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依依 張宇欣

圖《/ 種地吧》 節目組
2023年7月29日,《種地吧!少年篇》最后一期播出。這檔以10位年輕人種地為主要內容的綜藝節目,在持續拍攝200天、播送將近半年之后收官,豆瓣網收官評分8.9分,入圍了第28屆上海電視節最佳綜藝節目獎。
早在5月份,在節目錄制地杭州市西湖區的文化和旅游高質量發展會上,“十個勤天·種地星球”項目發布——以《種地吧》熱播為契機,在三墩鎮建設一個農文旅融合的體驗基地,總投資3.8億元。
由此可見,無論從觀眾、行業還是官方認可層面來看,它都是今年到目前為止最特別的一檔節目。
6月7日早上10點,我們去三墩鎮后陡門58號觀看少年種地的最后一個環節:小麥收割。天色沉悶,麥子金黃一片,10臺嶄新的聯合收割機在地里工作,遠望像浪里行船。
收割機里的人看不清面孔,只有當他們偶爾下來卸糧、檢查機器的時候才能看出,是年輕人。臨近12點,大家在地頭吃完盒飯,繼續收割。一直到半下午全部結束。就像去年冬天開拍時一樣,10個年輕人身上從沒有貼過名字、標簽,幾乎都以模糊的面目出現在鏡頭前、屏幕中。
在這142畝田地里,他們勞作,失敗或者收獲。這就像一場持續200天的實驗:10位各自帶著困惑的年輕人,脫離原先的生活,進入完全陌生的重體力農作環境——累到沒有時間內耗,最后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在節目錄制的尾聲,我們通過現場觀察,以及對10位年輕人和節目制作團隊的訪談,回溯這檔節目從籌備到拍攝、播送的全過程。它是如何誕生的?年輕人是如何處理日常焦慮、生活之不確定性的?土地會報答他們嗎?
在此過程中,我們意識到,有很多無法下定義的事情在這個特殊場域里發生。比如如果沒有劇本,那么這是一部紀錄片還是一檔綜藝節目?比如這10位現實世界里的藝人如何對待自己短暫但切實的農人身份?正是因為諸多無法定義,恰恰說明它是新鮮的。
這樣的節目模式或許很難復制,觀者與被觀者也很難通過這200天來獲得生活的轉折及人生的答案。絕大部分時候,生命并非以答案的方式出現。不過作為人類最古老的勞作形式,種地揭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并不是時間、土地給你回報,而是你所做的給了你回報。
綜藝制作公司點火櫻桃的辦公室窗邊放著一口邊長1米6左右的空玻璃缸。如果不是導演楊長嶺指出來,我們并沒有留意到它。
10分鐘前,我們剛到時辦公室里空無一人。這里已經空了大半年。《種地吧!少年篇》錄制的200天里,工作人員幾乎天天在村里。采訪前一晚的錄制殺青宴上,楊長嶺說,回頭看這200天,像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混雜著枯燥、焦慮、振奮的半年結束,他作為這檔節目的總導演和總編劇既感到輕松,又覺得舍不得。
辦公室曾像個微型農場。
玻璃缸是他們的“麥田”。覆土,播種小麥,外面用黑色遮光布遮得嚴嚴實實,里面控制光照,全程延時拍攝記錄。大家每回路過它上廁所,都要輕手輕腳。
玻璃缸旁邊的置物架上栽種并培育著八種蔬菜;地上有紙板加燈泡搭建的簡易育雛箱,鋪了一層雞蛋;兩只小雛鴨是后來的,一只叫鐵鍋,一只叫桂花;門口還堆著一袋肥料,“味道很大”。
2022年春節過后,他們想做一檔種地的節目。按照以往經驗,可以請幾位名人明星,到山村會友談心,間有一些輕體力勞動,遵循慢綜藝的方式;也有人建議,把幾千年農耕文明劃分為不同階段,請年輕人扮演原始人、使用簡單工具的農人、使用機器的農人等等,做科普類的節目。
“可是我們覺得作為導演,有什么資格去說教,就太假了。”楊長嶺說,“后來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做這個事。我們自己種完了麥子再開機。否則的話大家都一知半解,就變成虛張聲勢。”
選地是最花力氣的。他們想找到這樣一塊土地:連片的農田,農田邊上是農舍,推開門就能見到土地。節目組去了四川、云南、廣西、海南、東北,把北京周邊130個農場都跑遍了,又回到杭州,終于在三墩鎮找到這樣一塊地方。山聯村后陡門小組58號,八塊整齊的稻田、幾塊零碎的荒地組成142.8畝耕地,東臨河道,北止花木林。
為了在節目開始前把要走的路都踩一遍,團隊二十來人就地分成生活組、菜地組、麥田組和養殖組。


