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緣

□薛培政

一個初冬的上午，一輛商務轎車開進了鳳凰山下的茹岡村。

四位穿著得體頗有風度的中年男女下車后，一路打聽找到村小學老校長家后，竟齊刷刷地跪在了老校長跟前，望著眼前的情景老校長和家人都驚呆了。

他們被人扶起后，那位稍顯年長的中年男子開口道：“老人家，您還記得鋦匠老張嗎？我們是他的子女啊！”

老校長仔細端詳著他的臉龐，遲疑地問道：“你是張生？”

“嗯，我是張生！”那男子鄭重地點了點頭后，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老校長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笑著說道：“你爹與俺茹岡人有緣哪！”

幾位來客聽罷老校長的話，都默默地點頭稱是，在茹岡村，上了年紀的人對鋦匠老張并不陌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村里人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家里的鍋、碗、盆破了，從舍不得丟掉，都要讓匠人鋦了接著用。

“鋦盆鋦碗鋦大缸嘍……”秋冬之交，聽到這熟悉而悠長的吆喝聲，茹岡村人就知道，鋦匠老張又像過冬的候鳥一樣，拖兒帶女來村里討生活了。

老張是魯西北人，那一帶靠近黃河，資源匱乏，土地貧瘠，十年九澇。因家境貧寒，他三十多歲才討得一盲女做婆娘，十年添了四個孩子，日子過得越發緊巴。

每年收罷秋，老張就推上獨輪車，左邊藤條簍里裝滿工具和衣被，右邊藤條簍里坐著婆娘和兩個小不點兒，兩個大點兒的孩子跟在他身后一路長途奔波朝茹岡村來。

茹岡村人古道熱腸，民風淳樸，望著前來求宿的老張，生產隊長大包大攬道：“來了就是客，俺幾百口人的村子，咋也不能委屈了你個匠人。”當即派人把烤煙房拾掇干凈，墊上干草，鋪張葦席，老張一家住宿就有了著落。

安頓好住處后，老張就擺好攤子開工了，村里的嬸子大娘們這個要補鍋，那個要鋦盆，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把他忙得應接不暇。

老張活兒做得很細，先拿起碗盆的碎片，放在兩腿中間的墊布上，用一把小刷子把破碴處的污跡清理干凈，再將碎片拼攏在一起，對好茬口使其恢復成原狀，用一根細長的繩子捆緊，然后捧在手里端詳一番，看準紋路，拿鉆打眼兒，釘扣鋦子，大錘小錘輪番使用，叮叮當當一通下來，破盆爛碗就圓了音兒，最后在鋦子上抹幾撇油灰，就齊活了。遇上鋦缸的大活兒，自有村民上前幫忙，他也能修補如初。

他做活兒時，婆娘和兩個小不點兒就守在旁邊，兩個小不點兒拉尿，老張忙放下手里的活兒，起身幫助打理。街邊的嬸子大娘看得眼熱：“也真難為這個大男人了！”往后，她們會自動上前幫忙，讓老張省了不少心。

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婆娘突然肚子疼得直打滾，老張臉都嚇白了。正巧老校長打此路過，連忙召集人用擔架抬著送公社醫院，經確診是急性闌尾炎，需要動手術，可去的人翻遍口袋，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老校長趕忙找人借錢墊付了手術費，為那婆娘做了手術。老張握著老校長的手，感動得泣不成聲：“多虧您救活了俺婆娘，她要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可就垮了啊！”

茹岡村人待人實誠厚道，從不拿老張當外人。每年過罷秋，約莫著他一家要來了，老校長就操心著他兩個大一點兒孩子上學的事兒，連書本費也免了。村里女人們心善，體諒婆娘不會做針線，自家孩子穿小的衣服，都送給他家孩子穿，到了飯點，總有人提著水壺，拿著煎餅或窩頭來給他們送飯。

老張感念鄉親們的好，做活兒收費從不多要，遇到沒有現錢的主家給點苞谷、紅薯干也行。人們覺得他挺不容易的，給的糧食都不會少。

老張與茹岡村人的這段善緣，一直延續到八十年代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

冬去春來，物換星移，四十年的時光一晃而過。這段本已淡出村人記憶的情分，隨著老張子女的到來又續上緣了。

老校長忙讓人找來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一同陪著來客敘舊。

中年男子繼續說道：“父母在世時，一再叮囑我們有了出息，別忘了茹岡村的鄉親們。如今，我兄妹四人分居在深圳、上海等地，從政從教從商，一直想著能有一番作為，來報答鄉親們的恩情。”

張家兄妹在茹岡村走街串戶，了解村情，為村辦企業引進了既環保又市場前景看好的農副產品加工項目，為村小學添置了新桌椅，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發了紅包，還給孤寡老人買了新衣服。

望著眼前的來客，那些上了年紀的嬸子大娘唏噓不已，感嘆道：“想想當年鋦匠老張兩口子那個難勁兒，要是活到現在，看到孩子們個個有出息，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