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淑珍的春天（組詩）

●于波心

補鍋記

鐵鍋漏水的時候，我五歲大

第二天的早集上

補鍋的攤前，圍了一大圈

比我們更早，更迫不及待的人

那么多的鐵鍋、鐵瓢、鋁壺

錫缸、銻盆，排成行，堆成堆

像門診排著隊，等著救治的人

他們跟我們一樣

都是病人，都是面有菜色的人

爐火熊熊，那個一邊拉著風箱

一邊津津有味，啃著芝麻餅

滿頭大汗的小男孩

跟我差不多大。我咽了下口水

我偷偷拉了一下，媽媽的衣角

——我希望她，給我買一個

跟他一樣，五分錢的芝麻餅

側柏

向左的一枝迥異于

向右的。一枝茂盛

一枝凋敝，像記憶的不對等

我深知翠綠緣于喬木本性

而非炫耀。紡錘形的柏果

像是為紡車量身定制

每年冬至，祖母握紡錘的手

握起鐮刀，砍下

這些翠枝枯葉。這個時候

低矮的煙囪就會冒出

臘肉的柏香

一些往事，煙熏火燎

一些時光，永不起銹

在灶臺的掛鉤上蕩悠，油光發亮

空椅子

那些枯藤已經返青

楠竹回到南山

汗漬煙味茶垢回到搪瓷缸

一個人把枯朽的身體回到

一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中山裝里

一支英雄牌鋼筆，書寫意味強烈

發出藍黑墨水的清香

剛剛別到左上的口袋里

舊時光落進舊時代的知識分子

寬大的褲兜里

你顫巍巍起身，乜斜著老花鏡上的余光

顫巍巍落座，椅子發出吱呀的應答聲

這是時光心靈契合的應答

你一直在重復著

這個動作。事實上

空椅子從未曾空過

于淑珍的春天

廢棄的元壩繅絲廠的春天

依然是于淑珍的春天

簡陋的筒子樓里居住著

二十年前下崗的工人

還在用蜂窩煤煮飯

他們習慣去廠房旁的古井里取水

喜歡用淘米水澆灌窗臺破瓷盆里

幾株綠油油的蒜苗、香蔥

自閉癥的大毛子

某一天在春日午后，突然沖出筒子樓

在樓下的院子里追逐一只貓

手舞足蹈，嘴里嗚啊嗚啊不停

于淑珍在后面攆

母子倆和一只貓圍繞院壩

兜著圈子，一圈，又一圈

暖融融的陽光尾隨他們仨

仁愛又慈悲，溫柔地把他們的影子

一會兒打開，一會兒折疊

舊雨靴

相較于又滑又濕的小學記憶

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

高年級同學的惡作劇式的陷阱——

人設的深坑，表面飾以雜草松泥

三哥幾乎沒有這樣的遭遇

他穿著一雙又長又舊的雨靴；

鞋面上有兩塊神氣十足的青色補丁

像一雙洞穿陷阱的眼睛

這雙雨靴是大哥穿舊的

媽媽說：“三哥上初中后

這雙鞋就是你的了。”

兩年后出現在我腳上

這雙舊雨靴

又增加了兩個紅色補丁

兩枚紅色的補丁，像兩顆閃閃的紅星

我佩戴著，在風雨中

無所畏懼

往返穿越“敵人”的封鎖線

指間沙

一個潔癖的人

一個眼里容不下沙的人

一個用力攥緊手中沙的人

一個用盡全力愛的人

并非兩手空空

這些消失的東西

多年后又回來了

在眼睛的白內障里

在膽囊的結石里

那個用盡全力愛的人

也回來了

在梗阻的心臟里

他做了白內障

切除了膽囊

但他拒絕了心臟搭橋

他要把愛的人

帶到墳墓里

薄暮

五分隊到四分隊，也就是

谷豐村到獅子村，不遠

隔著五道田坎，三處水井，一條溪水

我和父親，隔著一個薄暮

——走在打醬油的路上

攥緊五毛錢，我的手心沁出了汗

黃昏最終落腳在四分隊供銷點

破舊的店招上面，金晃晃耀眼

甜蜜的光線，像嘴里的水果糖

不斷融化，縮小

——直到成為一個記憶的核

由于甜蜜和緊張

我把醬油

說成了醋

繅絲廠

清流河從不想見證什么

它依然穿廠而過

把廠區分成南北

把時光分成過去和現在

即使繅絲廠已經荒廢很久

月光卻不曾用舊，月光不會

對傾圮的廠房吐露微言

繁華和寂寞都不能打動

時間的鐵石心腸

我下崗三十年的姐姐

年過花甲，從來閉口不提

如果不是殘缺右手

空蕩蕩的袖筒

人們很難想到她曾經是

一個時髦的心靈手巧的繅絲妹

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

轟鳴的繅絲機突然失控

命運對她張開了

陰森森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