李耕耘。圖《/ 種地吧》 節目組
辦公室的墻上貼滿了紙,滿滿當當寫著四個組的工作進程、鐵鍋和桂花的性格和成長記錄、后陡門及附近5公里的地形圖……
后來楊長嶺出去招商,身上帶的88頁項目方案,寫的全是“小麥怎么種、種子應該去哪里買、種子壞了要怎么辦……”
反倒是節目里會發生什么,請哪些明星,常規節目看點,都沒怎么寫。楊長嶺想用一種接近紀實的方式來錄制,那就是把人扔到地里,減少干涉,只做托底,意思是不要發生人身安全問題。這個節目沒有劇本,唯一的編劇——就像他們后來很多次提到的——是老天爺。
有了140畝地,現在,還要找到來種地的10位年輕人。
坦誠地說,一開始,沒有人是沖著種地來《種地吧》的。
18-28歲的年輕人,逐漸不再從事農作,土地是祖父輩的記憶。而祖父輩用土地把他們供養出來,當然希望他們能過上更輕松、無憂、可自由選擇的生活。山聯村的年輕人也往外走,土地由大戶承包,小農戶進城務工,或者在本地打零工。所以老村主任葉順虎看到10位白凈的年輕人來村里時,將信將疑。
接下來出場的10位年輕人里只有一個種過地,李耕耘,生長在農村,小時候看爸媽務農,要翻過一座山頭。他講起小時候見過的鄰居,因為經歷過饑荒年代,把還沒脫殼的稻谷放在糧倉里囤著、發霉,直到老人去世。
李耕耘在高中時喜歡上了表演。到26歲,他從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兩年卻沒有戲拍,碰上新冠疫情,在北京租的房子整整一年多沒去住,白花錢。看到《種地吧》招募海報時他正處在人生的低谷,離開北京,在老家重慶想找個班上,應聘過直播帶貨,也考慮過拍短劇,還在成都和兩個哥們兒創業,做抖音服裝號,每人投了兩萬元,但他們的錢還不夠進貨打樣。這些都離他的表演夢太遠了。
最后索性不做了,看到川西的雪山、草原很漂亮,他從成都自駕出發,放空心情。回來之后李耕耘接到了一個軍旅題材劇的小角色,“但是殺青的時候又開始焦慮了,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他對于《種地吧》的所有期待是:管飯就行,真的。
2022年夏天,趙小童的生活也停滯了。他剛結束開心麻花新話劇的排練,然后得知,由于新冠疫情,原本要巡演的戲擱置了。這是他畢業第一年,排練一天能拿100塊錢,日常開支還需要父母支持。
處在演藝圈會有種幻覺,“覺得這一行年少成名幾率會大一點。”趙小童所在的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2018級,有易烊千璽、胡先煦等早已成名的同齡人,競爭激烈,疫情之下影視行業受到影響,也有同學去接短劇,掙得還不錯。
如果沒有報名及入選《種地吧》,大四學生陳少熙應該也要去瘋狂跑劇組面試。他從小學戲曲,嗓音偏低偏厚,變聲期嗓子倒倉沒倒好,后來演小生,小嗓就不夠出色。2019年他考上中國戲曲學院學昆曲,老師經常跟他說“挺好的”,“身邊朋友也說我很好,但是我就覺得自己不太好,也不知道哪里有問題。”

趙小童
“已經拼盡全力了,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很空虛,不知道干嘛。”晚上10點出練功房,吃個飯,熬夜到三四點,睡到第二天午后起來,吃飯看劇玩游戲,磨蹭到6點,再去練功。日復一日,被惰性推著走。
如果說有開心的階段,那就是大一時晚上和同學開著電動車去學校外面逛。新冠疫情之后,改上網課,這樣的記憶也沒了。陳少熙覺得自己在唱戲這條路上沒辦法更好了。他轉行做演員,身邊多的是業務能力好的年輕人。他還是不知道自己好不好,還是不知道有勁該往哪里使,“當時我很著急,也很怕一著急會迷失方向。”
很年輕的時候人會相信自己能做到一切,也相信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輪機工程專業畢業的趙一博因機緣巧合進入演藝圈,可是作為被挑選的一方,他一直在扮演別人,卻找不到自己,對演員身份感到迷茫。李昊和何浩楠參加過幾檔選秀,偶有起色,又歸于平常。李昊想當大導演,從初三就開始拍微電影;何浩楠參加選秀,同時跑過龍套,四五年來賺了萬把塊錢。
何浩楠在一檔選秀節目里碰到過蔣敦豪——21歲就拿《中國新歌聲》冠軍,隔了三年和樂隊伙伴又拿到《一起樂隊吧》冠軍。現在離他第一次拿冠軍已經過去7年,蔣敦豪發過一張專輯,但只是發出去了而已,也許是音樂還不太成熟,也許是時機不好,總之沒多少人聽到。樂隊做巡演,票不好賣。最差的一次,售票開啟一個多月,他去看票務后臺,溫州站只售出12張票。
在原先那個競爭體系里,當時看著那么重要的輸贏,現在看來似乎也無關痛癢。蔣敦豪來《種地吧》更直接的理由是,沒事干。
“日常就是摳腳。”蔣敦豪毫不猶豫地說。樂隊成立后,他從上海搬去北京,好長一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中午一兩點睡醒了,磨蹭著起來,騎個電滑板車去地下室的錄音棚,從下午三四點待到半夜三四點,樂隊其他人有本職工作,大多數時候只有他一個人。有時候編曲,更多時候看喜歡的樂隊的演出視頻,音響開得巨大,想象自己在舞臺上的感覺。

