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秋天的路上

陳計會

【作者簡介】

廣東省陽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陽江市作協副主席。自2007年至今擔任《藍鯊》詩刊的執行總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北京文學》《作品》等百余家報刊，入選180多種選本，有詩被譯成蒙、日、英等文字。出版詩集《叩問遠方》《世界之上的?！贰稁r層燈盞》等6種，主編詩集10種。曾獲全國魯藜詩歌獎、全國散文詩金獎、中國公安詩歌獎、廣東省詩歌獎等多種獎項。

春砂仁 [1]

舌尖的記憶是銳利的：棕褐色，籽粒

團簇的干果，與牙齒碰撞、翻轉、咀嚼

辛、澀、甜、香開始繚繞；正如此刻窗外

疾馳而過的白云，在山嶺和樹林間變幻

雨后山間的道路泥濘顛簸，它要抵達——

事物的根部。在奶奶慈祥的目光下

鄰居處討來的果仁發酵，化作一股仙氣

——滲透番薯和寒涼隆起的肚皮

我仿佛看見：一只脹鼓的皮球，越拍越癟

抓緊方向盤，默念著——縮砂密、砂仁、春砂仁

它的根須扎進唐宋本草，曲折如山道

——我不知源頭在何處

蟠龍金花坑。路邊的銘牌一下子泄露了秘密

根部凸顯！四十年前奶奶遞來的和藹香味

此刻又在胃里翻騰，潤澤全身——

體內寒氣如道旁的溪水，被一路驅趕

陽光遍野。撥開高涼姜一般密集的葉子

你終于抵達——“看，那就是春砂仁！”

根莖處團簇著紫紅色蒴果，橢球體迸射出

溫柔的刺——它帶著火焰的光芒

“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誰愿干苦累的人工授

粉?！薄麩o奈地做著手勢，溝壑暴露了

那張用了八十多年的臉——潮濕、悶熱，匍匐在

濃密的葉片下，汗味刺激蚊子的圍剿

——將一朵朵黃芯白花，推向懷孕的夢境

盛夏暗紅的果實，接近炭火……清洗、上篩、

進爐

——在木柴反復的烘焙下，它逼近滄桑

時間的加速度！香氣內斂、凝結，它幽閉

時光的大門。沉浸在化濕開胃，溫脾

止瀉，理氣安胎……火的結晶

銳利的香——它照亮虛寒的內心

春天的河流

之一

穿過我內心的流水也穿過遠方的眺望

它敲碎堅冰、桎梏，帶走種子的疼痛

一路點燃兩岸的花香和燈盞

抵達你的枝頭是愛或自由的歌吟

之二

今夜，失敗者和勝利者握手言歡

將夢想匯入春天的河流

雖不繁花滿樹，也要綠遍枝頭

在通往秋天的路上，他們掩埋共同的傷口

在光芒中現身

當火焰升起來，你看清了那一張張臉

那在黑暗中依然存在的臉

像一把把閃亮的刀子或斧頭

有人抽刀斷水，有人劈開巖石

但他們都默不作聲，各行其道

在磨刀石上修復傷口

在傷口里種下玫瑰，你相信

那不被黑夜收藏的刀斧

總有機會在光芒中現身

雨 后

不要老是詢問到達與否

你只管前行，有時

陷阱和埋伏是必需的

月亮是太陽嶙峋的背脊

鮮花將路徑交給荊棘

你聽，雨后的鳥鳴很欣喜

你還記得夢里抱緊的閃電

對于黑暗，它是唯一的刀斧

抱 緊

盡情享受生活吧，明天是捉摸不定的。

—龐貝城格言

今晚重讀龐貝古城

透過那近兩千年仍未散盡的塵埃

我不禁抱緊了寒風中不斷下墜的內心

但我無法抱緊身邊這座城市，它的燈紅酒綠

與我有關或無關

一個人有多少能力抱緊身外之物

又有什么身外之物需要你抓住

一切都會隨風飄逝，包括

你緊抱不放的內心。沒有誰命令你

但你依然在風中保持這種姿態

并且讓它接近鋼鐵

牛一[1]自述

拿不下的云，就不再拿了

撲無蒲也就撲無蒲[2]

你終于明白，光陰是用來虛度的

生生不息的野草，自得其樂

多少繩索自身帶來，歲月帶走

滿掌煙雨，反手間，云淡風輕

留下大片空白，如此甚好！

無錢買紙疏疏寫：一首詩

它照看你的來路和歸途

有多少火焰海水，有多少筆底明珠

還有多少理不清的頭緒和伏筆

只有平靜帶來喜悅

所有的愛都似曾相識，它帶來

春天的草葉和眺望

以及樹枝上高高的榮耀

那里留下霜雪的痕跡

就像強盜愛上少女，落日

愛上馬匹，你猛抽一鞭

落日卻是如此地平靜

那些蹄聲只在心靈里回響

經過那么漫長的旅途，你知道

只有平靜帶來喜悅

芒果花

那噴涌的，迸濺的，來自大地根部

熾熱的巖漿，越過寒冬圍剿

漫長暗夜的封鎖，在一個清晨突然地

將深藏的愛擎出枝頭，自由而濃烈的

抒情：細密的，無窮無盡的火焰

點燃萬物，以及我驚愕的仰望。

秋天之后

其實不必爭論，爭論也是徒勞

天堂在那里，地獄也并非虛設

一切過往仿佛已成定局

每一棵谷穗都應回報大地的恩寵

你愛過，也恨過

你從萬物中脫穎而出

現在你不再愛，也不再恨

走過的道路也不再曲折

開過的花結不結果也無所謂了

你追趕一匹孤寂的獸，或被它所追趕

在時間結束之前，躍過

前面的山崗，然后繼續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