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子 哈力克

自稱“處于金融服務商(核心委外機構)營業額業內全國第二名”的湖南強賁于2021年11月被查。本文攝影/本刊記者 李明子
“讓世界沒有挽不回的誠信”——在湖南長沙,隔著玻璃門,永雄集團總部前臺背景墻上這句標語依舊清晰可見。
但整個催收行業的“誠信”,又在經歷新一輪拷問。“當暴力催收盛行,用常規方式做催收很難維持生計。”從業十多年,李峰見證了催收行業從萌芽、爆發到混亂。“逾期債務越來越難催回,反催收黑產不斷打破底線,對催收監管趨嚴,三方壓力下,行業到了不破不立的階段。”疫情期間業務量下降,李峰不得不退出轉行。
新冠疫情期間,催收行業又經歷了一次陣痛,國內“催收巨頭”永雄集團也不例外。“員工從新冠疫情前的1.7萬人,降至疫情結束后的7000人,經此事件后又陡降至2000人”“集團賬戶和流動資金凍結,經營難以為繼”。2023年5月25日凌晨,永雄集團在官方微信公號宣布停業,但公告很快又被撤回。
永雄集團的停業風波,為催收行業再一次敲響了警鐘:行業的灰色地帶正面臨越來越嚴格的監管,也再次引發了巨大的社會不信任。
“近日,有催收公司停業事件在社會上引發巨大輿論關注,并將催收行業推到了社會公眾面前。”永雄發布公告第二天,5月26日,中國中小企業協會不良資產清收專業委員會,很快出面表態,并發布了一份《倡議書》,呼吁執法部門“理性、客觀看待催收行業,既要打擊暴力催收、侵害公民信息安全的害群之馬,也要保護合法合規經營的催收公司。”
事實上,從P2P爆雷之后,催收行業就已經面臨過一輪行業整頓潮,但一直處于尷尬境地。在外界看來,催收行業“不良”形象還是長期難以扭轉;對于金融機構而言,如何管理龐大的自營催收團隊和委外機構,也始終是其面臨的一大問題。
“催收行業的尷尬處境一定程度上與缺乏行業標準有關。”一位借貸領域資深從業者說,催收行業立法仍處于空白地帶,實操階段缺乏參照標準,同時也讓不法分子“鉆空子”,導致反催收“灰產”猖獗。
中國的催收行業,到底該何去何從?“中國的催收行業誕生于2003年,經過20年的發展,已成為一個有著數千家公司、數十萬從業人員的行業,每年為金融機構收回逾期及不良貸款逾千億元。”前述《倡議書》呼吁,有關部門進行催收行業立法。
“永雄被查,引發了全社會對催收行業的關注。”這是業內人士的一致感受。
今年5月,永雄在其官方賬號發布的《告全體員工書》中提到,2023年4月3日、4月10日和5月19日,安徽警方跨省執法,相繼介入集團衛成公司吉首分公司、集團懷化分公司、湘潭分公司和邵陽分公司調查,共將179名員工強制帶往安徽,并分別采取監視居住、取保候審、刑事拘留、逮捕等刑事強制措施。目前,共有3名員工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批捕。
隨后,永雄集團又發布了關于撤銷《告全體員工書》的情況說明一文。5月25日午后,這兩篇文章均顯示已被發布者刪除。
“在停業整頓,其他不便透露。”《中國新聞周刊》以咨詢催收業務的名義聯系到一位永雄中層管理人員,該人員表示:“到10月前后能恢復營業,公司有要求,現在被各方盯得緊,其他情況不好多講。”
位于長沙麓谷芯城科技園的永雄集團總部拒絕訪客,公司保安表示,目前不招聘,不接新業務,員工都已放假,辦公樓禁止外人進入。
不過,一家匯集了長沙本地招聘信息的媒體公眾號在7月8日發布了永雄的招工信息。招聘風控專員,月薪4000~5000元,工作內容主要是負責信用卡逾期賬戶管理。崗位要求,從事過信用卡及個人消費供款催收經驗者優先。