何浩楠。圖《/ 種地吧》 節目組

蔣敦豪
2022年有一段時間,他睡不好,脫發,精神焦慮、內耗,像很多找不到成就感的年輕人一樣,“覺得自己沒有做出什么,也到這個年齡了。”他其實一直在寫歌,但第一張專輯鮮有人問津的結局讓他覺得,是不是等一個成熟的時機發歌比較好,于是猶豫至今。
失敗經歷也給鷺卓帶來了很重的包袱。責任導演吳夢婷參與了他的面試,鷺卓是那天面試時間最長的一個,分享了他之前錄節目遭遇的種種不順,比如被通知入選,又在節目開機前一晚被退賽。《種地吧》試拍前一晚,他緊張得只睡了一個小時。
直到正式錄制鷺卓還不放心,他看網上傳聞,節目可能播不了。鷺卓想過,如果還是沒成,他就正常生活。“我實話說,習慣了,已經失敗很多次、很多年了。”
《種地吧》錄到后來,幾個年輕人在鎮上擺攤賣自己養的平菇,無人問津。鷺卓從路人的眼神里看到以前面試時被觀看、被挑選的熟悉感覺,觸景生情。
和鷺卓一起來的還有比他小四歲的卓沅,他們同在一個組合七年。卓沅是一個乍看并不引人注意的男生,“身上沒什么點”。節目組考慮設置一組原生關系,于是將他一并選入。
最沒有負擔的大概是年齡最小的王一珩,這個18歲的歌手面試被拒后反過來安慰導演組。楊長嶺覺得他身上的松弛和樂觀蠻有意思,又把他拉了進來。
對于種地這件事情他們其實都沒有太多的認知。“來這節目之前要說多熱愛土地,那也不現實,因為我沒接觸。”卓沅說,更多是一種認真對待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的心態。
我們問楊長嶺是否有意按照某種標簽來篩選人物,他說并不是,他會問每個人為什么要來種地,從回答中看他們是否真誠。這種真誠可以理解為誠實地面對自我困境以及內心所求,“他們能夠在社會上對應到另外一群人,因為總有一些命運是相通的,大家境遇是差不多的。”
2022年11月9日,拍攝使用的面包車、卡車進村。兩天后,點火櫻桃辦公室,育雛箱里小雞破殼。就在這天,《種地吧》開拍。

鷺卓。圖《/ 種地吧》 節目組
每天早上6點,節目組出發做錄制準備,晚上10點左右收工,一拍就是一整天。《種地吧》沒有采用以往由節目組控制節奏的綜藝拍攝方式,而是更接近紀錄片式的等待。農活和拍攝都枯燥,在地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抻得漫長。
開拍前楊長嶺定下規矩,至少在頭一個月里,除他以外,其他工作人員不能和10位年輕人直接溝通。甚至有時候他也盡量避免直接對話,讓葉順虎幫著提醒他們,眼下是雙搶時節了,要搶收水稻,搶種小麥。
年輕人哪里知道什么是雙搶。他們進村第二天就下地干活,目標是收割142.8畝水稻,還頗有點熱血,比賽誰一次性扛稻子扛得多,結果扛一路掉一路,第二天起床渾身痛到走不了路。
2022年的南方冬天是個“爛冬”。空氣濕度高,農田積水,收割機、農機幾次陷在泥地里。其中沿河一側的農田填土而成,土層最薄而水分最多,機器根本無法下地,他們只能連夜用鐮刀收割、人力搬運,用脫谷機脫谷,翻曬后運送至糧站。
干完一天農活之后的衣服“扔到地上地都嫌臟”,后來陳少熙網購了四套灰藍配色工服,50塊錢一套,輪換著天天穿,下地干活被人誤認作工人師傅。
葉順虎有一天很晚路過后陡門58號,看到幾個泥人還在地里割稻。
那時候的住宿條件也簡陋,10人分住三間平房,床是從村里借來的生了銹的上下鋪,沒有空調、洗衣機,也沒有自來水,所有人的生活、生產用水全靠一個容量兩噸的儲水桶。
幾乎沒有適應的時間,他們要從原先的生活狀態切換到被攝像機記錄的拍攝環境、10人群居的農村生活以及日復一日的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去。
可是就在收完水稻要播種小麥的當口,原先以多云、薄霧為主的天氣轉為雷雨、陣雨。11月30日,杭州下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氣溫下降到零攝氏度,雨雪一連持續了八天。小麥種子根本無法下地。

