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瑞
廣東尚堯律師事務所,廣東 佛山 528000
所謂洗錢,是指為了對上游犯罪所得到的利益進行掩飾、隱瞞,故而采用各種方式和行為對該利益的非法性進行消除的行為,使得非法財產在形式上最終轉變為合法財產,以切斷司法追查和法律制裁的路徑。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以及支付方式的升級更新,各類犯罪與洗錢活動彼此交織程度更深,洗錢手段也在不斷高科技化、多樣化發展,涉及的金額也越來越大。洗錢罪具有手段隱蔽、成本低、追查困難等特點,其在刑法上如何被更好適用,更裨益于司法實踐中對洗錢行為的追查,是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
洗錢罪的前身,是所謂的贓物犯罪。在人類歷史上,洗錢罪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20 世紀20 年代,在美國的一些工業城市中出現了許多犯罪集團。他們利用當時美國技術快速發展、許多新行業的發展超出法律預期的機會,發展了許多新型空殼企業,利用企業收益來掩飾自己通過非法活動獲得的巨額非法經濟利益。比如當時有的犯罪集團購買了許多自動洗衣機,為客戶清洗衣服,通過這種方式賺取收益,但同時又將犯罪集團的非法利益所得混入其中,一起報稅,最終就將其變為了合法收益,所以此類罪也就被稱為“洗錢罪”(Crime of Money Laundering)。隨后,美國的犯罪分子將其大量運用在毒品交易、走私等各類犯罪中,發展出了一整套高超多樣的洗錢手法。隨后,洗錢活動突破了國界,跨國洗錢成為其主要形式。這是因為犯罪活動也呈現跨國化趨勢,并且洗錢活動獲得了各種技術、組織、人員的協助,也利用了一些國家在外匯管制方面存在的漏洞。
在我國,洗錢活動和洗錢罪也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我國在改革開放之前實行計劃經濟,所以整個國家金融活動為國家所整體掌握控制,并且國家沒有對外實行金融活動的交流,所以客觀上沒有為洗錢活動提供環境和機會。1979 年《刑法》制定的時候,洗錢罪沒有進入立法者的視野。
但是在20 世紀80 年代以后,我國得益于改革開放政策,整個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社會也在迅速轉型,法律的制定大大落后于社會發展的實際情況,加上一小部分人先富起來,故而各種以往沒有的涉及洗錢的上游犯罪活動在我國開始出現,一些國際犯罪組織也對我國開始滲透,使得跨境洗錢也開始在我國出現。90 年代以后,隨著走私、黑社會等活動的猖獗,導致洗錢活動在我國也日益頻繁,于是1997 年修訂的《刑法》第一次規定了洗錢罪,并對其上游犯罪也進行了規定,主要為毒品犯罪、黑社會犯罪和走私犯罪。2001 年和2006 年的《刑法修正案》都對洗錢罪的上游犯罪進行了擴大,并且對洗錢罪的內容也進行了豐富。將《刑法》第三百一十二條涉及的贓物罪在表述上進行了修改,使得該法條和第一百九十一條的洗錢罪之間有了更好的銜接。[1]
我國在洗錢罪的相關法律規定上持續發展,2019 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非法從事資金支付結算業務、非法買賣外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進一步豐富了洗錢罪。隨后,2020 年的《刑法修正案(十一)》更是將“自洗錢”行為也納入了《刑法》中,將其入罪化處理,并對相關內容進一步做了修正。
