不搞一言堂;另一方面,要將對醫院院長的強有力監督納入日常監督中。
宋琳建議,在選拔醫院關鍵崗位人選時,如院長、藥劑科主任等,應全面考核。此外,應該盡可能做到政務公開,比如醫院的一些重大事項決策、重大財產變化等要及時公開。像院長這樣的重要崗位應考慮多人輪崗制,避免一個人在這個位置待得太久,造成盤根錯節的利益勾連,不好撼動。
國務院參事、北京協和醫學院衛生健康管理政策學院執行院長劉遠立表示,實行“零差率”、集體招標采購等政策以后,醫院和醫生不再有原來“以藥養醫”時代普遍存在的“開大處方”的創收沖動,哪些藥品能夠進醫院的決策空間也被大大縮??;同時,醫院藥事委員會集體討論決策制度、醫院領導班子的“三重一大”民主決策制度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對特權的監督作用。但對于進購藥品和儀器設備的決策可以施加影響力的“關鍵少數”,仍然存在以權謀私、參與行賄受賄的可能,因此他們成為整治的重點對象并不奇怪。
劉遠立指出,“應看到,國內醫藥衛生領域大多數從業人員的專業素養和職業道德是不錯的,工作認真勤懇、收入不高。只有將外部監管與行業自律、懲治腐敗與表彰先進、打擊以權謀私與鼓勵優勞優酬有機結合起來,才能有效推動醫藥領域行風建設、促進醫藥衛生高質量發展?!?/p>
(文中程芬、李洲、宋琳、林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