記者在公司大樓外看到,二層及五層以上落地窗被白色卷簾擋住,部分窗格的白色簾布上印有“永雄集團”四個大字,三四層窗簾已經收起。園區物業人員說,永雄總部業務部沒上班,行政、后勤等部門還有人在辦公。
永雄官網顯示,該集團是國內個人信貸不良資產管理集團公司,成立于2014年4月,集團總部位于湖南長沙,分支機構遍布全國20多座城市,在信用卡、消費金融等個人信貸不良資產管理、科技研發等多領域發展。
被查之前,湖南永雄號稱是全國規模最大的催收公司,2019年曾嘗試赴美上市,沖擊“催收第一股”,但未成功。
招股書披露,截至2019年6月30日,永雄占據16.6%的市場份額,是第二名的兩倍。在國內29個城市的運營中心擁有10915名全職催收人員,占其員工的95.0%,并且還有1109名具備多年催收經驗并有資格與債務人進行直接談判的催收專家。永雄集團與中國十大商業銀行中的七家建立了長期合作和業務關系,還為某些大型互聯網消費金融公司提供了服務。
傳統催收主要是靠“人海戰術”,永雄的辦法是在人力成本低的城市大量開設分公司。工商信息顯示,2014年至2019年,永雄集團在全國開設了40家分支機構,僅2018年就開設了25家分公司。目前只有16家為存續狀態。
2015年,永雄成立集團公司,隨后衛成、衛雄、衛信三家全資子公司相繼成立。目前,永雄集團法人已經更換為創始人譚曼的妻子周小芳,但湖南衛成信用風險管理有限公司仍由譚曼擔任法人,該公司2017年從長沙搬到了譚曼的老家,湖南婁底新化縣。
《中國新聞周刊》在新化看到,衛成公司總部與新化縣人民法院僅一路之隔。該公司戶外廣告宣傳稱,衛成公司總部是新化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的重點招商項目和利民工程,由新化縣委書記和縣長親自主導引進,依法依規享有配套優質服務與鼓勵政策,為新化脫貧攻堅事業提供了新的強勁動力。
衛成公司曾通知員工于6月12日復工,未到崗者將被視作離職,而到崗員工也在當天被要求辦理離職。因賠償問題未談妥,6月14日晚,大量員工聚集到公司婁底分公司討要說法。目前,該公司已經人去樓空,收發室門口堆放著大量快遞,新化衛成公司保安表示,公司目前處于停業狀態。
“永雄自身存在問題,具體情況要等官方調查結果。”一位業內知情人士透露,中國中小企業協會不良資產清收專業委員會是國內唯一一家合法注冊、成立的催收行業的自律組織,受國家發改委業務指導和民政部行業監管,永雄集團一直都不是其會員單位。

永雄集團總部位于長沙麓谷芯城科技園,公司保安表示,目前不招聘,不接新業務,員工都已放假,辦公樓禁止外人進入。二樓層及五層以上落地窗被白色卷簾擋住,部分窗格的白色簾布上印有“永雄集團”四個大字,三、四層窗簾已經收起。
黑貓投訴平臺上充斥著數百條對“湖南永雄”的投訴,包括電話轟炸、騷擾同事、對負債者家人軟暴力催收等問題。
關于此次永雄集團被調查的原因,澎湃新聞此前報道,多名湖南永雄前員工稱,安徽警方跨省執法是因為,一家成立不久的分公司有員工侵入安徽某政務信息網站,通過爬蟲軟件搜集大量信息。安徽警方在另一分公司調查過程中,又發現有催收員冒充公檢法人員進行催收。
記者致電安徽警方問詢案件進展,對方表示,待結案后以經辦機構發布消息為準。
“永雄并不能代表中國催收行業。行業里正常的催收業務都在繼續開展。”不過,上述業內知情人士也坦言,永雄出事對行業招聘新人造成困擾,“很多年輕人來應聘,一看是做催收,懷疑是不正規工作,或是家人都表示反對,就走了。”
正常催收還是受到了影響。他抱怨,“一些不明事理的債務人,在反催收鼓動下,以為永雄出事了,就可以更理直氣壯地不還錢了。”
在催收圈內,永雄是出了名的“能啃硬骨頭”。其催收業務一般逾期超過一年,甚至已經在市場上經過幾輪打包銷售,因此公司分潤也最高。