2020 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在洗錢罪上作出的修改主要為:第一,以往洗錢罪的構成必須滿足行為人明知自己行為所涉及的利益為上游犯罪所得,《刑法修正案(十一)》對此不再做要求;第二,對于洗錢罪的罰金刑不再有數額上的限制;第三,洗錢罪的行為類型被進一步擴大,以往的洗錢罪一般為對犯罪分子的協助,現在刪去這種表述,表明幫助行為之外的其他涉及洗錢的行為,也可以構成洗錢罪;第四,與第三點對應,在協助將資金匯到境外上的“協助”也被去掉,而變為了“跨境轉移資產”;第五,單位犯罪的情況下,其主管人和直接責任人也都增加了罰金刑。
洗錢罪之所以進一步做出修改,是國家意識到上游犯罪的洗錢活動有繼續翻新的趨勢,加上國際對于洗錢犯罪活動的打擊日趨嚴厲,我國也需要通過擴大洗錢罪方式和內容、嚴密相關法網的方式,與時俱進,和國際接軌,為打擊洗錢犯罪活動的公安執法活動和犯罪追究活動提供更為完整的法律依據。[2]所以整體而言,我國在洗錢罪上不斷寬松化主觀構成要件、犯罪行為方式,同時又對洗錢罪的刑罰不斷嚴厲化,這些都反映了國際和我國打擊制裁洗錢罪的整體趨勢和社會需要。
“自洗錢”經過《刑法修正案(十一)》而被納入到了洗錢罪中,但是它長期以來在理論上存在爭議。[3]我國傳統刑法學者認為,洗錢罪的前身贓物犯罪實際上制裁的是單獨對贓款贓物進行處置的行為,如果將“自洗錢”納入其中,會導致同一個犯罪行為,也即上游犯罪被兩次評價,上游犯罪本身被定罪,相關行為又在洗錢罪中再次被定罪,這違背了刑法對同一行為禁止重復評價的原則。但肯定者認為,上游犯罪行為本身還可以被繼續分解,洗錢行為目前已經高度獨立化,具有明顯的工具屬性。此外,犯罪者自行洗錢的行為會導致非法利益流入到正常流通領域,特別是金融領域中,導致后者管理秩序受損,它的效果不能為上游犯罪的評價所全部包含。所以,上游犯罪和同一犯罪者的“自洗錢”行為之間具備區分的條件,同時也具備區分的理由。“自洗錢”行為入罪以后,它直接擴大了洗錢行為的類型。
此外,其他已有的協助幫助洗錢行為基本內容不變,但在細微表述上有所差異,便于新型協助洗錢行為的納入。比如在“結算方式”中增加了“支付”一詞,表明了洗錢行為中資金轉移方式的擴充,改變了以往在資金結算上采取狹義理解的局限性,而對協助洗錢行為中的結算方式進行了廣義理解,一些新型第三方支付毫無疑問也得以被納入其中。[4]
新修改的洗錢罪中還將原條文中的“資金”改為了“資產”,這實際上為洗錢罪行為對象范圍上的擴大。從字義上理解,“資金”主要是指貨幣性質的利益,而且在以往語境下,它主要體現為金錢。但是相比之下,“資產”的范圍就要大很多,它既可以理解為金錢性財產,即貨幣性利益,還可以理解為各種能夠被貨幣衡量的其他資產,有形資產和無形資產,以及各種雖然不能直接變現,但是間接體現財產價值的權利,比如債權等。對此,《刑法修正案(十一)》對于這種可轉換性的資產明確列舉了資金、現金、金融票據、有價證券四種類型,另外還補充了“跨境轉移資產”的情形,但是對于跨境轉移中的資產到底為何種形態類型則未具體說明,表明它可以為具體列舉之外的其他任何能夠以貨幣衡量、轉換的資產。雖然在司法實踐中,對“資金”擴大解釋早已有之,但是這次《刑法》的修改相當于將司法實踐中的擴大情形對應納入到法律中,使得法律表述更為嚴謹,也為未來洗錢罪行為對象的進一步擴大奠定了堅實基礎。
主觀構成要件上的變化是此次洗錢罪更新的最重要內容之一。以往在洗錢罪主觀構成要件方面設置了“明知”這一術語,是為了將一些在行為上體現為協助洗錢,但是在主觀狀態上對于自己從事行為的性質,以及洗錢之存在一無所知的人排除出該罪。可是這種設置導致了以往司法實踐中對洗錢罪定罪難的問題,[5]因為行為人通常會通過各種方式否認自己對犯罪對象或者行為處于明知的狀態。此外,“明知”這種表述本身也比較主觀,不利于司法機關對此取證,往往是否為明知只有行為人自身知道,更多的情形,是司法機關推定行為人知道自己行為的性質,但是未能夠證明到其“明知”的地步。所以,“明知”這一術語的去除,表明只要能推定行為人知道即可,降低了司法機關的取證難度。這一改變在整個邏輯體系上看也有利于“自洗錢”行為的納入,因為對于自己犯罪、自己洗錢的行為人而言,其“明知”自不待言,也無需對此繼續論證。
