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晨
(杭州師范大學 藝術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近代含義的“美育”,學界現多認為源自蔡元培的譯文。(1)參見譚好哲:《中國現代美育的歷史進程與目標取向》,載《山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易曉明:《尋找失落的藝術精神——兒童藝術教育的人文化建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頁;朱志榮:《中國審美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0頁;李清聚:《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思想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73—74頁;賴勤芳:《“日常生活”與中國現代美學研究》,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9年,第34頁;方芳:《轉向與重構:20世紀上半葉中國美育觀念史考察》,安徽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21年,第44-45頁等。《普通學報》1901年10月(辛丑九月)第1期署名蔡崔庼的《哲學總論》中有:“哲學者,普通義解謂之原理之學。……心理學雖心象之學,而心象有情感、智力、意志之三種。心理學者考定此各種之性質作用而已,故為理論學。其說此各種之應用者,為論理、倫理、審美之三學。倫理學說心象中意志之應用,論理學示智力之應用,審美學論情感之應用。故此三學者為適合心理學之理論于實地,而稱應用學也。其他有教育學之一科,則亦心理之應用。即教育學中,智育者教智力之應用,德育者教意志之應用,美育者教情感之應用是也?!蔽哪┯小皬娜毡揪蠄A了君《佛教活論》中節譯”。這是由哲學而心理學而教育學至“美育”的譯介。筆者則從《申報》刊載的一篇科舉策論起而推理考定“美育”的另一條譯介之路。
1902年10月17日,因“科舉變制改試論策經義”,“浙榜揭曉,闈藝傳來”,《申報》“爰取解元劉君三場首藝校錄報端”(2)筆者曾有小文《美育史料·1902年劉焜與“美育”》,載《美育學刊》2018年第3期“封二”。現有修正。,其中策題為“西國學術導源希臘,其流派若何?學校廢興若何?教育名家孰為最著?宗旨孰優?方今博采良法,厘定學制,試陳勸學之策”,劉焜策論全文如下:
以兵戰者弱其人,以商戰者弱其國,以學戰者弱其種。環球列強,爭榮競光;獨我黃種,習故蹈常??蓱衷?可懼哉!今歐西學術備矣,而沿而溯之,則希臘其濫觴也。希臘開化,當中國成周之末造。其國以教育為政治,能獨辟思想,增長學識,以其學派衍為教派??计渲?厥為二宗:一為斯巴達之教育,一為雅典之教育。斯巴達立憲于法官來庫古,其教分三等:一曰體育,二曰智育,三曰德育。而大致以志力雄壯、身體堅強為主,其宗旨尚武。雅典定課于梭倫,其教分兩級:一曰兒童教育,二曰美育。而大致以陶冶性靈、麗飾氣體為主,其宗旨尚文。時則七賢踵興,哲學林立,派衍流別,薪盡火傳。一衍而為羅馬帝政教育代興之時代,再衍而為羅馬滅亡教育敗壞之時代,三衍而為僧侶教育之時代,四衍而為煩瑣理學教育之時代,五衍而為阿剌伯大學振興之時代,六衍而為意大利興化教育輸入歐洲之時代,七衍而為英德法荷各變其民、教育沿及歐北之時代。其間或廢或興,若存若亡,忽昧而明,倐枯而萌,乃以成此十九世紀之改良,善夫善夫!歐洲文明,其以此夫。古時名賢,如德拉吉德謨吉之徒,入主出奴,各自為派,不可枚舉。舉其教育之最著者,于希臘上古時代,得三人焉:曰蘇格拉第,曰柏拉圖,曰亞理斯大德。蘇格拉第以設疑問善剖晰為宗旨,柏拉圖以明宗教養人倫為宗旨,亞理斯大德以體操、音樂發達知力為宗旨。自是以后,如路德,如嘉爾文,如美蘭其松,如郭英迭利安之善于勸,如培那第克達之主于嚴,皆各具熱力,獨有精神。至于近代,若法之毛塔奇尼氏,奧之廓美紐司氏,英之陸克氏,瑞士之盧索氏,皆卓卓者,而大要不出希臘之兩派。就東方而論,日本、俄羅斯,近于斯巴達者也,中國近于雅典者也。而強弱之判若此,則其優絀之旨,可得而悟也。今國家博采良法,厘訂學制,甚盛事也。然竊恐不明西儒哲學之旨,而蹈新進浮囂之習,舍本求末,無裨實用。天下固有萬難緩之舉,而又必慎于謀始者,慎之奈何,敢進而策之曰,是不在采西學之科條,而先貴乎定教育之宗旨。
