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薇 吳培培

2022年4月20日,湖北省襄陽市??悼h熊繹中學,學生在操場上集體誦讀詩詞。圖/視覺中國
2012年,林小英在深圳富士康的廠區訪談了一百二十多名工人——他們大多來自中西部經濟欠發達地區,平均年齡僅有23歲。問起他們進廠區前在學校過得怎么樣,林小英得到的回答通常是,“不被期待的?!?/p>
林小英畢業于某縣中,從湖南縣城一步步讀書升學至北京師范大學,再到北京大學,最后進入后者的教育學院任教。作為從縣域教育系統走出來的人,回到縣中調研時,她還是被一個數據深深地刺激到——有一座縣城,中考前100名的學生有85人去外地求學。
今天,縣中的問題越來越凸顯,優質生源和教師“流失”。那么,被剩下的學生和老師將會面對什么?2019到2022年間,林小英與她的學生們輾轉國內東部、中部、西部等地的縣中調研,將研究發現寫成《縣中的孩子:中國縣域教育生態》一書,于2023年夏天出版。
最初進入田野調查時,林小英目睹了一所所中學的尖子生流動到別處,剩下茫然的師生。在縣中調研,她最常被問的問題是,“好學生都走了,我們怎么教?”
“如果一個老師只會教好學生,并不考驗他的教學能力。”林小英說,“這問題回答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
身處縣中的人,對流動有著切身的認識。不止一個人告訴林小英,“以前一個省里,尖子生出在哪所學校是不確定的?,F在幾乎不用猜?!薄盀榱双@得某種確定性,我們早早地人為干預尚未成年的孩子們,不讓他們自然演化。這也打破了教育應該給人帶來的某種希望。”林小英說。
“中國兩千多個縣容納了全國50%以上的學生,這部分學生的受教育狀況關乎我們未來社會的面貌和發展。他們才是中國教育的底色?!绷中∮⒃跁袑懙?。
2021年全國兩會提出要振興縣域普通高中教育,教育部等九部門印發《“十四五”縣域普通高中發展提升行動計劃》。近年來許多地方也推出了各自的“縣中崛起”“縣中振興”計劃。在人人追逐優質教育資源的當下,基礎教育的目標是什么?縣域教育存在哪些問題?我們的教育生態該采取適者生存模式嗎?縣中孩子如何看待自己接受的教育?對這些問題,我們和林小英展開了對話。采訪中,她不斷提出問句,試圖從中追問出更理想的縣域教育形態。她還多次提到分配正義,強調自己并非追求絕對的公平,“在國內經濟飛速發展了幾十年之后,我們的政策應該更積極地回應老百姓對教育的需求?!?p>
林小英
人:人物周刊 林:林小英
人:從動念做縣中研究到進入田野,你對縣中的認識有什么變化?
林:我畢業于縣中,但最開始關注縣中時,我沒有代入自己的成長經歷,只覺得這是一個教育領域需要關注的事。等到我需要分析和闡釋我在縣中田野遇到的很多事時,我的主觀性就出來了:我要怎樣看待縣中的孩子們?我要置身事外嗎?我是異鄉人嗎?經過許多次追問,我覺得站在哪一種知識角度都不足以說服自己去言說他們的故事、分析他們面對的問題,我必須置身事內。我也確實曾經置身事內,后來又出來,現在重新走近他們,等到學術發表時,我又必須出來。一進一出的身份切換構成了我今天看待縣域教育的角度。
當我置身事內,一個很刺激我的數據是:一座縣城中考結束后,前100名學生中有85人選擇去外地求學,只剩下15人。四年前我了解這一現實時十分震驚,今天再看這個數據,我覺得再正常不過了?,F在的情況更加嚴峻,我聽說2023年西部一個縣城前300名學生走得沒剩幾個人。說實話,我都懷疑自己這種見怪不怪的態度,還是說,我需要表現出一種研究者需要的超然態度?似乎哪種都不應該。就像新聞有七天的熱度,我希望七天以后這件事還能讓我感到疼。
人:說到置身事內,你什么時候感到自己真的置身其中?
林:我做第一個調研時還置身事外,你讀書的第一章會發現內容是很批判的,到后面我越來越不批判了。如果我繼續做這項研究,我特別想找一些好的例子,其實山西省、河南省個別地方的縣域教育做得很好。我特別想要接觸這樣的人,研究他們如何屏蔽掉諸多不利因素辦學,這里面有更多需要我們琢磨的東西。畢竟,誰不會批判呢?
