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之力（組詩）

李 智

盲眼之力

在安納托利亞高原，日出之地

盲眼太婆在割草，在樹下

用針線穿蘋果，戴在白綿羊脖子上

烏珠穆沁綿羊用黑嘴巴

親吻冰與火洗禮的大地

人們圍著葡萄園，吟唱詩歌祈求豐收

沉重的鮮草垛，在石頭屋頂沉睡

青草夢見自己還在瘋長

一匹絕望中誕生的白馬駒

就誕生在盲詩人的瞳孔

人們收起驅魔咒

用詩歌的盲眼之力

祈求光明

黑麥和人在古老的吟唱互相托付

人們整晚用葡萄樹下的塵土，熬制葡萄蜜糖

大地的饋贈先讓泥土品嘗，一定有它不同的味道

就像盲眼太婆嚼著青草在割草

她說自己有使不完的勁，足夠

像炊煙翻過草垛，三天后她沒有醒來

人們把沉睡的盲力，嫁接到青草和葡萄樹上

生命的列車

幾十節車廂首尾相連

在生命的鐵軌上，無寐、疾馳

當蠟燭吹滅又點亮

下一節車廂，成為新的火車頭

更接近于結論的那節

鐵路橋跨過，白天和黑夜

橋下是無言的波光，舉著大地上的枕木

——你靈魂不安的果園

回響是果樹上，被季節奔馳搖響的果核

墜落于時間的道砟

直到前方消失的日子

沿著旋轉的軌道開始坍塌

列車在加速

車廂掙脫時間的鐵軌和自身的重量

抵達寂靜的車站，死是永恒的到站

山水迢迢重歸無名

只留下隱居的湖

一只擺渡的白鳥御風而行

回到萬佛塔幽暗的倒影

“這無限空間里的永恒寂靜讓我驚駭”

婚 姻

為什么要把一匹馬

牽進仙人掌地

為什么要把他們的孩子

放進泥潭

她用所有的鋒芒，和剪刀

為他裁剪，一雙馬靴

一匹馬，和一件緊身衣

在被困的泥潭和仙人掌的馬廄

黎明在鳥巢翻了個身

月亮和一棵樹踮起腳尖，跳著樹葉的舞蹈

風翻動翅膀，一本天空晨禱之書

一盞舉過頭頂的燈，月亮掛在牲畜棚

等待黎明的分娩，有著黑色的胎記

黏糊的光，掙脫筋疲力盡的懷抱

農夫扛著鋤頭出門，用稻草把夜的胎盤埋葬

黑暗糾纏著我們，而光又來得太快

當臍帶剪斷，世界變得清晰

擠在一起的松雞，洗把臉從枝頭下來

它信任這天梯，化作一道閃電

鷓鴣開始禱告，火炬松在傷口吐出新芽

蛛網打撈露水，黎明在鳥巢翻了個身

月 亮

螞蟻圍著圓形的傷口，找水

群星圍著天井

金色的葦田，在湖邊尋找野稻黍

雁群吹著骨哨，消失在環形山

蝙蝠掠過月光，河姆渡帶走了今晚的屋頂和樹枝

木井消失了，井底只剩下風沙

風在尋找，洞窟中不知疲憊的男人

潮水趁著夜色，用拆下的線縫合河流的傷口

一棵流膿的樹，是螞蟻的中心

靈 魂

他在樹上住了多年，他的鳥巢漏風

時間的密碼無法追溯，在漫長的歲月完成

時間的接力，母親

賜予他，一個名字

她在夢中聽見他

或者，他要從樹上下來

就像，他要回到樹上

享受他的孤獨

靈魂思考的時候，有時是花有時是葉有時是落葉

別忘了打掃時間的落葉，堆在道路的盡頭

并且，記得熄滅

那棵燃燒的果樹

唱歌的方舟

吃餛飩的時候，蟋蟀在曠野鳴叫

摩托車后面，坐著一把鐵锨

哼完這一曲，就可以出發

到塵土飛揚的湖底，搬動沙丘

街道上銀發老人淘來的鞋子并不合腳，卻很快樂

歡樂和孤獨，并不相通

湖底的蟋蟀，并不知道

洪水的鐵锨已經臨近，它們在不同的地方

同時，往口袋里裝進滾動的沙粒

一艘方舟，把花園

最好的位置，把曠野的舞臺

把世界的每個角落，留給了蟋蟀和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