中國有1300余年的科舉制歷史,歐陽修稱“國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世,最號至公”[1],黃宗羲稱“舉業盛而圣學亡”[2],18世紀的歐洲哲人“將這類理性政策和文明教育視作‘浩瀚王國’(Mightie Kingdome)的象征”[3],美國基督教傳教士林樂知稱“所舉非所用,所用非所舉”[4],孫中山稱“中國的考試制度,就是世界中最古最好的制度”[5],至1901年(辛丑年)走到最后的變革,1905年(乙巳年)科舉制停廢。
1898年戊戌變法時,康有為上《請廢八股試帖楷法試士改用策論折》,請求光緒帝先廢八股,改用策論,再徐廢科舉:“其今鄉會童試,請改試策論;以其體裁,能通古證今,會文切理。本經原史,明中通外,猶可求空疏之宿弊,專有用之問學?!盵6]此時請廢八股呼聲高漲。不久清廷下詔廢八股文,且規定科舉考試改用策論,后即依張之洞、陳寶箴等奏頒布科舉改革具體方案。但戊戌政變旋作,舊制盡復。
1901年8月29日,清廷發布“廢八股、改策論”[7]50上諭,“嗣后鄉、會試頭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試四書義二篇、五經義一篇”[7]51。之后辛丑奏定新章(《禮部政務處會奏變通科舉章程》)[7]53頒行。
1902年(壬寅年)至1904年(甲辰年)舉行科舉改制下國史的最后兩科鄉試和會試——光緒二十八年壬寅補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鄉試(3)以下簡稱光緒壬寅鄉試。、光緒二十九年癸卯補行辛丑壬寅恩正并科會試(4)習稱癸卯科。、光緒二十九年癸卯恩科鄉試、光緒三十年甲辰恩科會試(5)習稱甲辰科,且與癸卯科并稱“癸甲”。。1902年9月,辛丑科舉新章首次在光緒壬寅鄉試實施。劉焜(1869(6)劉焜鄉試朱卷履歷的出生年月為“同治己巳年十月二十三日”(1869年11月26日)。目前所見文獻大多記載為劉焜(1867—1931),如:金華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金華市志》第1冊,2017年,第499頁;劉成陸:《劉治襄先生年譜》,見《劉焜詩文集粹》,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7年,第174頁?!?931),字芷香、子湘、治襄,號松庵,晚號甓園,浙江金華府蘭溪縣人。科舉改制第一科的光緒壬寅浙江鄉試中舉為頭名解元,在策論首藝答題中述及“美育”。次年癸卯科會試中式二甲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任翰林院編修、國史館協修。1905年主京師大學堂教務,1908年供職學部編譯圖書局。
朱卷,本意指在科舉中,為避免考官憑辨識筆跡舞弊,考生原卷(墨卷)須彌封后由謄錄人用朱筆謄寫的卷子。鄉試、會試科場內由官方編定的答卷文集也被稱為朱卷。明清科考中式后的考生將履歷、科份、試卷刊印贈人,同樣被稱為朱卷。
因《申報》策論起而檢尋劉焜的朱卷(圖1),朱卷大體分考生履歷(姓名、字號、行第、出生年月、籍貫、住址,本族譜系,師承傳授等),科份頁(本科科份,中式名次,主考官和同考官等姓氏、官階與批語),試卷文章。辛丑科舉新章在此科首次實踐,廢譽錄,僅糊名彌封,“傳統考試中占主導地位的經學退居至次要地位,代之以涉及史論、西學、時政的策題”[8]。

圖1 劉焜朱卷——履歷首頁[9]47(左)、批語[9]57(中)、二場首藝[9]79(右)
由光緒壬寅浙江鄉試的首藝策題及劉焜答卷,知題眼為“西國教育、西國學制、教育宗旨”,繼而從策題觸類搜求,嘗試查索科舉改制改用策論后的其他朱卷,現已檢得述及“美育”的另8篇答卷(光緒壬寅浙江鄉試7篇、光緒癸卯湖北鄉試1篇),摘錄如下。
策題“西國學術導源希臘,其流派若何?學校廢興若何?教育名家孰為最著?宗旨孰優?方今博采良法,厘定學制,試陳勸學之策”。七篇答卷摘錄:
繼希臘而起者,一為希巴達之教育,一為雅典之教育,大致不外乎體育、智育、德育。體育主強壯人之身軀,智育主開發人之知識,德育主培養人之情性。斯巴達與雅典,均獎勵體育。雅典又在考求美育,其意以為美麗之精神,實存乎美麗之身體,而體育與智育之保合,藉美育以達之也。
——文光[10]369-370
西國學術備矣,而導源希臘。希學流派區矣,而一于教育:斯巴達之體育,雅典之美育。
——張禮干[11]
由是而泒別支分,衍之為兩大宗,則有所謂斯巴達之學者,有所謂雅典之學者。雖為體育,為智育,為德育,為美育,宗旨或有不同,而要皆以教育之責為己任?!摕o因循之陋習、支離叫囂之澆風,而取法于所謂體育、智育、德育、美育者,實事而求是焉!