卓沅。圖《/ 種地吧》 節目組
趙一博快瘋了——早期他是團隊里負責管理、掌控進度的那個人。輪機工程專業出身、夢想成為海員的他實習時出過兩個月的海,甲板部的實習生可以看到廣闊的藍天和海洋,輪機部是在甲板下面,黑壓壓一片,溫度高達四五十攝氏度,到處都是柴油味、噪音和鐵。
即便如此,種地這件事還是超出了他對艱苦的認知,在泥坑里打滾、在雪天里徒手開溝。他對自我和工作有種強烈的控制欲,很害怕在工作時出錯,緊繃著。成為演員之前他去過廣告公司,在工作中是標準社畜,怕出錯,“所有人都在跟你爭,都在跟你搶,說錯一句話這個客戶就沒了,下意識不會與人為善。”
小麥的原定播種時間是11月25日,他們的黑板上畫有一張日程表,在11月25日的位置上打了一顆五角星。但麥田的通溝排水不順,雨雪不停,地越來越泥濘,前一天好不容易通好的溝第二天一看全塌了。黑板上的五角星擦掉了一次,往后推了三天,再擦掉,推遲七天,再擦掉,又推了七天。趙一博是負責寫板報和擦星星的人,他做夢都在想,種不下去怎么辦?
10位年輕人和節目組都陷入各自的焦慮中。有一個共識是:如果12月25日前冬小麥還種不下去,那就要改成春小麥;春小麥再種不下,這節目就要直接殺青了。鬧笑話了,趙一博想。
那段日子,他們10個人每天早上一起出工到地里,只做一件事——通溝,晚上收了工回農舍開會復盤,安排第二天的工作。曾經抽象的生活變得無比具象。在地里,以前的那些生存法則開始失效,必須等待,必須接受失敗。
“以前每天晚上emo(網絡用語,指喪、難過等情緒),現在都e不動了。”何浩楠笑。
每次干活干到最后,他們都喜歡喊喊叫叫,很吵。但奇怪的是,一種集體的概念慢慢出現了,這是由勞作帶來的凝聚力,以及逐漸適應集體生活后的蜜月期,帶著天真和孩子氣。10個人的第一張大合照是到后陡門第一天吃午飯時拍的,穿著干凈整潔的冬衣,坐在自己做的小板凳上,端盒飯,背后是簡陋的平房。
“挺懷念那種時候,真的很苦,但那時候的快樂也很簡單,大家聚在一起,在破房子里面吃飯、聊天、唱歌,就覺得很幸福。”卓沅說。

陳少熙

王一珩。圖《/ 種地吧》 節目組
這些事發生在開拍后的前兩個月里,節目還沒播出,除了家人朋友,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做什么。
2023年春節過后,返回后陡門時他們進行了第一次網絡直播,算是正式亮相。在麥田和大棚間的窄水泥地上放了一張木頭桌,沒有置景,網絡卡得要命。離正式開播還有4天,觀眾仍懷疑,這10個年輕人是在作秀嗎?
李斐然接通了電話,她在遼寧省大石橋市——中國鎂都,打理家里的鎂礦企業。“真的不用說打擾和抱歉,我覺得能有一個地方表達出來挺好的。”2023年2月《種地吧》開播,她一期不落地跟。想跟人聊聊,但身邊沒什么可以交流的人。
以往幾乎不看綜藝的李斐然,也不認識那10位年輕人。“一開始并沒有這么想,但是它莫名其妙地就成為一種陪伴的東西了。”
與其他綜藝不同,《種地吧》一周播送兩期正片,每天直播,還配有幾檔短時長視頻欄目,內容海量。這樣的播送方式還產生了以前節目中從未出現過的一個產物:時差。有時候正片才放到他們剛進了4000盆玫瑰來養育,直播時玫瑰已經開始售賣。
直播和正片李斐然都看,“這段時差你可以自己去想象。越看越覺得,這是吸引自己的一個地方。”她這么說。于是每天早上9點,她都打開直播,一邊看一邊在跑步機上走一個小時,然后去上班。逢周四、周六正片更新日,中午12點一過就打開視頻網站看最新一期。有時候覺得累了,挑一個周邊短欄目換換思維,比如不知道吃什么就打開《麥田餐桌》,想玩游戲就看看《男生宿舍》里在玩什么。冬天一過,東北回溫快,睡不著的時候她隨手打開成員vlog(視頻博客)往下刷,聲音調小,看著看著慢慢就睡著了。
李斐然說,她今年30歲,同學、朋友大多去了北上廣深。鎂礦行業很少見女性身影,每次到工作現場她都要戴工業防塵口罩,穿40碼(這是鐵鞋最小的碼數)的鐵鞋,提不起腳,蹭著地往前走。
爸媽從小告訴李斐然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她念完心理學專業,在上海有過一段白領生活。2019年,她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很懷念也很感謝生長的那片黑土地,于是買了一張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票,在猶豫、忐忑中回頭了。
“在我們這兒,礦二代是一種污名,會被冠上那種什么都不做只享受的(名頭)。我當時也是因為污名化去關注(這個節目的)。最開始說明星去種地、藝人去種地,肯定是要做一場秀,(這說法)非常無理。”李斐然的最初命題是,她想看看他們能否擺脫污名—— 一種自證的投射。
這種投射慢慢衍生出了更多枝椏——像李耕耘一樣,她想起自己以前沖動,處理不好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像趙一博一樣,她做事必須一百分,沒有紕漏,決不允許出錯;像趙小童一樣,她非常執拗地承受著誤解;為了獲得像王一珩一樣的偏愛,從無秘密的她在大學撒了四年謊,謊稱自己在宿舍里年齡最小。
“可能因為我年齡比較大了,(看節目的時候)會看到很多我的東西。”李斐然說,“如果再早一點看到,有人再早一點出現,我可能少走一些彎路。不過我現在已經走過來了。”
李斐然還在院子里養了一圈植物,像后陡門一樣。她發來幾張照片,一手掌晶瑩的小番茄、茂盛的薔薇、光禿的大櫻桃樹和完全枯萎的繡球花,“投入心血最多的就是大櫻桃樹和繡球,全死了,剩下的蔬菜我只是澆水,都吃好幾輪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大石橋市的夕陽照片,屋頂托著余暉。夕陽是《種地吧》里很多次出現的場景,春天之后,晴天多了,他們干活到日落,站在田里或大棚邊,看太陽西沉,很漂亮。

