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深處的書寫與詠哦
——讀也果散文集《視線》

孟勝昔

當我看到也果的散文集《視線》時，首先想到的是柴靜的自傳性作品《看見》。在《看見》里，我看見了柴靜的個人精神成長歷程和新聞事件背后的真實，以及她的深切體察和思考。在《視線》中，我能看見什么，感受到什么呢？

《視線》沒有“序言”，也沒有“后記”，看似有標新立異之嫌，實則顯示了也果的超凡脫俗，她不愿用俗套的序、跋來介紹和闡明這本書，她對她自己和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充滿了信心：我的文學旨趣在《視線》里，讀者諸君通讀即可。

一部散文集，最忌的是雞零狗碎，不成系統(tǒng)。《視線》分為“視線”“浮生記”“近距離”三輯，共55 篇；《視線》的視域有限而又無限，作者的感知、想象、感受、審美、判斷等就在這無限之中。開篇散文《視線》，既作為書名，又是第一輯的輯名，不從流俗，犖犖大端。“視線”是作者眼睛與事物之間的假想直線，也是作者關注的方向和目標，它引導讀者進入現(xiàn)實和生活的深處；《視線》穿枝拂葉，路徑交叉，惝恍迷離，讓人深入其中、沉浸其中，充滿愉悅體驗和深刻理解。

有人講，小說的本質是提供意義。散文的本質何嘗不是提供意義，通過語言的連綴、詞義的衍化，構成一個意義表達鏈條。《視線》摒棄了無意義的敘述、情節(jié)和抒情，所有篇什都不是主題先行，不是空洞的指稱，而是通過恰到好處的語言表達，豐滿飽溢的細節(jié)描寫，使得作者賦予事物的含義既有彈性和韌性，又有光澤和溫潤。比如，《視線》之“貓眼兒”“兩片凸凹有質的鏡片，輕而易舉地纂改了視線的原有途徑。自此，那束隱匿起來的視線完成了對外界審慎、防御、戒備、瞭望的全過程，”“貓眼兒，其實就是每個貼近貓眼兒的眼睛”；《視線》之“窗簾”“充當著生活中的一道忠實帷帳的窗簾，適時阻斷了外界可能投入的視線。而被窗簾遮蔽了的視線并不影響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探視。一種由遮擋引領的視線在窗簾的掩飾下成功完成了由內(nèi)而外的穿越。洞開在墻壁上的窗口是一只只眼睛，窗簾是名副其實的眼簾。生活的私密與視線之間總是保持著審慎而神秘的距離”；《視線》之“墨鏡”“作為日常防護，女性與墨鏡之間也開始變得親近。它細致入微地貼近了眼睛，如此毫不掩飾的遮掩使得視線得以隱藏。于是，那個看起來被阻擋了的視線無礙地穿越唯一的通道，被截斷了的只是外來的紛擾。一個人可以將自己隱藏，隱在穩(wěn)妥的鏡片背后。這樣的一重默默的心事令墨鏡類似武裝。遮住了眼睛表情的墨鏡轉而成為臉上最大的表情”。也果有一雙萬里挑一的眼睛——洞察力、穿透力，視角、目光的性質，一切都是那樣卓越和彰著。

也果的散文完全迥異于某些清新雋永、悠揚曼妙的“女性散文”，她的語言文字不矯飾矯情，不喬張作致，而是沉靜深微、纖細風雅，有著王安憶、周曉楓細碎又尖銳的文學觸覺；其實，也果就是也果，她有獨特的視角、獨特的語言、獨特的審美體驗和文學理解，她對事物深層面和人精神世界無限可能性的摹寫與開掘，顯示了獨特的文學自我和存在。比如，《傾斜的影子》，“窗前一清一色的楊樹，一種長著長著就讓人忽略了年齡的樹，直立、向上是唯一的姿勢和方向。只是被牽扯的旁人的目光在延伸的途中，不由得為那股無法遏制的氣勢擔心。光滑的樹嵌著一只只眼睛，碩大而溫柔。純凈的眼神，讓我依稀記得某一天它們的到來，是被一雙雙手小心捧著，埋進那些一個個事先挖好的坑洞”；比如，《落至河面的下午》，“我一聲不響地望著金黃色的柔軟的河面，望著河面之上聚集著的廣闊的波紋，仿佛聞見來自世界底部靜謐的芬芳。我相信時間停止了，就在自己屏息令呼吸止住了的那一刻。夕陽、河流、金黃色的水面、遠處的橋、近處的風、潺潺的波紋、水下自由自在的魚、岸邊的青石，盛大而隆重的呈現(xiàn)，使得它們成為這個下午的全部。距離造就任何一種可能的角度，成就發(fā)現(xiàn)。此時，在彼此會意的對視中，其他的事物迅速而無聲地隱沒”。這種文字的運行不是小焉者的技巧，是技進乎道的靈慧；趣的深處必定是智，智的表現(xiàn)必然是趣。也果關懷的事物和她的境界，已超出了一般經(jīng)驗中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作家；她的散文可讀、耐讀，讀她的文字絕不能一目十行，要沉住氣、要磨性子，像品啜一種高尚高貴的紅酒，感受物質結構的平衡帶來的味覺上的無窮享受。