——汪樹榮[12]118-120
溯其學派,厥有二途。有所謂體育者,則斯巴達之派也;有所謂美育者,則雅典之派也。
——張原煒[12]341
斯巴達教育尚武,專重體育,其宗旨在雄強體質。雅典教育尚文,更重美育,其宗旨在美麗飾觀。
——孫祖燧[13]20
源流派別,希臘為一祖,斯巴達、雅典為二宗?!w育一派則精悍耐苦,紀律服從,有斯巴達之風學;美育一派則洞達內朗,氣象雍容,有雅典之風?!瓏也杀朔ā⒗鍖W制,日以勸學為事。美育尚文,我其勖諸;體育尚武,我宜亟儲。
——武曾任[13]323-325
而當時名之最著者,體育、美育兩派外,要惟梭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三人。
——樓之東[14]
策題“泰西(7)泰西:“猶言極西,舊時用以稱西方國家,一般指歐、美各國。如明末成書之《火攻挈要》,即題泰西湯若望授?!?《辭?!?小學教育之旨,斯巴達、雅典寬嚴異尚。教育名家,或主家庭教育,或主學校教育,或主體育、智育、德育諸義。孰得孰失,宜融會貫通,折衷至當,以端蒙養之基策”。涉及“美育”的一篇答卷摘錄:
今考泰西小學教育,實導源于希臘,而分派于斯巴達與雅典。……斯分教育為三等:曰體育以完其身體之強固,智育以發其心志之識念,德育以振其倫理之義務。其究也,憤與勇果,無庸懦之習。雅分教育為二級:曰兒童教育,曰美育。謂美麗之精神,存于美麗之身。體育、智育之保合,賴美育以達之。其究也,哲理之科,允冠后世。
——左樹玉[15]214-215
從朱卷履歷梳理9名考生的基本狀況(表1)可知,考籍中杭州府3人,紹興府、寧波府各2人,金華府1人,德安府1人。他們的年齡分布從21歲至41歲,平均年齡32歲。

表1 科舉策題答卷述及“美育”的考生基本狀況表(8)數據來自顧廷龍主編《清代朱卷集成》,臺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294-296,298-300,321卷。
科舉新章頒布突然,從經史八股改考政藝策論,令士子無措,有稱“時人之所務(如洋務等類),是舍其田而蕓人之田者也,其不入于歧途者鮮矣”[16]101?!饵c石齋畫報·貞十二》刊《時文鬼》(圖2)報道廣西某郡千余士子請緩策論:“國家以制藝取士,歷二百余年,一旦忽改為策論,士子半生學力盡付東流,不免同深扼腕。且不問其學習與否,驟以新法強令率爾操觚,其事之難,固不待言?!币虼?1902年光緒壬寅鄉試出現考生大減的情況。[17]208
此種形勢之下,士子的因應策略大變。應策的改變當然包括書院和學堂。上述9位考生,多就讀于書院?!霸谝磺暌詠?書院,實在占教育上一個重要位置,國內的最高學府和思想的淵源,惟書院是賴。蓋書院為我國古時最高的教育機關?!盵18]142清代所有書院概系公立,“學生除不收學費外,又有膏火、津貼、獎賞等?!恳粫?藏書極多,學生可以自由搜求材料,并有學識豐富之山長,加以指導”[18]144。劉焜、汪樹榮就讀過的敷文書院(后別構敷文講廬)、崇文書院、紫陽書院是浙江省會書院。文光,全名蘇完瓜爾佳氏文光,已就讀于新式學堂。文光“肄業求是書院、浙江大學堂并南洋公學特班”[10]351,受業師有蔡元培(翰林院編修、南洋公學特班教習)、趙誦宣(前南洋公學特班教習、現京師大學堂總辦),問業師有高嘯桐(前東城講舍主講,后浙江大學堂漢文總教習)、林琴南(前東城講舍掌教)等。[10]356-357

圖2 時文鬼(《點石齋畫報·貞十二》)