李昊。圖《/ 種地吧》 節目組

趙一博。圖《/ 種地吧》 節目組
二十多歲的時候,李斐然去過一次位于日本東京的御臺場,在《數碼寶貝》的世界里,那是七個孩子出發冒險的第一站,也是他們第一次遇到自己的數碼寶貝的地方。那是李斐然心目中第一個烏托邦,“那些勇氣、友誼、智慧、愛、純真、善良、光明、誠實,在我后面遇見所有至暗時刻的時候,讓我覺得我有一把武器。后來我知道了烏托邦的意思,是一個不存在的但非常美好的空想國度。第二個就是后陡門。”
后陡門確實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環境,在這里,做事不必太瞻前顧后,先做,出了問題,好,想解決方案。10人之間的相互信任與支持,給他們帶來承托作用。
2022年12月18日,終于完成了冬小麥的播種工作,10個年輕人進入農閑期。可自由發揮安排生活,但也要自負盈虧。意思是之前的設備、維修農機等等費用,之后他們還想買種子、化肥,改善居住環境,種菜,買雞鴨鵝,挖蝦塘,都得借錢。節目組以后也不管飯了。
他們連夜開會,10個人分成養殖組、種植組、基建組,試圖增收,改善生活。
基建組是最快動手的,組長李耕耘很果斷,是說了就做的人。他帶著李昊、趙小童、王一珩鋪地磚、刷墻,重新裝修了少年之家。養殖組決定養雞鴨鵝羊,蔣敦豪、趙一博、何浩楠三人一起搭羊舍,返工了七次,籬笆倒了又重建,但沒關系,大家一起完成了。
只剩種植組在院子里干著急,有一周時間,鷺卓、卓沅、陳少熙每天在院子里拿著手機看視頻、查資料,本子上做滿功課。“但不知道咋做、從哪做,害怕第一步就有問題。”鷺卓說。那會兒大家陸續感染了新冠病毒,責任導演吳夢婷后來看到鷺卓的草稿紙,是他在休息期間做的規劃。
“一開始說要搭八個大棚,每一塊區域他都畫好了,一號大棚就要種八種蔬菜,播種的溫度是多少。”吳夢婷還記得那些筆記,“我們其實害怕他們急于求成,但我們也不知道該管到什么程度,萬一不管他們全部搞砸了怎么辦?后來想明白了,那就搞砸吧,他們是可以試錯的。只要把主線,也就是小麥種好,其他的先讓他們去做。”
乃至有一天蔣敦豪沖到導演區,在人群里找到楊長嶺,然后跟他說:楊哥,我們能開公司嗎?這是他前一晚突然冒出的想法,這樣借錢、采購開發票、賣農產品,都有名目。楊長嶺愣了一下,說,我們想想。
蔣敦豪已經在手機備忘錄上打了很多字,那天晚上開復盤會的時候他支吾開場,跟弟弟們解釋自己慢熱的性格,然后闡述,想開公司,給公司取名“十個晴天”,因為他們在去年爛冬雙搶時總是等晴天。
“就覺得很帥,10個商務男。去學習、出活動,以10個董事的名義去,你們懂嗎那種感覺?”蔣敦豪笑著說。我們搖搖頭,還是覺得,這真是個神奇的想法。
第一次,觀眾在國內綜藝里看到嘉賓們開了一個真正的農業公司。這個公司的主營業務包括種植谷物、水果、花卉、蔬菜,批發和零售食用農產品,銷售畜牧漁業飼料,組織文化藝術交流活動等等。
“我的朋友不多,樂隊建立一年后其他人才跟我說,當時認識你的時候覺得你很難接近。”
蔣敦豪坐在沙發里,伸出兩只手搭成一道屏障擋在自己面前,“我以前的人際交往是這樣的。”他說。然后雙手降下來露出自己的臉,“但來這里以后是這樣。”
年后,10位董事穿著網上訂的工裝,騎著共享單車,到政府領營業執照,高興地在政府門口的花壇合照慶祝。公司最終名為“十個勤天”——這是10位年輕人第一次上微博熱搜。