很多人讀完《縣中的孩子》后問我“怎么不提建議”,我其實不是沒有建議,但與我接觸過的校長和老師們相比,他們太有智慧了,不如去問他們。我常常換位思考如果把我放在他們的位置,我比他們更有能耐嗎?答案是否定的。學術研究看到問題后不見得能得到解決之道,從結論到解決中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曾經專門教人如何去提政策建議,好像一個建議很隨意就被提出來,如果真的這么容易,就太藐視我們政府的決策者了。
人:調研中,老師們普遍的困惑是什么?
林:幾乎每個地方的老師都會問,“很多好學生走了,我們怎么辦?”這很好回答,但不好做。每當面對這種提問,我就有種魯迅口中“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心情。真正考驗一個老師教學能力的是怎么去教暫時處在低洼地帶的學生,這也涉及到我們如何思考基礎教育這一命題。
何為基礎教育?如果它是拔尖性的、創新性的,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只關心中上部分的學生;如果是基礎教育,毫無疑問,老師大半的精力要關注中下部分的學生,至于另一部分的學生,讓他們自由自在成長就好。我們現在看到學有余力的學生,總是希望他們抓緊去學下一年的課,最后發現大家最缺乏的能力是玩。
回到你的問題,好學生走了怎么辦?如果人生是一場萬米賽跑,學校老師教育這些孩子的幾年可能都不到他們人生的一千米,你怎么能夠斷定這些暫時領先的好學生在萬米終點站時是勝出的?

位于湘贛邊區的湖南株洲攸縣一中,教師在對學生進行輔導。圖/新華社
人:從什么時候開始,縣中孩子作為一個話題被單獨拎出來討論?
林:縣中的問題是由于優質生源和優秀教師的流動(不能說是流失,這個詞并不全面)導致學校之間的差距十分明顯,它也是最近十幾年的事。本來一群人一起排隊做操,前面1/3的人突然散場,剩下這些人的操還做不做?一群人突然分裂成兩類:有的尖子生考上了北大清華,拿獎學金,被媒體報道;被剩下的孩子們本來在一群人中很自在,現在也許會覺得“原來我這么差”。一些縣的地方政府選擇“躺平”,任其衰落。一些縣決心雄起,政府招商引資,引進外地名校資源,大辦新貴學校。
人:這些新貴學校能防止優等生的流動嗎?
林:不能。這個現象我觀察了十多年,剛開始挺迷茫的,總覺得哪里不對。引進外部名校資源、委派執行校長、掛牌某某大學附屬學校分校,輔以一系列配套政策引進特級教師和優秀學生,一所新貴中學在一兩年間就能迅速崛起,相繼地,也會帶動本地醫療和經濟開發,政府開心,開發商也開心,老百姓也愿意多出點錢上好學校。這么看,似乎沒有人輸,輸的都是沉默的大多數。學生就這么多,從教育生態的角度看,把一個縣城中考前600名的學生全部交給新貴高中,他們之中也有最末一名,被分出了雞頭鳳尾。等到中考填志愿,大家就開始糾結,以前我在哪所學校都可以做“雞頭”,現在有了只金籠子,我要做“雞頭”還是“鳳尾”?
從個體競爭的角度評價,這件事無可厚非,但當我們把教育當作一項事業,這件事就有了不同的分析角度。新貴高中興起了,普通高中就該衰落嗎?它們原來也是政府投入大量資金建起來的,老師和學生本來待得好好的,突然多出一所新貴高中,人心能安穩嗎?這不是靠加強師德師風教育就能解決的。我們總忘了人都是社會性的動物,不能只強調個體的競爭和勝出?;蛟S有些學經濟的人認為我是在倡導學生不要跨區域流動,我才不是。人的遷徙和流動是天然權利,個體在現有的分配格局之下為自己贏得更多機會,我覺得無需責備。只是,公權力必須從共同體的角度去理解縣域教育,將資源分配得更加正義。
人:縣中教育的衰落是自然演進的結果嗎?