1897年8月,浙江巡撫廖壽豐上陳《浙江省城專設書院兼課中西實學疏》:“查浙江杭州省城,舊有敷文、崇文、紫陽、學海、詁經、東城書院六所,今方以制藝取士,勢難驟為更張。另設則無此經費,惟有酌籌改并,因勢倡導,擇庠序有志之士獎進而培植之,庶趨向端而成就易?!瓕TO一院,更名求是書院。即委該府知府林啟為總辦,延一西人為正教習,教授各種西學,華教習二人副之,一授算學,一授西文。”[19]浙江書院、學堂早已有西學漸進之風。
湖北左樹玉,其祖父與父親均曾任浙江會稽縣知縣。祖父左金銘,中舉后“誥封奉政大夫同知銜浙江會稽縣知縣”;父左紹斗,“以知縣用,簽分浙江,辦理嘉善厘務,署理松陽縣事,補授會稽知縣加同知銜”。[15]197-198故左樹玉可能就讀過浙江書院,而湖北武昌的經心書院,始由張之洞奏立,李鴻章正式定名。書院面向全省招生,由學政在各縣諸生中親自選拔調取。1897年,張之洞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辦學原則。[20]
1903年4月,癸卯科會試首道策題為“泰西最重游學,斯密氏為英大儒,所論游學之損亦最摯切,應如何固其質性,限以年例,以期有益無損策”,題出嚴復譯《原富》戊部[7]129。嚴復所譯《原富》“戊部”初版是1902年由南洋公學譯書院印行的,次年即入考題。劉焜在會試的策題答卷中有:“而《原富》戊篇,乃極言游學之損,彼豈身歷之而禁人之效之哉!”[21]可見劉焜已涉獵《原富》,作答精準定位到“戊部”。
對于第二場政治藝學策論的命題,辛丑新章規定:“查各國政治,自以學校、財賦、商務、兵制、公法、刑律、天文、地理為大綱。其藝學則格致、算術、制造、聲、光、化、電等類,亦宜研究入微,各求心得?!币蚋闹坪蟛哒摰拿}范圍如此之廣,“惟恐邊遠省分,風氣尚未大開,現譯各書亦未流傳悉遍。擬請近科考試,先以各國政治藝學中之切于實用者命題”,同時指定“闈中備考書籍”,“至應用各國政治藝學諸書,亦擬由兩江、兩廣、兩湖各督撫查照現已譯成之書,有關鄉會試闈中備查者擇要開單,一并咨送到部。其學堂所有書籍,亦許闈中隨時調閱”。[22]至于針對考官也“罕通新學”的質疑,張之洞回應道,“應試則難,試官則易。近年上海譯編中外政學、藝學之書不下數十種,切實者亦尚不少,闈中例準調書,據書考校,似不足以窘考官”。[7]75由此可知,對于政藝策論,士子最好的應策之途應是遍覽譯編之書。
再考察上述9名考生的答卷,其存在許多相似之處,均言西國學術導源于希臘,教育則分派于斯巴達之體育與雅典之美育兩宗。湖北的左樹玉與浙江的劉焜更是同稱雅典教育分兒童教育和美育二級。關于教育名家,如蘇格拉第(蘇格拉底)、柏拉圖、亞理斯大德(亞里士多德),甚至連毛塔奇尼(蒙田)、廓美紐司(夸美紐斯)、陸克(洛克)、盧索(盧梭)等也如出一轍。(9)文光、張禮干、汪樹榮、孫祖燧、武曾任、樓之東的答卷述及蘇格拉第、柏拉圖、亞理斯大德,文光、張禮干、孫祖燧、武曾任、左樹玉的答卷亦有毛塔奇尼、廓美紐司、陸克、盧索等。這些考生的答案似乎語出同源,有很大可能來自共同或相似的讀本。
科考參考書在唐代已行世,改制首科光緒壬寅鄉試之后,催生大量適用科舉新章尤其是策論備考書籍的出版,如《中外策問大觀》《策論講義淵海》《中外時務策問類編大成》《各國政藝通考》《泰西事物叢考》等,多屬策問匯編、模擬試題、“百科全書”式參考資料。如《中外策問大觀》的各類目均涉及對西學的討論,光緒壬寅鄉試的各省解元都有答題收入,其中就有劉焜“西國學術導源希臘……”一篇[23]83-84?!稌r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對近代中國新學傳播貢獻甚大的報章”也成為1903年“鄉試必攜”的考試用書。[17]213癸卯科借地汴闈時,汴梁的北大街成為書肆,“京、津、滬、漢之書商均麇集于斯街,而時務等書汗牛充棟,不堪枚舉其名目,凡應會試者,皆到書肆購買時務諸書,以備場中查對新法,故書商、書局抬其價,并不賤售……”[16]553
