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秩序

安石榴

【作者簡介】

1970年代初出生于廣西藤縣石榴村，1980年代末開始寫作及發表作品，大批詩歌、散文、評論、非虛構文字散見于國內外數十種報刊，已出版《不安》《我的深圳地理》《鐘表的成長之歌》《地方記》《在每一座城市短暫駐留》等多部文學作品集，另有幾部地方文化旅游專著出版。現居廣州和佛山之間，創立南風臺文藝空間。

溪澗與亂石

水流漸見貧乏，溪澗之中

群石裸露呈現跌宕之象

并未增添生動，反而暴露

混亂形態。大山里的石頭

與生長的樹木素無分別

山體內部，石頭密布如同

樹根或骨骼，泥土和植被

是肌膚，是濕潤與混凝

我熱衷于沿著溪澗上下

走動，無數次目睹流水

壓制住亂石，從未想象

水流反過來被群石掩埋

平坦的大石

那面大石表面平坦如砥

空寂沉穩，天然又刻意

在人跡罕至的山中

有多少原本嶙峋粗獷的

石頭，經歷鬼斧神工

呈現不可揣測的深意

及器物之美。我貿然到來

并不知道這面平坦的

大石，藏身或現身于此

逃離禁足與止語的人間

期待從自然中獲得慰藉

我心懷渴望，又不明所以

菠蘿的海

（兼致黃禮孩）

從名字到地域的猜想中

去除歐洲，保留陽光與風車

菠蘿的海并非波羅的海

去除海水和鹽，保留濤聲

請隨我指認這個地點

中國大陸最南端

半島平原、紅土地

距小蘇村不遠

莊稼組成的綠色

如海水從地平線涌入

每一種作物是一襲波浪

最洶涌的波浪稱作菠蘿

在菠蘿的海

天地各占一種顏色

天空只有藍色

土地只有紅色

地面只有綠色

我忽略了石頭、花朵、云彩

對人類附加的物體視而不見

但不排斥湖泊、木屋和風車

我只看到純粹和寧靜

如同作物與作物的相處

菠蘿、甘蔗、香蕉、茶樹

它們親密地交談

不受季候的影響

在小蘇村，我嘗過最甜美的菠蘿

來到菠蘿的海

我只想看看浩瀚的菠蘿地

等待一陣海浪般的風

掀開果實的秘密

自然的秩序

（兼致夢亦非）

所有的事物都必須回到自然的秩序

所有的城鎮都應該學習村莊

依山而建，不能摧毀一片坡地

在碧城，我想起荷蘭人埃舍爾

他用一只手指導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也許不是他自己的

可能是鄉村詩人的手，可能是歸鄉者的手

可能是種茶人的手，一切奔赴勞動的手

自然是最高的建筑物，與天空對稱

安排好樓房的群峰，走廊外的沼澤地

山澗而非樓層間瀉下的瀑布

不須移植的樹，花草的柵欄

所有預設好的可能空間

準確而難以言喻的美

我曾去過又未曾抵達的碧城

一座虛擬又真切的城市，遵守自然的秩序

演繹村莊與草木俱榮的歷史

在碧城，還生長幻覺與愛

山川分布著田野，植物閃爍著甘露

每一枚葉片都傳遞著季節的汁液

山間泉水自動流到家門口

那個多手多思的荷蘭人埃舍爾

也不具備如此精密的本領

這一奧秘，不過是自然的秩序

西江水道

西江有多少道流水匯入

從上游到中游，再到下游

總有幾條河流不可忽略

比如蒙江、潯江和北流河

每一段河道都別具意義

標注家鄉、出生和成長

更多的含義語焉不詳

水流曲折而寬闊，波濤涌動

又暗藏，眾多地點若隱若現

比如新馬、泗洲和禤洲

傳揚遠近的半島或島嶼

隱匿一方的圩鎮及村落

水中的星辰，地面的燈盞

流水從不停歇，又不只是流動

我順著河流的方向出走

背負沿岸越來越多的地名

由廣西到廣東，由梧州到廣州

西江水道的流域與長度

并不限于地理的距離

還包括白話、早茶、龍舟和騎樓

更多的雷同不勝枚舉

雪 梅

塵世清冷，花開如雪

這個冬天，梅花褪盡雜色

我也不再看得慣混淆之物

香氣同誘導，忽濃忽淡

我仍然懷著好奇和善意

來看一年將盡之處的梅花

陽光照見幽暗，洞穿幻境

我不得不檢點這污濁之身

該如何隱遁于蒼茫的白色

滿懷心事進入梅林的人

