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碎片（四章）

高瑞雪（山西）

晨 鐘

有了鐘表，我們就只好與時間作對。

辦公間里，我們沉默著對談，一個字母，引誘出更多的字母，一個設問，捕獲了更多的設問。從一塊屏幕，望向另一塊屏幕，在那里，一塊綢布，我們抽絲剝繭，讓它瑣碎，讓它成為人群中最嘮叨的一個，讓開頭繁衍開頭，結尾繁衍結尾。我與顯示器中數字對視，它一筆一畫，都鋒利如刀，以清晨的第一次響鈴為號，它將我的一日，切割得邊緣整齊。

我的祖父也曾把自己校正成最精確的指針，他常在清晨望向窗外，又在暮色里窺向自己。而多年以后，人造的白日里，我卻早已七零八落，將晨鐘與暮鼓，反復推后，擠壓它們成為薄薄的一頁，又用一只手指，輕巧地劃過，直至屏幕映現我們不對稱的面影，直至熄滅讓我們彼此重逢。

筆 誤

機器啟動時，我就靜止。

只有人形的皮影，在桌前反復模擬著一場農事。辦公桌上，我們種植一次風險，一筆收益，還有幾種不同的應急方案。或是某一次失神，報表里增添了其他的名姓：

從薩哈林島啟程的契訶夫，替代了離開廣州的王先生，晚秋替代了夏日，多巴胺替代了咖啡因。站起身，我們隔著千萬座寫字樓彼此相望，又很快，伏回各自的案。我回到我的報表，契訶夫回到契訶夫的處方。

午 餐

正午時分，我從外賣箱中取出自己。

雞肉與牛肉輪換著吃，我們，這大樓里許多人，都手捧著各自的時間，相互喂食。不是工作，是我們各自的餐盒區分了我們，是白醋、砂糖，苦瓜與海鹽，區分了相同的時辰。飯后也偶爾出竅，讓記憶游蕩至寫字樓的另一邊，隔著汽車的洪流，遙遙吶喊：想要番茄飽滿，西蘭花與洋白菜，都清潔而新鮮；想要分清圓米與長米的區別，同唇舌與心臟，指認食物的名字，在胃液消化之前。只是鈴聲卻很快響起，游蕩的領帶與高跟鞋，紛紛回神，將殘羹分門別類，將自己，鎖入文明的鐵皮箱。

夜 奔

城市或許從夜晚開始。

在夜晚，嘈雜的混沌里，長出了矩形的秩序。我把一天僅存的體面，用于通勤，從一個幾何體，遷徙至另一個幾何體，偶爾搖晃出幾枚不夠均勻的散點，視作對生活的一次小小出格。

弦的松弛需要五站路，車廂每呼吸一次，就有一支箭被安全地回收。多少時日里我都是如此回收自己，讓箭頭向上，讓尾羽，輕緩地落地。在車窗流動的鏡影里，我們都是如此，將相似的工作編入空白的簡歷，在空格與回車之間，把壽命無限延伸，像一只伏地前行的月亮，在人們遙遠的身后，攫住了無數孤獨的影。

而城市也跟著回收自己，將攤開的脾胃與胰臟，一一收回腹中。只有為數不多的殘渣，供給著凜冽的冬夜，多幸運我們及早結束了這一日，又將他人的一日，拖得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