此時還有一類名為“學案”的匯編類西學讀本問世,以《泰西學案》為首。有研究者關聯《泰西學案》與文光、孫祖燧、余霖的答卷:
如光緒庚子辛丑年的恩正并科,一名叫文光的士子就在《西國學術道(導——筆者注)源希臘,其流派若何?學校費(廢——筆者注)興若何?教育名家孰為最著?宗旨孰優?方今博采良法、厘定學制,試陳勸學之策》的答卷中提及:“若教育改良家,法之毛塔耶尼,奧之廓美紐司,英之陸克,瑞人之盧索、裴司塔若藉,德之佛羅卜爾、顯露柏羅都,英之斯賓塞皆具大智量、大思想?!薄瓘脑撋谋硎隹梢韵胍?他有可能是讀了《泰西學案》或類似的書籍。這也證明《泰西學案》能為科舉士子提供幫助。此外,士子孫祖燧、余霖的同題答卷,其對泰西教育家的表述也與文光類似。[24]100
學案體史籍由南宋朱熹《伊洛淵源錄》開端,至清代黃宗羲《明儒學案》完善定型,是繼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等之后的一種傳統歷史編纂體裁,是記述學派源流及其學說內容并加論斷的學術史書寫?!短┪鲗W案》由王闌、周流編輯,日本東京八尾活版所1903年8月12日印刷,上海明權社9月1日發行。江左病驥氏在《泰西學案序》中談編輯宗旨:“不求歐美學術之淵源,不足以通各種之學問也;不考古今學說之異同,不足以辨各種之學派也。……所以錄泰西之學說,考興盛之原因,為我祖國學界中人得以據是編而可以立人,得以興國?!钡短┪鲗W案》并非西方學術史的“正途”書寫,而是分“哲理學案”“教育學案”“政治學案”“經濟學案”四門,下列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亞里士多德)、倍根(培根)、笛卡爾、康德、毛塔耶尼(蒙田)、廓美紐司、陸克、盧騷(盧梭)、斯密亞丹(亞當·斯密)等諸學案。書中并未標明為轉載,其實主要輯自《新民叢報》《翻譯世界》《清議報》《江蘇》《游學譯編》等報刊[24]79-81,“搜集的均是報刊上新發表的談西學的文章,有的篇目甚至報紙連載尚未完結便匆忙收錄”[24]85?!短┪鲗W案》博采西學,1905年被上海商務印書館收購版權再版,行銷頗廣,直至民國后還成為學校參考書[24]84,但在初版時屬“新鮮”的西學匯編,不失為了解西學的“捷徑”,引渡“新知”的特殊津梁[25],可應科場之用,成為射策新學選本。
《泰西學案》第二編“教育學案”的開篇可見“美育”:
歐西文化本原于希臘、羅馬二國,凡一切建筑、雕刻、音樂、詩文、歷史、演說、法律、政治、哲學,所以促進人文諸元質者,皆此二國立之基礎?!式逃飞?希臘、羅馬二國,頗占高等位置。希臘分為二十余州,而風氣強忍,重武輕文,以斯巴達為最;雅典則與斯巴達異趣,崇文學,尚美育,故大哲學家如蘇格拉底等,多生是邦。[26]
由此,上述考生的“美育”答案是否來自《泰西學案》?實際上幾無可能,《泰西學案》發行于1903年9月1日,遲于1902年光緒壬寅浙江鄉試。而光緒癸卯湖北鄉試始于1903年9月29日,在湖北同月得書的可能性亦不太大。但研究者在《泰西學案》的研究中,大致已尋獲每篇學案的文本來源,“教育學案”的蘇格拉底、柏拉圖、毛塔耶尼等章節,源自《泰西教育史》[24]80。