一位借貸領域資深從業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金融機構的貸后催收工作分為內催和委外兩個環節。通常情況下,逾期三個月(M3)之內的短賬齡資產由機構內部處理,超過三個月的逾期貸款則分派給第三方催收機構。
“M3以上逾期客戶基本經歷過幾輪內催,要么還款能力不足,要么還款意愿不強,回款比率較低,無法覆蓋內催的高成本,這也是大量催收公司存在的空間。”上述借貸領域資深從業者解釋。
李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催收公司分潤比例視逾期程度、負債人數量、個人債務額等情況而定,分潤通常在30%左右。有的逾期幾年的債務,金融機構會直接打包轉賣債權給催收公司,催回的款項扣除購買成本就都是利潤,運氣好的話,催成一筆大單就能回本。
據永雄集團2019年計劃赴美上市時的招股說明書,其傭金率在35.3%以上。不過,此次上市計劃并未成功。
“總額太小的業務我們不接,永雄每單業務總量都以億元計。”上述永雄中層管理人員表示,非銀行信用卡的其他掛牌機構的合法債務,逾期超過一年、總額在百萬級的,分利至少占催回金額的40%、甚至50%。“但現在輿論不鼓勵催收,又被盯得緊,三七開很難。”
永雄有多賺錢?今年1月14日,永雄集團創始人、總裁譚曼在2022年度總結表彰大會上透露,2022年永雄集團提供就業崗位上萬個,貢獻稅收超1.5億元,實現營收超8億元。2023年永雄集團將力爭實現人員規模穩定1萬人以上、年營收10億元以上、年上繳稅收1億元以上、新增客戶單位10家以上等年度任務目標。
“個債催收就是拿高射炮打蚊子,只有靠密集的勞動力,才能實現規模效益,銀行、網貸公司、律所都無法覆蓋這筆人力成本,只能委托給第三方機構。”一家企業信用管理咨詢公司負責人林洲說,業內稱永雄這類公司員工為“催收狗”。
在永雄的系統中,催收員個人能拿到多少薪資?據永雄集團官微顯示,其催收員月底薪為2500元,長沙地區為3050元,收入主要靠提成,催回金額越高,提成比例越高。有員工表示,催回3萬元以上能拿到8%的提成。
在催收行業,催收公司員工工資多以底薪+高額傭金提成的方式發放。這種收入結構,也在變相刺激催收行為越界。業績考核的壓力,層層傳遞到每一位員工身上。
為了實現高催回率,暴力催收、違法催收,成為行業潛規則。“傭金率高的話,必然會用暴力方式來提高回款。”多名永雄前員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如果完全合規,是回不了款的。”


2017年,湖南衛成信用風險管理有限公司搬到永雄集團創始人譚曼的老家湖南婁底新化縣,與新化縣人民法院僅一路之隔。公司戶外廣告宣傳稱,衛成公司總部是新化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的重點招商項目和利民工程。
“什么樣的年輕人會甘愿做這樣的工作?好管理嗎?永雄出事早在業內意料之中。”林洲坦言。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催收、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為關鍵詞,能搜索出多起與永雄相關的案件。2017年,廣州市天河區人民檢察院指控寧某某等4人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使用微信、QQ等社交軟件,通過向上家購買、交換等方式,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并出售。此外,寧某某獲取信息的途徑還包括“所在公司部分工作微信群”,寧某某任職湖南永雄資產管理集團公司從事信用卡催收業務。
