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語暄
從古至今,漢語表達被動的句子主要分為無標記的被動句和有標記的被動句。本文研究的被動句是張家界方言中有標記的被動句。漢語真正的被動式產生是在春秋戰國以后,類型有“于”字句、“為”字句、“見”字句、“被”字句等。發展至現代漢語,“被”字句在普通話中是最為常見的有標記被動句,方言中常見叫、著、給、盡等作為被動標記。
學界關于近現代漢語有標記的被動句的研究,有從整體出發研究被動句及其相關問題的,如陸儉明(2004)、蔣紹愚(2009)等;有結合方言材料進行研究的,如崔顯軍、張雁(2006);有結合外語對被動句的研究,如張藝瀛(2019)等。關于有標記的被動句及其來源,有關于“被”字句的,如蔣紹愚(2002);有關于“給”字句的,如陳前瑞、李宇明(2005);有關于“吃”字句的,如江藍生(1989)等。
“做漢語語法史研究,不能不考慮地域問題,以往對地域問題注意得不夠,近年來很多研究對地域問題很重視,這是漢語史研究的進展。”方言是深入發掘語言演變路徑與規律的重要材料,漢語方言現象的描寫與解釋分析更能豐富語言研究的成果。“盡”字句表被動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消失,但仍見于使用西南官話的部分方言區。本文的研究對象是湖南省張家界方言中的“盡”字句。張家界方言中“盡”字句使用頻繁,且有較為穩定的使用形式和使用特點。本文從方言的角度出發,將張家界方言中的“盡”字句作為研究對象,在總結張家界方言“盡”字句使用情況的同時,討論被動標記“盡”的來源,為被動標記來源研究提供方言研究材料。
張家界市永定區位于湖南西北部,方言屬于西南官話區吉永片的永龍小片。《說文》釋“盡”為“器中空也”,引申有“竭盡”“極點”“全部”等義。“盡”在張家界方言中具有動詞、副詞和介詞多種詞性。動詞“盡”表示“允許”“容許”等具有使役義的意思;副詞“盡”表示“一直”之意;介詞“盡”有兩種用法,一種意思相當于“等……之后”,另一種作為被動標記,用于“盡”字被動句中。
“盡”作動詞,表示“任憑”“讓”“隨”“允許”等義,具有較強的使役性質。如:
①他屋里一直盡他搞的。(他家一直任憑他做什么。)
②你盡他講,我看他講的出來么子語。(你隨他說,我看他能說出什么。)
③你先盡我歇哈兒,我再跟你講那個事。(你先讓我歇一會,我再跟你講那個事。)
④你盡我把這個題目做一哈。(你讓我把這個題目做一下。)
⑤我盡他走的。(我允許他走的。)
動詞“盡”在的句子,結構可表示為“S+ 盡+Np+V2”。“盡”作動詞時,句子的主語就是動作的施事,此時“盡”表示主語發出讓賓語作某事的動作。“Np”在此種類型的句子中多為人稱代詞,既是“盡”的對象,又是第二個動詞的發出者。此類句子用于陳述某事,常出現在對話中,探討的是雙方都知道的事情。
“盡”作為副詞,表示“一直”之意,用于強調某件事一直處于或反復處于某種狀態。如:
①囊盡是你啊?(怎么一直是你。)
②你莫盡講噠,我聽得腦殼炸疼。(你別一直說了,我聽得頭疼。)
③喊他莫盡跳。(讓他別一直跳。)
④你不喊他,他盡唱的。(你不叫他,他一直唱。)
⑤你莫盡捉到他的事講。(你別一直抓著他的事說。)
例①表示“一直是”“多次是”;例②表示“一直說”“多次說”;例③可表示“一直跳”“多次跳”;例④表示“一直唱”“多次唱”;例⑤表示“抓”“說”兩個動作都處“一直”或“多次”的狀態。副詞“盡”位于動詞前,表示動作的持續或反復。
“盡”作介詞,有兩種不同的使用情況,一種是表時間的介詞,相當于“等……之后”,另一種是作為被動標記,連接動作的受影響者和動作的發出者。