從法理角度看,這也意味著幫助洗錢行為人的主觀構成,可以從直接故意擴大到間接故意上。所謂間接故意是明知行為會發生的后果但是放任其發生。雖然也有學者認為,由于洗錢罪中有“為掩飾、隱瞞……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的來源和性質”的表述,意味著洗錢罪是一種目的犯罪,而目的犯罪必須為直接故意,不可能為間接故意。[6]但實際上筆者認為,這種解釋過于僵硬。洗錢罪中的相關目的和目的犯中所指的目的并不同,后者所追究的目的非常明確而且有直接對應的行為,但是前者的洗錢目的并無直接對應的明確客觀行為,而是可能出現各種客觀行為,所以洗錢罪無法被視為目的犯。因此,洗錢罪中完全有可能出現間接故意的情形。
《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條對于洗錢罪的量刑設置了兩檔,對于普通情節的洗錢罪,沒收非法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且可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如果情節嚴重,則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而從實踐情況看,洗錢罪的定罪較為一致,在量刑上卻各有所不同。整體而言,洗錢罪的處罰不重,有所失衡,有的地方洗錢罪甚至在罰金上僅處以20 元罰金,這就無法起到刑罰的震懾效果。[7]對此,筆者認為,為了更好地對洗錢罪在刑法上進行適用,需要做如下的細化:
第一,洗錢罪中規定的“情節嚴重”必須予以細化,從而讓法院明確洗錢罪到底是判五年以下,還是五年以上的情形。對此可以通過司法實踐相關經驗的積累,針對典型案例進行類型化處理,然后抽象出洗錢罪從基本法定刑升格為情節嚴重的條件。洗錢罪本身比較復雜,這種細化是必要的,能夠防止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
第二,對于罰金刑也要予以規范。司法實踐中罰金刑的執行差異性比較大,其上限和下限都非常寬泛。對此,可以依據以上的兩檔量刑分別對罰金刑進行規定,在普通情節的洗錢罪中,細化罰金刑的上限和下限是多少,罰金刑和非法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之間是何種比例關系。在情節嚴重的情形下,罰金刑不是選項,而是一個必須并處的刑罰,此時它如何確定,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筆者認為,罰金刑主要考慮的應當為洗錢數額,根據洗錢涉及數額,按照一定比例確定罰金數額。
第三,洗錢罪量刑上要區分不同人員的身份,主管人員和直接負責人,普通協助人,他們是兩類完全不同類型的犯罪角色。前者往往造成的損害是巨大的,在定罪量刑上均要不僅考慮其洗錢行為,還要考慮其從事的洗錢行為上游犯罪,雖然不對相同行為進行二次評價,但是這屬于情節加重類型;[8]普通協助人在洗錢上僅僅提供了幫助,本身并未參與洗錢的上游犯罪,對其量刑的時候可以考慮這一身份情況而適當減輕。
洗錢罪近年來越來越全球化、高科技化和多元化,全球范圍內對其打擊力度在不斷提升,這有助于維護金融市場的秩序和安全,打擊各種洗錢行為的上游犯罪。我國順應實際需要和國際趨勢,在《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對洗錢罪再次進行了修改和擴充,從而為打擊洗錢的司法實踐活動提供全面的法律依據。洗錢罪的刑法適用不僅需要相關學者在法理上更精細化解釋其應用,更需要司法工作者在司法實踐中不斷摸索。如此才能使得洗錢罪罪責刑相適應,更彰顯文明社會的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