還有媒體報道,2020年9月,貴州貞豐縣法院一起涉及2萬條公民信息買賣案中,永雄溫州分公司員工萬某為催討債務,將21774條含有公民身份證和姓名的公民信息提供給蘭某,蘭某再從運營商員工劉某處購買這些身份名下的手機號碼。每賣出一條手機號碼,劉某可以收益1.5元到2元。
合規問題一直深度困擾著永雄。2022年,永雄啟動國內主板上市計劃,企業合規被一再提上日程。“我們只接合法持牌金融機構的大單,高利貸等非法債務肯定是不受理的。”上述永雄中層管理人員強調,“公司嚴格合規,也會培訓員工如何規范催收。”
永雄在《告全體員工書》中也強調,“永雄集團絕對不存在公司違法犯罪行為”“個別員工的違規違法問題僅僅是個人的問題,絕不是有組織的集團行為。”
“這類合規行為的本質是在公司與員工之間設立隔離帶。” 長沙一家從事催收相關行業的企業負責人說,一旦員工違法違規,純屬個人行為,“因為公司已經做過相關培訓了。”
在永雄之前,自稱“處于金融服務商(核心委外機構)營業額業內全國第二名”的湖南強賁早已被查。
2021年11月30日,警方在湖南長沙某寫字樓內當場抓獲該公司177名涉案人員,扣押作案用服務器3臺,扣押、凍結涉案資金500余萬元。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到湖南強賁位于天心區藍灣國際廣場A座的辦公區發現,樓層照明被損壞,公司大門緊鎖,內部公共區全部清空,僅剩墻上張貼的幾張“強賁信用”字樣的告示板,顯示這里曾是催收公司。
“合規催收禁令通知”告示上,還強調了“八項催收禁令”,包括“嚴禁冒充公檢法”“嚴禁暴力催收”“嚴禁泄露、買賣客戶信息”等內容。
“催收禁令”,如今成了這家公司最諷刺的一幕。
警方調查顯示,湖南強賁主要承接銀行、信貸等金融機構不良資產管理及信用卡催收業務服務。為提高催收成功率、提升業績,湖南強賁公司將催收對象還款金額直接與業務部績效收入掛鉤,在銀行提供的個人信息無法聯系或者催收對象還款意愿不強的情況下,組織公司人員就通過網絡黑灰產渠道大量購買公民個人信息,再將這些公民個人信息販賣給公司員工用于催收。
湖南強賁還巧立名目,以“水果費”“風險費”等名義,每月從員工工資中扣除幾百到數十元不等的費用,作為購買公民個人信息的資金。通過專案組初步調查,該公司月均購買公民信息10萬余條,累計非法獲取公民信息達200余萬條。
資料顯示,湖南強賁公司成立于2014年,在杭州、長春、西安、黃石、鄭州、武漢、深圳均設有分公司,和微眾銀行、交通銀行、郵儲銀行、中信銀行、浦發銀行等銀行都有過合作,湖南強賁還獲得中信銀行2021年第一季度搶案“六星級優秀委托機構”稱號。

目前湖南強賁公司的辦公區域已經搬空,僅剩墻上張貼的幾張“強賁信用”字樣的告示板,顯示這里曾是家催收公司。

湖南華威金安企業管理有限公司辦公所在地,同樣大門緊閉,撤離得匆忙,地上還散落了幾本小冊子。

湖南誠普法律咨詢有限公司就位于永雄集團總部西北側一幢大樓的二層,目前該公司玻璃門緊閉,辦公區干凈整潔,工位整齊。大樓物業回憶,3月13日當天該公司被查時,有三十多人被帶走。
委托方的金融機構,是否需要對違法催收擔責?據了解,部分金融機構與外包催收公司合作時,會要求外包催收公司按照提供的行為準則來展開催收業務,確保合法合規催收。比如,一些銀行會要求催收公司在銀行提供的場地進行催收,或者在銀行所在城市進行辦公,銀行會派監督員上門。一些銀行,要求催收員使用銀行內部系統,催收員需要按照規定的話術進行催收,整個過程都會被錄音。