(1)“盡”作為介詞,通常將句子中事件發生的時間作為參照點,表示“……之后”“等……之后”。如:
①盡他爸把他打一餐噠他就不得亂跑噠。(等他爸把他打了一頓之后他就不會到處跑了。)
②盡他飯吃完噠。(等他吃完飯之后。)
③盡我走噠。(等我走了之后。)
介詞“盡”的這種使用情況常出現在對話中,用于說話人雙方都知道的情況。“盡”前可以省略代詞,但省略的對象是說話雙方都知道的。介詞“盡”表示說話人的一種假設或預設,句子中提及的事情還未發生。當出現了句子中的假設或者預設之后,會接著發生某事或者產生某種后果,這種后果可以是事實也可以是假設。如例②可以表示“等他吃完飯,我們就去逛街”,但是“逛街”這件事不一定是事實,只是表示一種假設。
此類介詞“盡”所在的句子,句末需要借助動態助詞“噠”跟在動詞后面,相當于現代漢語里的動態助詞“了”,表示動作已經實現。“盡我走”和“盡我走噠”表示完全不一樣的意思,“盡我走”意為“允許我走”,動詞“盡”表示“允許”;“盡我走噠”意為“等我走了”,介詞“盡”表示“等……之后”。
(2)“盡”作為介詞,成為被動標記,引出實施者。如:
①你好生看到東西,莫盡人拿走噠。(你好好看著東西,別被別人拿走了。)
②書盡他撕爛噠。(書被他撕壞了。)
③墻囊高,囊盡他翻過去噠的。(墻那么高,怎么被他翻過去了的。)
④你囊盡他騙到噠。(你怎么被他騙了?)
從形式上來看,作為被動標記所在句子的結構為“S+盡+Np+V”,“S”為句子的主語,Np 為動詞的發出者,是動詞“V”的受影響者。稱“S”為動詞的受影響者是因為這個主語可以是動作的受事,也可以是動作的材料、處所、感事等,如例①中“東西”是“拿”的對象,例②中“書”是“撕”的材料,例③中“墻”是動作“翻”發生的處所。被動標記“盡”前面的動作受影響者在被動句中必須出現,這是區分介詞“盡”兩種不同使用情況的一個重要特征。
普通話中表被動的“被”字句,所在句子結構為“S+被+Np+V”,與張家界方言中表被動的“盡”字句結構相同,但不同的是“Np”在“盡”字被動句中不能省略。以上述句子為例,例①用“被”字句表示為“東西別被別人拿走了”,其中的“Np”是“別人”,表被動的“被”字句也可以表示成“東西別被拿走了”,但是表被動的“盡”字句不能表述為“莫盡拿走了”。以此類推,上述“盡”作為被動標記所在的句子,如果省略了動作的發出者,則會變成“盡砍”“盡翻”“盡騙”,此時“盡”是副詞,修飾后面的動詞“拿”“砍”“翻”,表示“一直(或多次)拿”“一直(或多次)砍”“一直(或多次)翻”;動詞后面不能接動詞的結果,如上述例子中的“走”“爛”“過去”“到”等趨向或結果補語。
從語義上來看,這種句式與“被”字句等相同,通常是表達一種不如意或不愉快的語義,描述的是已發生的事情,句子中常見動態助詞“噠”。如果在被動標記“盡”前加“莫”,則表示說話人對未發生的事情的祈使,帶有提醒、建議等意味。如①中“莫盡人拿走”表示“別被人拿走”,帶有提醒、警告意味。被動標記“盡”前加“囊”,則表示對已發生事情的疑問。如④表示“騙”這個動作已經發生,產生了“被騙”這個結論。
現有被動標記的研究顯示,漢語被動標記的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來源于“遭受”義,后語法化為被動標記,如“被”字句;二是由使役句語法化而來,如“給”字句。結合現有的張家界方言語料,張家界方言中的“盡”字被動句的被動標志“盡”是由動詞的“使役”義語法化而來。分析如下:
