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中隱現(xiàn)的石頭 [組詩]

瀘州法王寺（節(jié)選）

二

突然想起了月色如唱歌的木魚，轉(zhuǎn)過

去年或前年的臺階，矢車菊舉著小小的碗

一滴是淚珠，另一滴是夜晚將至

星光瘦削的臉龐

四

誰把法王寺種在了山上，像把小小的心

種在了宇宙。然而每一片樹葉舉著的

夏天，有多余的人消失了

消失在佛起身的地方，燭臺安靜

消失在祖先們似是而非的面孔中

五

群山浩蕩，穿行在白云當中

我是一滴醉了的黃昏，在赤水河

南岸的草木中，有老酒如風(fēng)的心思

20年前，我是等待的那個人

20年后，我是一無所有的人

七

鐘聲懸垂于頭頂，大野蒼茫

波紋般蕩漾在客舍、小徑、佛的指尖的

是螢火蟲的鄉(xiāng)親

轉(zhuǎn)眼就秋草唏噓了

轉(zhuǎn)眼就無邊無際了

八

好風(fēng)匍匐于彎曲的大地

好鼓是大豆秸稈上孤懸的那顆

被誰遺忘的星辰每晚都來臨

在離地三尺的空中，敲敲打打

蒼涼之聲有去歲少年的

回音

父親的深秋

深秋之后時間將會減慢。每一分、每一秒。

也會有裂痕的時間啊，從遠方而來，在越來越輕的腳步中，

幻化出帶刺的雪花、帶電的落葉、帶傷的溫暖

一切變得干凈、愈來愈少，大地終將空無一人

凋零的塵土埋入風(fēng)中，風(fēng)埋入時鐘生銹的韌口

深秋過后，蜿蜒的小路通向隱約的花園，冬青樹

敲著空曠的椅子。人世浩渺，總是擦肩而過的每一片雪

一片片雪，在時間的深處噼啪燃燒

竹 號

在川康山地，竹常常在農(nóng)歷新年的前夜發(fā)出雄渾的呼喚。

第一聲，給群山中早起的點點燈火。

第二聲，給小徑上凄苦的微霜。

第三聲，給崖畔埂邊那不再蘇醒的每一堆新土

新年來了，新年來了，竹沒有迎接也沒有告別，只有無邊無際的

疼痛的喊。摟著它的那個人也在喊，柴門木扉也在喊

豬也在喊，雞也在喊，老去的水牛眼中

啟明星像一千年前那樣從嗓子中一閃而過

憂傷的竹林，蹲在那個空空茫茫的背影身邊，黝黑如

山石的父兄，把新的一年從竹的傷口中拔出來，把新的一年

從茶馬古道的小小的縫隙中拔出來，那些連綿不絕的一代人又一代人的

新年啊，起點也是終點，在群峰落下朝陽的豁口

尋人啟事

墻上的尋人啟事已經(jīng)貼很久了，紙張破裂、人像

模糊，連日的雨跡一道道流下來，仿佛淚痕：xxx，

女，32歲，2月15日離家出走，至今未歸……

落款是5月2日。

路人甲，你從哪兒來，路人乙，你到

哪兒去。紅綠燈交替的人行道口，東西南北

匆匆的陌生的面孔，溫暖而猙獰

走著走著就失蹤了，12歲，22歲，32歲

42歲、52歲、62歲、72歲，或者茍延殘喘，把老年的

模樣留給日漸生疏的回憶

走著走著就把自己走丟了，在人群中走丟的

行色匆匆，不知要到哪兒去，也不打算回來

一頁紙總要經(jīng)歷些風(fēng)雨，總要經(jīng)歷些時間，才能證明

走失的，本來就從未來過

在青海湖邊想起了你

這無邊無際的藍是給你的，微風(fēng)吹過野草

隱現(xiàn)的小路有一條通向天空，有一條婉轉(zhuǎn)到成都

這些洗凈前世與今生的水，在足以讓我們仰望的高度

飄揚、舒展、明亮，一生中有多少日子

在那些溫暖的水中有過嬰兒般的等待

一生有多少日子是可有可無的，靈魂先于肉體開花

結(jié)果、失手凋零。而難得的停歇，已與明天背道而馳

這無邊無際的藍是我留給你的，這蜜蜂飛過的甜蜜的中午

這表面平靜的波光，這些巨大的空，這些落滿油菜花和勿忘花的

無邊的空，等著你來

潮水在拍打一億年前的碎了的石頭，藍色的夢境，如我們

等待的、失去的，一枚吹過整整一個青春的風(fēng)

浣花溪

腐朽的天空，動蕩著春天磅礴的器官

騎蜻蜓的人，用一匹水的時間，打撈起花朵的漏洞

只有萬千的小風(fēng)有舊札的印記，讀書的

蜘蛛坐在破碎的青瓷中間

只有你轉(zhuǎn)過了一朵雪花的墳?zāi)梗瑲堃沟哪_跟

敲亮了十二枚愛情的尸骨。

春天不遠，只有一地散碎的鍍金的光陰，在懸頸的

吊鐘花的冷中

病房札記

深夜心臟病科的走廊盡頭，一個中年男人在

小聲哭泣，二尖瓣缺損的他，去日不多了，最后一次

救命的機會被20萬元壓垮

明天早上，唯一的女兒將帶著他返鄉(xiāng)，坐火車、汽車

然后徒步十里，來到高高的山村。方圓數(shù)百公里的大山

飄蕩著他一生的白云，某一處貧瘠的坡地

向日葵和苞谷斑駁的陰影下面，適合埋葬受傷的心

那些萬千秋蟲般的嚶嚶哭聲，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潮濕而

堅硬。在只有冰冷水泥的城市，一顆受傷的心蜷縮在

陌生的夜晚。像所有失去故鄉(xiāng)的，背影

作者簡介

干海兵，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夜比夢更遠》《遠足：短歌或74個瞬間》《大海的裂紋》等詩文集多部。曾在《星星》詩刊工作多年，現(xiàn)供職于巴金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