但這種全程監管的方式只是極少數,不少“逾期項目”都經過了層層轉包,穿透式監管根本不現實。不少金融機構會將不良資產打包賣給資產管理公司,資產管理公司可能還會將其賣給下游機構,這些催收公司就會購買相關資產包,再對其中的資產進行催收。
大多數情況下,金融機構無法避免外包機構為了達成催收成功率而使用過激行為。
另一方面,“反催收聯盟”等金融黑產,在近年來也給催收制造了更大的麻煩。“反催收越來越猖獗、個人債務逾期越久,越難收回。”林洲分析說,催收公司為了生存,只能繼續加大施壓力度,在法律對催收行為定義不明的情況下,大多數公司難免走向違法之路。
事實上,今年自3月起,除永雄外,另有多家湖南催收公司被安徽警方跨省執法。據南方周末報道,3月13日當天,湖南眾誠不良資產處置有限公司、湖南華威金安企業管理有限公司、湖南誠普法律咨詢有限公司被查。
湖南誠普,位于永雄集團總部西北側一幢大樓的二層,直線距離不足50米。目前,該公司玻璃門緊閉,辦公區干凈整潔,工位整齊。大樓物業人員回憶,當天該公司有三十多人被帶走。
相距不到5公里,麓谷企業廣場一棟寫字樓的19樓,是湖南華威金安的辦公所在地。這里同樣大門緊閉,因為撤離匆忙,地上還散落了幾本小冊子。而湖南眾誠,位于一間連鎖酒店的18層,主辦公區玻璃門從內部鎖死,工位上還留有電腦、打印機和個人物品,辦公區一側的辦公室內放著一張行軍床,但并未有人應答。其他幾間合辦公室已經搬空,物業人員正在組織裝修,準備轉租出去。
“市場回暖,但經濟還不景氣,催收業務明顯增多。”今年上半年,林洲幾乎連軸轉地出差,從事企業催收工作二十多年,從沒像今年這樣忙碌。
最新發布的《中國金融穩定報告2022》顯示,不良貸款有所增長,資產質量下遷壓力較大。截至2021年末,銀行業金融機構不良貸款余額3.63萬億元,同比增加1534億元,不良貸款率為1.80%,同比下降0.12個百分點。但逾期90天以上貸款余額達到2.84萬億元,同比增加1945億元,增幅達7.36%。
超過三個月的逾期貸款大幅增加,給催收行業提供了潛在的大量業務空間。
疫情之前,催收行業也一直處于快速爆發期。永雄集團招股說明書顯示,根據iResearch的數據,中國催收行業高度分散、競爭激烈,由大約3000家公司和機構組成,市場參與者包括國內律師事務所、小型催收機構和大型私有的消費者應收賬款管理公司。從2013年到2017年,中國催收市場的總收入以48.5%的復合年增長率在增長,而同期美國市場的復合年增長率為2.9%。
在野蠻生長時代,暴力和軟暴力催收引發的極端案件,時有發生,刺痛社會神經。2021年11月1日,《個人信息保護法》實施。2022年,公安部等九部門將軟暴力催收、失聯修復盜用隱私信息列入常態化掃黑除惡行動。“個人貸后催收領域遭遇了史上最全最嚴最強的監管。”林洲評價,“相關制度接連出臺,催收靠非法手段獲取利益的野蠻生長時代基本宣告結束。”

但合規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這對催收行業來說始終如鯁在喉。
“行業內頻現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亂象,不僅造成社會大眾對催收行業的質疑和信心缺失,甚至因個別催收機構及人員實施違法犯罪催收行為而否定整個行業。”2022年12月10日,在湘潭大學永雄樓召開的第五屆“信用法治·韶山論壇”分論壇上,有專家總結,這導致催收行業在監管和輿論的夾縫中艱難求生。
在征信不夠完善的環境下,催收行業本身也面臨重重難題。比如,很多逾期時間較長的債務人為逃避債務頻繁更換聯系方式,導致債權人及其委外催收機構的提醒還款等催收服務無法正常開展。在這種情況下,催收人員不得不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于信息修復、請求第三方協助催收和請求第三方代償等。期間,不規范的催收行為時有發生。