散文不僅要寫出當下人的內(nèi)心、人的精神的真實，更應最大限度地抵達真相，發(fā)現(xiàn)以往被遮蔽或被遺忘的細節(jié)，打撈生命和記憶深處的碎片。作家是生活的沉潛者，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散文《第二十三回線》，作者敘寫的是城區(qū)十字路口的一根電線桿，確切地說是糊在上面的“野廣告”：“這個屬于國家的公共設施，高大，強壯，一個人伸開的手臂難以將其合攏。沒有人解釋圍繞著的一周匝密密麻麻的字跡，它們安分守己地躺在紙上，像一只只寄居蟹心安理得地依附在這個龐大的軀體。分明有著先后的順序沒能使它們擺脫一擁而上的混亂，那個最靠近眼睛的位置出現(xiàn)了擁堵。層疊之間，后來者居上令人不再稱奇。一陣陣曾經(jīng)抵達又轉身離去的腳步似乎并不在意身后的爭端。”路人對此見怪不怪，大多擦肩而過，視而不見，而作者卻冷靜逼近，盡收眼底，對時代、社會、人生等問題進行了多角度、深層次的探尋和思考，寫出了建構在“真實”基礎之上的穿透力。像《五里堡》《電影院》《公共澡堂》等篇什，主要寫個人的經(jīng)歷和記憶，有強烈的感情、敏銳的觀察、足夠的細節(jié)，有留戀、有想象、有喟嘆、有識見，作者自身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合理、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場景很有代入感，逝去的往昔在想象的共鳴中重現(xiàn)，時間的鴻溝在心靈的觸摸中撫平，“回首間，一切物事仿若近在咫尺，觸手可及”，記憶著對于時光、對于生活珍重與關切，作者的現(xiàn)代意識和眼光下呈現(xiàn)出多元整合的審美態(tài)勢。

優(yōu)秀的散文通過豐富和深刻的細節(jié)，透露出作品的結構、氛圍和氣韻。也果思緒清晰，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么，需要什么樣的細節(jié)來營造真實感，怎樣表現(xiàn)源于現(xiàn)實、出于現(xiàn)實又超乎現(xiàn)實的人物。在《被黑色澆灌的夜晚》中，也果描寫了公交車上一個小偷兒的手，“一只手。一只白色的、修長的手，從一出現(xiàn)便徹底吸引了我。那是一只獨立的、看上去甚至有些漂亮的手，在周圍深色的映襯下奪目而突出”，“水蛭輕輕滑過安靜的水面，貪婪地扭動著纖細的身體，輕盈地、不動聲色地一點點貼近目標。它的動作如此輕柔，靈動，起落間蘊含無比的溫柔，狀如撫摸。我不得不盯著無遮無攔的這只手，無法回避，因為它太醒目，因為它就在眼前不停地游移”。這和茨威格描寫的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一個賭徒的手，和王安憶筆下的一個有著一種敏感的氣質的酒徒的手，同樣的絕妙；作者那獨到的觀察和精準的表達，讓人怦然心動。在《浮生記》中，也果保持克制地記寫了病中的父親，令人動容。“他坐在車內(nèi)等待著車門打開。待車門敞開，母親上前攙扶的時候，他的雙腿還固定在原處，遲遲未動。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離開座位，頓時沒了把握。終于，借助母親伸過來的胳膊，父親弓身站了起來。父親的雙腿沒有了力氣，好像一下子把怎么走路這件事忘記了似的，他不知道該怎樣擺動自己的腿，不知道能不能踏上面前的臺階。雨點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穿得厚實的外套上”；她又寫道：“歲月踩上了他的脊背。我能看見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那次，我給他按摩背，手被骨頭硌得生疼，沒能止住涌上來的眼淚。爸爸，你好好吃飯啊。”對于心愛的父親，作者只是簡簡單單、平平靜靜地敘述出來，沒有華美的修飾，就能逼近生活與真實，就能直擊人的心靈；以現(xiàn)實為原型的深處生長出來，創(chuàng)作出來的散文足以震撼靈魂，并具有人文關懷品質。