猶如大風中顫抖的花枝

輕易卷入凋零的命運

山頂的石頭

山頂的石頭，通常不會

單獨而狹小地兀立于

山頂，而是成為堅硬的

山峰或懸崖的一個切面

高處的磐石，與雷電風雨

抗衡的頑固派，更多時候

是不可企及的風景，粗糲

并危險的美，傳說的載體

我克服艱難，又一次抵達

山頂，并未遇上任何驚喜

除了借助周圍的樹木花草

再無方法察覺石頭的表情

山谷石陣

那么多石頭堆積山谷

錯落詭異，是故布迷陣

還是在不為人知的驅使中

失控或受控于此。我從未

得以感知石頭的動向

但屢屢察覺山川與風物

的變化，不是樹木被砍伐

鳥獸出走，風光圈禁為景區

而是山嶺、泥土和石頭

衰老般產生松動、位移

山中許多事物不知所終

石頭不知何時滾落山谷

試劍石

除了試劍石，自古至今

尚未有過更好的命名

形容那一面刀劈劍削般

一分為二的石頭。試劍石

非是某處所獨有，又像是

專由此處而生成。每一面

試劍石的出處都暗藏殺氣

妄自竊取雷電、仙神或正義

的加持。我明白從來就沒有

通天神力，假如沒有淬染

人間戾氣，不可能有一把

能夠一下斬開大石的利劍

庭院之石

先于建筑，而成為建筑

的局部。庭院有欠寬闊

但不排斥一面突出的石頭

留在原處，我贊同這樣的

規劃，庭院參照石頭的

大小，借助原貌及地勢

盡量避免大動干戈并減少

水土流失，不會有一面

隨歲月風土而來的石頭

有礙觀瞻。相對建造帶來

的堆砌與陋習，庭院之石

輕易不染塵垢且不會腐朽

梵凈山即景

要尊重自然的隱喻

梵凈山堆放著一部部

殘損的石頭天書

裝訂不算規整的

石簡，指向那一個

工藝尚且粗拙的年月

并非沒有看到文字

就意味著天啟或神示

被抹掉或失傳

最美妙的閱讀

是云團與山川的

回應，風的嗚咽或呼嘯

我所聽到的誦讀之音

出自背陰的山脊

削減的石頭，移動的

光線，不明的縫隙

置身狹窄而陡峭的

登山階徑，僅可證實

恐慌如此具體

此身等同螻蟻

古玩城

那些將身份預設為撿漏者

現身的人，與故作散漫的

店主，各自約束著心思

古玩城呈現迷宮的面目

走廊兜兜轉轉，店面逼仄

躡足而行可見方寸乾坤

如果城市堪稱古老文明

肯定有舊物件沉埋于

重見天日，歷史形跡可疑

并非無形或流傳才能不朽

總有一些有形并遺落之物

傳奇或不經意地暴露

古玩城前身，可能是鬼市

天光墟、約定俗成的某個

去處，唯有神秘和詭異

經得起時間與空間的遷移

該如何定義古玩，判別真偽

價值與價格能否連上等號

時代擅長翻找舊事舊物

每一件古玩出處各異

最可靠的是語焉不詳

每一件古玩必具來歷

但并非都為人知

也未必如你所知

積慶里紅茶谷

山谷的面目在綠色渲染中

迭現圖畫形狀，這是天空和

歲月，寫入人間的一處地址

積慶里的得名，來自宋代

村落的開居者，茶園是

一片片降落的云，攜帶著

充足的濕潤與雨意，陽光

分外透明，朝霞和夕照是

茶樹閃爍的嫩芽，更多的

葉片是鳥鳴、蝶舞、露珠

與雨滴，忽遠忽近的

風聲及呼哨，在積慶里

我并不好奇遍布的茶樹

因何成為山間萬物的

主宰，但驚訝于四周

危巖般的峰巒，如何將

這么多泥土，囤積于此

寬闊的盆地，連石頭也

獲得妥善而美觀的安置

流水經過暗河、洞穴，形成

溪谷、湖泊，在山坡上下

派上至關重要的用場

彌漫的霧氣及芬芳，融入

時光與空氣，緩慢地浸潤

醞釀一次次泉水中的綻放

置身于此，作為單純的

風景探訪者或紅茶嗜好者

顯然有嫌盲目和膚淺

大樹下的石頭

大樹下的石頭，與大樹

互為景象，巧妙而默契

又維持著各自面貌，彼此

不做牽制或多余的交流

這不過是樹木和石頭

極其常見的一種組合

我熟視無睹，但阻止不住

恍惚與聯想，比如自然的

提示，比如陰涼和休憩

孤高與隱逸，端坐或禪悟

多數時候大樹和石頭

絲毫不顧及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