《泰西教育史》(圖3),日本能勢榮著,仁和葉瀚譯,金粟齋辛丑六月版(1901年7月),卷內題“太西(10)泰西,時又有稱“太西”者。教育史”。書分上、下兩篇:上篇凡六章,敘西方古代教育事業及近代興學規模,包括古代希臘教育、古代羅馬教育、中古歐洲教育、近代文學再興、近代教育改良等;下篇凡九章,記西方近世教育家及改良法,包括教育改良家毛塔耶尼氏、廓美紐司氏、陸克氏、盧索氏、裴司塔若藉氏(裴斯泰洛奇)、佛羅卜爾氏(福祿培爾)、斯賓塞爾氏(斯賓塞)、顯露柏羅都氏(赫爾巴特)其人其說并其說之評略,近世之教育方今國民盛況(德意志教育、法蘭西教育、美利堅教育、英吉利教育)。

圖3 《泰西教育史》封面、版權頁、目錄頁、“美育”頁,上海圖書館藏
上篇第一章為“古代希臘之教育”,開篇述“太西開化之本原”:
希臘羅馬二國,為太西文化之創始者,學者欲稽當今開化之本原,謂其出于此二國可也。即如建筑、雕刻、音樂、詩文、歷史、演說、法律、政治、哲學等事,所以促進人文諸元質者,皆由此二國遺其規準?!枪识诮逃飞?頗占高等位置。凡涉教育之思想,與其事業,皆令人有向慕之思。

(乙)美育
雅典教育之宗旨,在于美育,與斯巴達異趣。其意以為美麗之精神,實存于美麗之身體,而體育與智育之保合,皆藉美育以達之也。故雅典人最注意于音樂、雕刻、建筑、詩文、戲曲,并臻精妙,凡此皆求身體之優美也。……又雅典人之盛用音樂于學校者,或非專為娛耳也。蓋欲使人愛秩序之調和,宣發其精神,而慰安其情欲也。故其音樂之用有三:一常施于實際,感其用也;一法律亦括為詩歌而布告也;一宗教之執事,或亦用唱歌為也。
至此,基本可判定《泰西教育史》即是前述考生的讀本。在光緒壬寅鄉試之前,尚無科舉改制新章的策論“真題”問世,對考生而言,實如張之洞所說“經文或可欺門外漢,對策除平日多讀書外,別無捷徑也”[27]。此外,如文光、左樹玉的答卷部分文字與此書完全相同,似能旁證此兩科鄉試與癸甲會試一樣,場中可帶書翻檢。
金粟齋版《泰西教育史》是我國最早譯介的西方教育史專著[28]174。金粟齋譯書處1901年初由蒯光典成立于上海,曾刊行嚴復所譯名著《穆勒名學》,王國維所譯《日本地理志》(日本中村五六編纂,頓野廣太郎修補)和《法學通論》(日本磯谷幸次郎著)等。金粟齋版《泰西教育史》中提及的許多西方教育家都是“漢文文獻中第一次出現的漢譯名”[28]174。譯者葉瀚(1861—1936),字浩吾,浙江仁和(今屬杭州余杭)人,曾留學日本,為中國近代教育的先驅者之一。1895年,在上海與汪康年創辦《蒙學報》。1902年,與蔡元培、章太炎等發起成立中國教育會。1905年,與蔡元培、杜亞泉等創辦理科通學所。民國后曾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兼研究所國學門導師。早年曾創辦啟秀編譯局,1901年又譯《新撰亞細亞洲大地志》。
《泰西教育史》正文前有汪德淵識語:
是書原名《內外教育史》,內篇詳于東方曩時教育之制度,學者所習知,葉浩吾君特取外篇譯之,而錫以今名焉。顧能勢氏原文多屈曲例,于漢土屬文之誼法甚有虛實異置者,乃為涂乙而修飾之,章太炎、王效瞿兩君與德淵實任其事。原文又有用漢故而失當者,亦鉤稽原意而為之改定,日本西村子俊君實任其事。辛丑七月汪德淵識。
《泰西教育史》一書1901年5月11日(光緒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譯畢,8月23日(七月初十日)印畢,8月28日(七月十五日)發行,發行者金粟齋譯書社,印刷者吳云記印書局,線裝二冊。[28]173《泰西教育史》另有京都文明書莊1902年(清光緒二十八年)版,一冊。[29]
《泰西教育史》譯自日文《內外教育史》的外篇?!秲韧饨逃贰?圖4),能勢榮著,明治廿六年十一月十五日(1893年11月15日)根岸高光印刷,十一月十八日(11月18日)日本東京金港堂書籍株式會社發行。