文學探索的熱情鼓蕩著也果，她將電影蒙太奇手法運用到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通過有意涵的時空拼貼，把不同類別的審美情感糅合在一起；通過感情表象理解事物的本質，揭示事物和現(xiàn)象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使作品形成新特質，產(chǎn)生新涵義，語言、技巧和思想渾然一體。這在散文集《視線》諸多篇什中都有呈現(xiàn)，達到“形散而神不散”的效果，在此不再一一列舉。有位文學批評家曾說過，距文學最近的藝術門類是書法。我以為，繪畫距文學也很近。西畫中所謂“倫勃朗風格”——作品的筆觸處理，畫中人物的姿態(tài)、表情，明暗光影的運用等獨到，有著強烈的“個人印記”。也果的散文亦如是，比如，《霽堂新墨》之“雪地白樺”“憶江南”“枯荷”，明暗互映，虛實相間，細節(jié)、紋理真實，憶念與回味悠長，富于變化的語言描述彰顯了“也果氣勢”。特別是《俗人朱新建》，也果從未見過朱新建，僅僅是觀其照片和畫展，就以行云流水的筆致“入骨三分”地刻畫出朱新建，成就了一幅極為精確的寫實，留給時代和人們一個飽滿而深邃的面容，這種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堪稱“也果風格”。

雨果稱贊喬治·桑：“她的身上攜帶著一把詩琴。”也果左手寫散文，右手寫詩，各擅勝場；她的詩有散文韻味，她的散文充盈詩意，“詩”是也果的生命之花。在散文集《視線》里，詩性的文字俯拾皆是，它們不像某些浮在水面之上的、好看的泡沫，而是流動的氣息、心理的微瀾、創(chuàng)造的審美溢出，寫出了沉浸其中的難以言喻的感受。摭拾《童年的玻璃和黃昏》的語句，讓我們屏息靜聽來自靈魂深處的詠嘆：“所有的樹枝都會唱歌。那是春天里的散發(fā)通透與翠綠的一段嘹亮。透明的，帶有甜蜜光澤的玻璃紙，炫目地系在手腕上，叮當作響。水溝里機警的小魚不停地上下攛掇，成功躲過一次又一次圍追堵截。盛夏的中午，尋聲而至，詭秘地指向密葉中的那根長長的竹竿，出其不意地伸出了筋道而黏稠的舌頭”“黑暗和孤獨一起被童年毫不猶豫的拒絕。眼瞅著一天當中落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從容完成了長大的歷程”“時間在身邊悠蕩，安靜而從容。那個處所，像一個驛站。人還是那個人，換掉的是一匹又一匹疲憊的馬。前行是永遠的方向，離原來的地方越來越遠”……這樣自由而又簡單的吟唱，就打開了童年的全部的想象，讓人們?nèi)セ貞洝⒏形蚝瓦b想。也果的散文創(chuàng)作像詩歌一樣，只要有了表達愿望，有了情感需求，全聽憑語言本身的召喚和指引，即能寫出自己意想不到的、不同凡響的東西。當然，這是建立在個人才華、能力和實力的基礎上的，這要有提純、升華和淬火的本領，非一般作者所為也。

莫言先生說，一個人最好的風度，就是他的本色，是那種毫不掩飾的坦率。也果不做作、不虛浮，秉性純樸，感情真摯，為人為文自由率性、真誠坦率，是一位虔誠的寫者。散文集《視線》，是心靈的日記，是心胸的擴展，是生命激情的一次釋放，是也果的本色寫作。文學的道路沒有盡頭，創(chuàng)作的腳步永遠向前，只要現(xiàn)實還存在，靈感就有不竭的源泉。希望也果深入時代肌理，深入靈魂深處，書寫出更多有深度、力度、風度、難度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