部分催收機構和催收人員,采取過度方式或強硬措施進行施壓,甚至有部分催收人員鋌而走險,進行違規違法犯罪催收,如通過非法或不正當方式獲取債務人的個人信息、冒充公檢法等公職人員催收、黑社會性質軟暴力催收、用“呼死你”軟件進行電話轟炸等。
“傳統電話催收模式現已面臨合規性以及收益下滑的雙重挑戰。”相關業內專家在上述論壇指出,探索新的平衡,杜絕催收過程中因失聯信息修復引發的刑事風險,已成為當下催收行業亟須解決的緊迫問題。
在湖南,部分金融機構、催收機構正在聯合通信運營商推動“三網修復、失聯連通”模式來破局。具體操作方式是,移動、聯通、電信三大通信運營商依托于自身海量數據,在確保數據隱私安全的前提下,通過加密身份證號碼發現失聯人當前活躍的手機號,再通過虛擬號外呼的方式為銀行、委外催收機構、保險、法院、政府等單位提供失聯用戶觸達服務。
前述業內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規范催收行為需要依靠更強大的監管力量。他舉例介紹,如不良資產清收專業委員會的會員單位,基本只接銀行貸后業務,辦公現場全方位監控,工作用通訊設備72小時錄音,受到銀行方面監管,一旦違約將失去銀行大客戶。


在監管合規的壓力之下,貸后管理產業鏈不斷升級,“科技化”也是催收升級的路徑之一。
以AI為代表的新技術正逐步進入催收行業。例如,一些AI公司可以根據金融機構的催收需求,針對不同類型的逾期客戶分別建立相應的催收措施,這一方式更有助于被監測和標準化,相對傳統催收來說更透明、更易復盤,也受到了一些機構的青睞。據證券時報報道,目前招聯金融、中郵消費金融、馬上消費金融等均使用了催收機器人。
作為產業鏈源頭,金融機構也要做出改變。“如果作為產業鏈源頭的金融機構在放貸環節審批不嚴,放寬審批標準,或試圖用提高利率的方式彌補廢債成本,必然會出現違約逾期,必然還有失信,這些逃廢債人群通過常規催收方式幾乎不可能催回,難保不出現新的涉嫌違規的問題。”林洲指出。
催收行業的“國標”,對行業來說,也值得期待。今年5月,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在北京召開了“催收國家標準研制與催收業務規范健康發展”工作會,擬推出貸后催收標準方案與管控措施,即《互聯網金融 個人網絡消費信貸 貸后催收風控指引》(下文簡稱“催收標準”)。有消息傳出,最快將于今年三季度發布。
“催收標準”指出,金融機構應明確第三方催收機構的選用標準和準入程序,實施名單制管理,并“指定一名高級管理人員負責管理催收工作”。
該標準對催收對象和催收時間也有嚴格界定。例如,金融機構和第三方催收機構應對債務人及其擔保人、連帶責任人(下稱“相關當事人”)催收,不應對無關第三人催收。金融機構與債務人的合同協議未明確催收時間和頻次的,催收作業應在恰當時間開展,不應在每日22:00至次日8:00催收。催收手段上,不應隱瞞身份,假冒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等組織機構或以個人名義開展催收。
“行業標準統一后,也能一定程度上抑制反催收黑產。”上述借貸領域資深從業者表示,以往催收行業想自我規范也沒有參照標準,難以把握催收尺度,讓反催收黑產鉆了空子。“有標準總比沒有強,但關鍵還要看能否執行到位。”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洲、李峰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