林:這個問題提得特別好,我覺得縣中的衰落不是自然演進的結果,其中經歷了很多或顯明或潛在的制度性干預。我們現在的分配原則是基于能力優先的強者多得強者先得。什么是能力?對于什么都還未確定的未成年人來說,政策和制度將更多的資源分配給暫時跑得快的人其實是不公道的。給考得好的學生分配最好的老師,這個理由可以成立,但不構成充分必要條件。有些人晚熟,前期表現得沒那么出色,但他們就不需要被關注了嗎?從積極歧視(積極歧視又稱“機會平等”、“積極行動”、“肯定性行動”等,指為了彌合各方面的不公和歧視而采取的面向被歧視人群的臨時性傾斜政策)的角度來講,難道不應該更多地關注這些人嗎?不說優待,我覺得至少要同等對待。這之后,他們最終各自能取得什么成就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分配正義特別重要。

2022年6月4日,重慶市巫山縣大昌中學高三學生在大昌碼頭有序登船赴縣城參加高考。圖/新華社
人:縣中的孩子學習習慣差,對未來沒有規劃,不知道更好的選擇是什么。許多老師認為這是受家庭環境的影響。
林:這確實是最容易歸因的。很多人說,童年留下陰影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這種說法有道理,但也過于單一。它總是指向我們的原生家庭,但指責過了之后呢?人永遠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么討論問題是無解的。
從學校的角度,我們指責孩子的原生家庭有問題,導致他們學習習慣不好。這難道不是我們基礎教育應該教的內容嗎?這是義務教育,我們不可能讓一個家庭把孩子教得好好的,學習準備度達到了高分再送來學?!,F在一些學校習慣收集學生的準備度量表和家庭信息,甚至希望家庭條件好的學生為學校提供資源。這些都是不對的,老師不應帶有分別心來對待處于義務教育階段的孩子們。當然,我也理解學校為什么需要家長替孩子們做好學習準備,近些年來,對教師教育懲戒方面的約束非常多,老師對學習習慣不好的學生也無可奈何。所以我在書的尾聲也提到,教師負責教書育人,對他們的評價標準與對校長的不應當一致。
人:書中很有意思的一點是,你向縣中孩子們設問:如果未來有孩子,是否愿意送孩子去縣中上學?他們雖然身處縣中,卻不覺得自己的孩子以后要去上縣中。他們如何看待自己接受的教育?是否仍將其視作階層躍升的手段?
林:當初這么提問是想知道他們怎么看待自己所在縣中的教育,但我發現問不出來,后來就換了一種問法——假如未來你有孩子,你愿意把他送到你現在這所學校嗎?一些孩子說不會。這當然不是所有孩子的回答,但聽到答案的時候我挺難過的,心里也立刻閃現兩個詞:“自卑”與“自負”(用這兩個詞去形容挺對不起他們的,我至今都在斟酌)。意思是說,別看我現在在這里上學,以后還說不定呢。
當學校的好學生走了之后,他們覺得社會是瞧不起他們和他們學校的。那些逼人的眼光讓他們體會到了自己的處境,我的提問也給了他們言說自我的機會。談論未來是容易的,我記得有學生對我說,“我的孩子將來一定要上清華北大?!倍也恢挂粋€人。他們心里有一股氣在。
人:你怎么處理面對這些現實時強烈的沮喪和無力感?
林:沮喪和無力感來自于每調研完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縣中的時候,發現情況依舊不容樂觀。因此,當有人問我怎么選擇田野點時,我總想魯莽地回一句,這還用選嗎?到了調研的中后期階段,我都主動去發現一些看得到光亮的現實,也更愿意在書中呈現一些好校長。他們一方面讓我感動,一方面令我佩服,我希望他們能浮出水面,讓更多的人看見和學習。也通過這些好的經驗告訴猶豫不決的人們,這樣做是對的。

人:對于現在縣中的孩子來說,他們更容易考出來還是更難了?
林:更難。學校之間的分層太明顯了,說到底還是分配正義的問題。盡管政府在教育公平和資源均衡層面使出渾身解數,但另一方面,他們卻設置了重點學校政策,以項目經費保證優質學校的優越地位。在這里,我想說自己并非要追求極致的公平,只是在我們經歷了經濟高速發展的幾十年之后,老百姓對教育的需求和認知已經發生了變化,而我們的政策響應得還不夠。
人:今天我們關注縣中意味著什么?如何避免以充滿刻板印象的視角去談論?
林:我覺得《縣中的孩子》只是一個書名,單看里面的內容,哪一頁對城市里的人來說沒有相似性呢?中國兩千多個縣容納了全國50%以上的學生,它是中國教育的底色。當我們吃飯、修褲腳覺得服務員素質不夠的時候,要想想他們從哪來?圍繞著我們城市生活方方面面的社會網絡能缺少他們嗎?從這個角度講,縣中的孩子們終將匯入我們社會的人潮,我們在生老病死的各個場合終會相遇。關心他們,就是關心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