當了董事,就要拍公式照,這件事就落到了想當大導演的李昊頭上。除了拍照,他還拍短視頻。通常情況下,綜藝節目的商務廣告并不會由嘉賓來編導拍攝。節目組考慮到10位年輕人日漸增長的負債情況,提出可以把拍中插廣告的機會給他們。
李昊是所有中插廣告的編劇、導演,像每一個社畜乙方一樣,在電腦前寫方案,權衡節目組、客戶各方的要求,緊張地等客戶拍板,在限定環境、時長里試著做表達。
李昊擅長觀察人。有一次,在去咸寧出差的大巴上,李昊和鷺卓坐一塊兒。他突然對鷺卓說,鷺卓,我覺得你其實很累。鷺卓吃驚,為什么這么說?因為你總是在照顧別人的情緒,扮丑、搞笑,調動氣氛。李昊說。鷺卓哭了一路。
后來李昊給鷺卓拍過一條短片,拍的是鷺卓在扮丑逗笑后躲進廁所,自我疏解。鷺卓敏感,所以臺詞設計的是,多點鈍感力。但由于時長被剪掉的一個鏡頭是——鷺卓打開廁所門,忽然看到門外站著其他9個兄弟,大家都扮丑相,和他站在一起。
小半年里,李昊拍了五條廣告,為公司賺取超過4萬元收益。每次拍完一條,他們都會去鎮上買一只烤鴨,簡單慶祝。
拍片的收入、支出事無巨細地寫在李昊的日記本上。因為擅長與人打交道,前期李昊常負責采購農具、生活用品,借錢明細都寫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公司成立后,他順理成章成了財務,日記本慢慢也就變成了記賬本。
2023年3月13日早上,趙一博在羊棚發現了三只小羊的尸體。他們飼養的母羊開始生產了。稍不留意,就會出現幼崽死亡的情況。因此那幾天他們需要隨時察看待產母羊的狀況——當母羊的腹部開始收縮、羊水逐漸流出時,就要戴好手套給羊接生。
一周后,一頭母羊難產。獸醫來不及趕過來,蔣敦豪決定自己接生。第一只是死胎,一摸,肚子里還有一只。唯一的辦法是從母羊肚子里把小羊掏出來。
蔣敦豪發現自己開始胃疼了,他第一次知道胃痙攣是什么感覺。他把手伸進母羊體內,“也不是燙,也不是溫暖。第一次感覺到用文字形容是很蒼白的一件事。很多時候我想表達,但是不知道該怎么樣表達。”
一個虛弱的早產羊誕生。他們把它抱回少年之家照料,用熱水維持它的體溫,清洗,每四小時喂一次奶,輪流通宵照顧。后來他們給這只小羊取名晴天,悉心照料。
接生完回去的晚上,以及后來很多個晚上,蔣敦豪都反復想到,“感覺胳膊還一直在羊的體內,能看到母羊伸著頭,嘴巴撅著,那種痛苦的神情,滿腦袋都是。”
那幾天,趙一博和何浩楠還購買了20只雞苗和5只鵝苗。由于低溫和混養,雞苗常常死亡,趙一博陷入自我懷疑。那段時間大家聽到趙一博每天都在說“為啥啊”。
大棚里,種植組雄心壯志養了4000盆玫瑰花。天氣轉暖后,玫瑰需水量劇增。一旦花盆里的土偏干,就要澆水。是鷺卓提出要種玫瑰花的,后期也是他主要負責維護,每天早上起床就下地,花半個小時到大棚里轉一圈,捻點花盆里的土感受濕度。
鷺卓經歷過兩段失眠時期,一段因為玫瑰澆水,還有一段是前期因為地面不平整而大棚漫水。直到節目殺青后他才知道,玫瑰花棚所在的7號地會自然返潮,因為離水溝、魚塘近,土地“會變軟,等到變硬之后,它又變成一個不平的形狀”。
卓沅因此永遠在開著旋耕機平地,節目結束后所有機器回收,他唯獨把旋耕機留下來了,“它很重要,是我改造土地的一個很重要的工具。感覺時間就在那里流逝過去了。”