首先,“盡”具有動詞、介詞等詞性,動詞能表“使役”義,為“盡”變為被動標記提供了條件。動詞所在句子的句式結構為“S+盡+Np+V2”,被動句的結構是“S+盡+Np+V”。兩者的結構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動詞所在“盡”字句的“S”是動詞的發出者,“Np”是“盡”的對象,也是“V2”動作的發出者;“盡”字被動句“Np”才是動作的發出者,“S”為后面動作“V”的受影響者。如果能夠解釋“S”變成了動作的受影響者,那么就能說明“盡”字被動句是由表“使役”義的“盡”字句發展而來。
動詞所在句子的句式結構為“S+盡+Np+V2”,表示“主語讓/容許/任憑某人做某事”,這是一個典型的使役句。“V2”可以是及物動詞,也可以是不及物動詞。借鑒蔣紹愚《近代漢語語法研究》關于被動標記“給”的來源的探討:“使役句的V2可以是及物的,也可以是不及物的;及物的可以轉化為被動句,不及物的不能轉化為被動句。”實際上,動詞后面還能再接別的成分,表示“V2”的對象,省略的話,均是因為說話雙方知道省略的內容,如“我盡他拿的”,“拿”是及物動詞,但因為“拿”的東西是說話雙方都知道的,所以可省略。
這種省略了及物動詞對象的句子,如果將對象說明,在張家界方言中常用“把”將V2的賓語提到動詞前面,表示為“S+盡+Np+把O+V2”。如“你盡我把這個題目做一哈”“你盡我把書拿一下”“你先盡人把衛生打掃好”,此時的“盡”依舊帶有“使役”義。
漢語中表示強調,常常會將強調的對象放在句首。這種表示強調的方式,在張家界方言中也經常使用,如“衛生你先盡人打掃好”,表示為“O+S+盡+Np+V2”。這種將賓語作為強調對象提至句首的行為,突出了賓語的地位,主語就不再那么重要,后逐漸出現了省略直至消失的例子,形式上就重新表示為“Np1+盡+Np2+V”(Np1就是之前的O,為避免同之前的S 和O 重合,此處用Np1表示),Np1就是受事,句式中處于相同的位置,但主語變成了受事,可以說使役句變成了被動句。深層結構就是“Np1+[(盡+Np2)+V]”,表示Np1由于Np2發出的動作,受到某種影響。如“書盡他拿走了”,表示“書”因為“他”的動作“拿”而產生了位移。“盡”由表“使役”義的動詞發展成為被動標記。
以上“盡”的被動標記的語法化過程,可以用方言中一個合理且符合演變路徑的句子來說明。“盡”作為動詞時,句子表達為“我盡他拿走的”。意為我讓他拿的,此處省略了拿的賓語。將賓語補充出來可表達為“我盡他把書拿走的”。強調“書”時,將賓語提前,表達為“書我盡他拿走的”。此時位于Np1位置的“我”處于次要地位,可省略表達為“書盡他拿走了”。此時句子變為被動句,“書”位于被動標記的前面,是被動標記后施事的受影響者。
“盡”在張家界方言中有動詞、副詞和介詞三種用法。“盡”字被動句主要用于表達一種不如意、不愉快或消極的情況,其后的名詞作為動作的施事,不能省略。張家界方言中“盡”字被動句是從使役句而來,“ 盡”由表使役義的動詞語法化為動詞標記。其演變路徑可表現為:Np1+盡+Np2+V(使役句)→Np1+盡+Np2+把NP3+V(NP3為動詞的賓語)→NP3+Np1+盡+Np2+V(賓語提前表強調)→NP3+盡+Np2+V(Np1位于次要地位,可省略)→Np1+盡+Np2+V(原來的受事重新表達為Np1,句式變為被動句)。漢語將強調的對象提前的用法,為受事位于主語地位提供了重新分析的可能。經過上述演變路徑,“盡”從表“使役”的動詞,經過語法化,變為被動標記。這也為蔣紹愚的“‘使役——被動’的演變是一種帶有普遍性的語法化的趨勢”觀點提供方言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