圖4 《內外教育史》封面、版權頁、目錄頁、“美育”頁,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正文前有能勢榮自敘,翻譯如下:
此書是專為普通師范學校編寫的教科書,除教育家外,與教育事業相關的社會各界也可閱讀此書,如能喚起諸位的興趣,并令諸位受益,也就達成了編寫此書的目標。教育史研究的本質是如何讓人們心情愉悅地吸收有益的東西,所以相關的文章自然要避免枯燥的事實陳述。我期望這些文章能喚醒讀者的興趣,進一步推進教育原理的研究,嘗試更廣泛實質性應用,這就是近年教育史研究的作用,也是我們一切努力的理由。
內外教育史橫跨上下數千年,涉及東西數十個國家,其廣度和厚度絕非拙著所能涵蓋。教育史的著述,是一項棘手的工程,我所做的研究只是為該領域的后進者提供教育史的梗概,絕非完整教育史的著述。本人才疏學淺,研究中也有很多疑問,望大家指正。
自去年七月文部省第八號令發布后,我匯總了別國的相關譯著、講義以及演講稿,開始全力編寫此書,從起草第一篇第一章起,用整整一年的時間完成編寫工作。
在此書編寫中我采選學友野尻精一君的考案,相關本國歷史事實得到了三宅米吉君的校正,井上圓了君閱讀了教育的相關資料。在此向大力協助本書編寫的三位先生表達誠摯的謝意。
明治廿六年七月 東京 能勢榮
能勢榮(1852—1895),日本明治時期著名教育家,教育行政官。1870年赴美留學,畢業于美國太平洋大學理學部,獲理學士、文學碩士?;貒?先后擔任長野師范學校校長、福島師范學校校長。1886年后歷任文部省書記官、視學官,東京高等女學校校長。著作有《教育學》《學校管理術》《倫理學初步》《實踐道德學》等。(11)Kotobank(コトバンク)朝日日本歴史人物事典「能勢栄」。
《泰西教育學》的“美育”一詞直接來自《內外教育學》的漢字詞匯,關于日本“美育”的漢字譯名最早出自何處,本文不做更多翔實考證,僅就目前所見,略作陳述。據柏奕旻之文:“從可見材料看,1885—1886年間高嶺秀夫譯自喬哈諾特的《教育新論》是最早用例,也是引入日本最有名的西方教育學論著之一?!盵30]而日本小出治都子在《從概念與實踐看近代日本的美育》[31]一文中,認為日本“美育”源自此書(12)James Johonnot,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Teaching,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1878.(圖5為1879年版)更早的譯本,即有賀長雄的《譯注如氏教育學》。筆者查閱此二書并對照英文版,《譯注如氏教育學》下卷(13)惹迷斯·如安諾原著,『譯註如氏教育學』下卷改正再版,有賀長雄譯註,牧野書房,明治十七年十二月五日版權免許,明治十八年七月下卷出版,同年十二月廿一日改正再版,明治十九年一月再版。(1884年12月5日版權許可,1885年7月出版,圖6)將“AEsthetic Culture”譯為漢字“好尚修練”,“Physical Culture”譯為“身體修練”,“Moral Culture”譯為“道德修練”,而《教育新論》第3卷(14)ゼームス·ジョホノット著,『教育新論』巻之3,高嶺秀夫訳,東京茗渓會,明治十六年十一月廿八日版權免許,明治十九年九月出版。(1883年11月28日版權許可,1886年9月出版,圖7)將前者譯為漢字“美育”,后二者譯為“體育”“德育”。而在此之前,村岡范為馳譯自德國Karl Kehr著DiePraxisderVolksschule(1872年第5版)的《平民學校論略》(15)ツェ·ケール著,『平民學校論略』,村岡範為馳訳,平野知秋校,文部省,明治十三年二月。感謝梁艷萍教授提供文獻信息。(1880年2月)中已有“審美教育”出現。故筆者當前所見,尚是《教育新論》有漢字“美育”的最早用例。此外,《美育論》(16)渡邊嘉重著,『美育論』,西村正三郎閲,普及舎,明治二十六年十月十一日印刷,同年十月十九日發行。(1893)是目前查見日本最早題名含“美育”的著作(圖8)。