一天,10個年輕人搬了30噸有機化肥。圖《/ 種地吧》 節目組
隨著節目播出,10個人分組做事,大家心態發生了變化,少了初期的團魂,不夠團結了。以前干完活回來交心聊聊天,有一段時間,回來后都躲廁所玩手機,年后一天比一天起得晚——趙一博解釋,這是正常的工作節奏,到一個新環境,付出100分努力,干了兩個月,不免會摸魚。
《種地吧》拍攝進入后半期,他們很快就意識到了另一件事,也是這檔綜藝體現出來關于農業的很重要的一件事——除了天氣、土質難控制,農業的純收益也并不樂觀。
“你們知道賣一頭羊能賺多少錢嗎?”采訪時楊長嶺問我們。
“三四百能有嗎?”我們猜。
他拿手機翻出聊天記錄,“一只斷奶小羊羔買來的價格大概600塊,飼料4個月要吃800塊,出售價格為1500塊。那就是(賺)100。如果養了100只羊,有一只死掉了,你想得多少只羊才能把坑填上。”
根據節目播出內容,他們的第一桶金,是在街邊賣平菇獲得的36.8元。4月中旬,10個人包山頭挖了兩天筍,又花一小時扯著嗓子直播賣筍,最后凈利潤僅6.39元。其中有經驗不足的原因,也有農業、畜牧業純收入確實不高的原因,更真實的情況是農民還要賣羊糞、羊毛、幼崽來增加復合型收入,以及申請政府補助。
大多數時候,即使負債四十多萬,但10人是在節目組托底的情況下進行農業嘗試的,牲畜還沒到可售賣的質量,可以找熟人育肥,蔬菜銷售不出,也能托人聯系渠道,做直播,粉絲們都來捧場,好像溫室里的花朵。
不過有兩回,卓沅跳出了溫室—— 一回是他問技術專家許士運,水培蔬菜長得快又省事,為什么沒有那么多人做呢?許士運說,基礎投資和技術含量限制了農民。另一回是他們為生菜的銷售找渠道時,發現注冊不滿一年、注冊資金少于100萬的小農業公司(更別說沒有注冊公司的小農戶)是沒有辦法和大型商超建立產銷鏈條的。
“普通農戶的蔬菜根本沒有機會進商超,這些東西還是壟斷在大商戶手里。”卓沅嘆了口氣。即使足夠誠實地面對土地,也不能要求土地一定會回報我們,種地是很苦的。
6月6日下午,我們在后陡門58號下車。要參加麥田音樂會的觀眾正在進入少年之家即節目的錄制環境參觀。因為走錯路,我們誤入一條長長的碎石小道,粉絲坐在小板凳上隔著麥田望著舞臺,為10個人準備的應援旗子、花籃擺滿兩側,還有人收集了幾十張買家的玫瑰花照片,在一個“4000盆玫瑰已到家”的標語橫幅上,很醒目。
我們看到的是烏托邦即將消逝的一天。
終于按照正確路徑走到少年之家時,那里看起來和節目里已全然不同。養殖組返工七次的羊棚已經推倒,羊群送到羊廠育肥;這里鋪上了草皮,放置幾排露營椅,成為音樂會的副舞臺。蝦塘空置著,所有蝦都賣完了。一個大棚里是水培生菜,另一個棚里是使用過的幾十個空玫瑰花花架。那天之后,他們還會把生菜賣掉,魚塘清空、填平,大棚拆除,鋼架回收,換回4000塊錢。
鷺卓此前幻想過無數次開花的樣子,擔心玫瑰花不開的時候同樣多。5月初,第一批花苞開了,比他預計的5月20日早很多。他想,完了,措手不及。近4000盆玫瑰要打包、運出,10個勞力得全用上,形成流水線,分工包花、裝盒,坐在廚房外的小板凳上,忙到半夜。
有一天大家凌晨1點下工,算比較早,鷺卓回房間聽了會兒伴奏。突然來了感覺,他在被窩里偷偷寫歌,兩點多,框架出來了,每一句詞都對應著10個年輕人在這里的故事。第二天白天干完活兒,下午就錄好樣本。
要取歌名,在鷺卓身邊的李耕耘、王一珩同時說,想叫“后陡門的夏天”。他們在這里從冬天到初夏。后來歌名定為《后陡門的夏》,在音樂會上他們第一次唱了這首歌,是回顧和道別。
對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那天的音樂會是他們人生中最大的舞臺。底下坐著當地領導、親友、粉絲千把人。八臺聯合收割機齊嶄嶄停在舞臺一側,還有兩臺搭進舞臺置景里,明天一早他們就要開著它們下地收割小麥。
卓沅有點緊張,他沒唱好,采訪時還給我們講起音樂會上的失誤,自我打趣:“那一天我會想到那種很神奇的時刻,就是為什么彩排的時候都不出問題,偏偏在演出的時候出問題?我就在想,人不能太幸福,不可能達到一個完全幸福的狀態,你收獲了事業跟工作所有的開心,有了一個你非常想要演出的舞臺,有了一幫你想要的兄弟,父母也在,兩年沒見的隊友也在,重要的人都在,所以演出就不能讓你太順利,要不然你就太幸福了。”
如果重來一次,卓沅和趙一博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種地一定能做得更好,這樣他們就可以留出時間在后陡門生活。干完活兒可以在門前空地燒烤、喝酒、聊天,像社畜周五下班了聚餐一樣。可惜第一次,他們把很多時間花在了走彎路上。
另一個遺憾是王一珩的蒙古包,這也是基建組的項目。王一珩是內蒙古人,喜歡做手工,在后陡門做了很多木制、竹制的手工藝品。他還想做一個蒙古包,里面是錄音棚,愛音樂的幾個兄弟可以在里面倒騰。可惜由于時間緊,這個規劃也沒能實現。