圖5 《教育的原則與實踐》(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Teaching)1879年版扉頁,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圖書館藏

圖6 《譯注如氏教育學》下卷版權頁,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圖7 《教育新論》第3卷版權頁,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劉焜是蘭溪科舉史上最后一名進士,在他及第之時,早已不是孟郊《登科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情景,而是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四面楚歌”的清季,但近世中國衰落的主因并不是科舉,“廢八股,改策論”也是新政變法學制層面最后的努力。《皮錫瑞日記》壬寅十一月廿二日(1902年12月21日)記:“飯后到學,批日記,上堂。到陳處,為改文、日記。見《浙江闈墨》,遠過江、湘,劉焜策尤佳于論,《四書》義駁朱注甚是。不廢八股,詎有是耶?”[32]
1901年,是年國家掄才大典迎來辛丑科舉新章,主因之一是庚子事變引致庚子國難,痛定思痛,清廷下詔變法。而變法圖強的根本動因更在甲午之后,“甲午一役給國人莫大刺激,咸認日本之勝利無非維新有成,如中國發憤力學,急起直追,當可臻日本之強盛”[33]58,其影響之一是中日譯學史上第一次進入“日譯中書的暗淡”“中譯日書的驟興”時期[33]57-58。
蔡元培自訂有“光緒二十七年,甲午知服堂日記”,七月二十九日(1901年9月11日)記:“秋帆來,欲印《普通學報》,分八門,乞同志分任撰譯,每期四頁或二頁,屬元培任經學門。經學者,包倫理、論理、哲學,大約偏于理論者?!盵34]354八月九日(9月21日)記:“購制造局譯《保全生命》、金粟齋所譯《泰西教育史》?!盵34]356蔡元培此時正任南洋公學特班總教習。由此兩日日記記載亦可知,蔡元培應杜亞泉(字秋帆)之請翻譯《哲學總論》確在《泰西教育史》出版之后。
1901年此兩種譯品,葉瀚所譯的《泰西教育史》原屬日本普通師范學校外國教育史課程的教科書,對國人亦為中等程度的西學讀本,而科舉改革本有接引新學知識的意圖,“落實這一意圖的重要媒介‘策問’,便也成為晚清中國接引西學知識的重要途徑”[23]65。至于蔡元培所譯井上圓了的《哲學總論》以及后續譯出的《妖怪學講義錄(總論)》(1906),張東蓀曾稱是中國最初引進西洋哲學之代表[35]。
“當日本人翻譯西洋資料的時候,是使用漢字來迻譯的。由漢字構成的詞匯也依據中國的構詞法”[36],就目前所見,近代之后的“美育”正屬于“來自西洋,路過日本”[37]的新詞。千余年科舉的絕響,亦留下了最后的舉人與最初的“美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