導演楊長嶺。圖《/ 種地吧》 節目組

10個年輕人合影。圖《/ 種地吧》 節目組
李耕耘想象的下午是這樣:坐在觀景臺或秋千,吹風,不看手機,發呆。但他接著說,這樣可能會被罵不干活,這畢竟還是一檔節目。
在節目里,他們交付了真實的自己。袒露真實的自己需要勇氣、需要環境,也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鏡頭放大他們干活的多少,開玩笑的尺度,觀眾有一套新的、不斷形成的規則用來判斷他們。他們會同時被放在藝人和農人的標準里臧否。
大家都或多或少改變了心態。作家麥家在節目初期和結束時都來了后陡門,也見了10位年輕人幾次,他們曬黑變壯,同時也變得更松弛、自信。
公認變化最大的是卓沅。第一批生菜售賣時,早上7點多,卓沅穿著超市工服站在旁邊貨架,看著外包裝印著十個勤天標簽的一包包生菜被放上貨架,被人買走。這是他從搭大棚、聯系供銷商、盯貼紙設計到包裝上架負責了全程的一件事。
回到后陡門,他滿懷成就感地清理水槽、換水、清洗水培板。“我的人生原來除了唱歌跳舞,還有另外一種成就可以達成。沒有辦法形容,就是開心。”因為想趁大棚拆除前多利用一次,他掐著點在節目結束前半個月一邊忙音樂會排練一邊又種下去7500株水培生菜。
10位年輕人通溝的麥田上插著10塊牌子,每個人寫一句話。卓沅寫的是:我們做了一件有結果的事。
“不管成功失敗都需要一個結果,失敗算結果,火了也算結果。但好像我們做這行堅持這么多年就是沒有什么結果,不知道在做什么,又沒有徹底放棄的勇氣。”比起以前日夜顛倒的生活,在后陡門,每天推門能感知季節變化、在戶外吸收陽光,他變得更積極。
音樂會結束,他們帶著父母、朋友參觀了自己生活了200天的少年之家,然后送他們離開。連軸忙了幾天后恢復平靜,兩天后他們也要收拾行李走了。
第二天,收割完小麥的晚上,趙一博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當時覺得一切都很奇妙,我一直以為結束會很有儀式感,沒想到如此平平淡淡,我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趙小童最后一支vlog的最后一個鏡頭,是模仿《楚門的世界》中楚門對著鏡頭說的一句話,那時候楚門已經意識到自己生活的世界是個被建構、觀看的世界,趙小童一邊走出少年之家,一邊說:“Good morning,and in case I don't see you,good afternoon,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如果再也不能見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雖然采訪時趙小童解釋并沒有把臺詞的深意與現實聯系在一起,但我們仍可以把它視作一個楚門的時刻,長達半年的正片、成員直播、vlog的陪伴式放送后,觀眾意識到,那個平行世界結束了。
6月26日,正式殺青四天后,我們在錄音棚又見到他們。
“我真的會有那種不適感。以前很規律,這兩天突然休息了,會感覺生活又突然沒有方向。”卓沅黑了很多,兩只手因勞作而粗糙、有傷疤,他搓了搓手,“總覺得空落落的。”
種地半年后,他在集體里過了24歲生日。他視24歲為改變人生的節點,心態、性格、工作方向,都有了質變。他明確地說,想成為一個合格的新農人,同時不拋棄自己的主業,兩種工作并行。7月初,他回上海,給他的學生上了幾節舞蹈課。
蔣敦豪去找他的樂隊成員排練、演出,久不演出手都生了。肉眼可見的是,他所在的樂隊旅行新蜜蜂巡演票好賣了,能賣600張,站在臺上看全是人。被更多人看到了,他覺得很幸運。唯一遺憾的是,現在翻相冊,怎么沒在一開始種地的時候多拍點照片、視頻呢。
陳少熙畢業了,趙一博進組拍戲,何浩楠開始健身,李昊回家見家人。趙小童到北京看展覽、見朋友,之前他努力參與排練的戲一再擱置后終于上演了,但沒有他。王一珩回到內蒙古,在小區里都忘了回家的路。

村道一景,觀眾給10個少年的玫瑰花種植反饋

麥田、少年之家、正在搭建的音樂會舞臺以及收割機。圖/本刊記者 孟依依

“麥田相約”音樂節現場。圖/本刊記者 孟依依
整整一年前處于最低谷時,李耕耘和兩個兄弟自駕到貢嘎雪山的觀景臺,霧太大,看不到日照金山。算了,他們想。回程突然下起鵝毛大雪,山頂都白了。一年后,他和好兄弟又去了川西,像是輪回,他爬上四姑娘山三峰,又看到了雪。
狼狽的開場,疲憊的中場,但故事還沒有結束。
5月,后陡門來了一批政府人員,進行考察。很快楊長嶺從集團內部聽到消息,西湖區政府將對后陡門進行開發。下旬,西湖區文化和旅游高質量發展會就發布了一個項目,以《種地吧》熱播為契機,在三墩鎮建設一個農文旅融合的體驗基地,總投資3.8億元,命名為“十個勤天·種地星球”。
少年之家得以保留,《種地吧》也被納入主流敘事,他們短暫分離,很快又會聚在一起。200天前,無論是節目組還是10位年輕人,都抱著“認真做一件事”的心態來到這里。作為一檔嘗試新方式的綜藝,它當然不完美,10位年輕人第一次種地,也漏洞百出,但120畝小麥實打實地種了出來,麥子經過發芽、抽穗、揚花、灌漿,落入谷倉,像一聲或遠或近的回聲。
來之前,10個人身陷各自生活的泥潭;從這里離開,他們依然要面對那些焦慮和迷茫。但并不輕松的種地生活起碼向他們明確了一點,那就是去愛具體的人,做具體的事,然后接受那個結果。
麥田音樂會那天,遼寧的李斐然從傍晚開始就待在家里,準備了一整包紙巾,給朋友發消息叮囑:今天晚上有事,暫時別找我。關了燈,她在黑暗里從頭到尾看完了那場直播。屏幕內外兩個平行世界,逐漸從傍晚進入黑夜。
“每一首歌我都看完了,挺意外的,其實我沒有哭。那天音樂會看到最后,打破了我原來的思維。以前我覺得人一輩子只有一個夏天,其余所有的夏天都是在和這個夏天做比較。(現在)我不再覺得人一輩子只有一個夏天了。從那天開始,我相信之后會有更美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