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題材電視劇中的縫合效果、角色認同與主體意識：以《夢華錄》《麓山之歌》《天下長河》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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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6年的《士兵突擊》（康紅雷）、2007年的《奮斗》（趙寶剛，王迎）開始，以“勵志”為主題的青年勵志題材電視劇成為中國電視劇中長盛不衰的類型。在2023年1月發(fā)布的國家廣播電視總局2022年度“中國電視劇選集”中，不僅有《麓山之歌》（毛衛(wèi)寧）這樣的現(xiàn)代背景勵志電視劇，也有故事背景分別設置在宋代與清代的兩部勵志題材古裝歷史劇《夢華錄》（楊陽）與《天下長河》（張挺），其首次突破了以往的現(xiàn)代創(chuàng)業(yè)故事題材局限，成功入選。[1]這些電視劇佳作獲得了廣大觀眾與專業(yè)評審的肯定，象征著中國電視劇中奮斗者的勵志故事首次超越了單一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在“非現(xiàn)實時代”背景下以藝術化手法顯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生活”的生活情景與社會關系。本文將從縫合效果、角色認同與主體意識三個角度出發(fā)進行解析。

一、彌合“打工人”與“奮斗者”身份話語的縫合效果

在2022年，憑借勵志主題“大火”的三部電視劇作品具有迥然的劇集定位、故事風格和角色設置。重工業(yè)科技創(chuàng)新勵志劇《麓山之歌》選擇了極為“硬核”的工業(yè)題材，以工業(yè)精神為內(nèi)核，在工業(yè)精神與藝術精神的相通之處展示了新一代技術工人積極熱情的勞動風貌。除此以外，《夢華錄》與《天下長河》兩部古裝勵志類型電視劇作品中體現(xiàn)出跨越具有時代背景的奮斗故事與復雜的權力話語關系，這種話語本身內(nèi)在地包含了現(xiàn)實關系的敘述，加之制作精良，角色有血有肉，同樣也喚起了廣大觀眾的共鳴。古裝偶像言情勵志喜劇《夢華錄》改編自關漢卿創(chuàng)作的元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2]，在宋朝市井生活的浪漫剪影下，《夢華錄》通過對飲茶、斗茶、樂伎演奏等種種文化細節(jié)與小橋流水、庭廊院落等環(huán)境風貌的展示，讓人不由得想起北宋遺老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3]中對北宋生活風情的描寫，在三姐妹“成家立業(yè)”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一份映射著悠悠五千年文明的賡續(xù)傳承；《天下長河》將對康熙年間朝堂的全景式觀察與官場之間的微妙剖析相結合，展現(xiàn)出歷史厚重與社會關系的景深，是一次超越個人奮斗故事視角的厚重記述。這三部入選“2022中國電視劇選集”的勵志劇在“縫合效果”中將個人情感融入時代潮流，于歷史細節(jié)處大膽想象，將崛起的偉大時代與個體化的情感體驗大膽融合，折射出“奮斗”“勵志”的時代主流下中國觀眾的精神世界。

在觀眾對勵志題材電視劇的接受過程中，觀看者自覺將自己放置在“奮斗者”位置上的這點是意味深遠的。在影視研究中，“縫合”這一術語是指稱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關系，最早借鑒自拉康對其所說的象征界與想象界之間不融洽的聯(lián)結的說明。在拉康的精神分析學中，嬰兒期的想象界和象征界總是共存的。在其最初的含義里，想象界代表的是小孩嬰兒期的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里他第一次看到他的鏡中映像，并把自己視為一個整體的存在。拉康認為，在這一節(jié)點上，俄狄浦斯情結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它結束了鏡像階段并把小孩推入象征界；在進入象征界時，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都會感覺自己不再完整而是分裂的。在這一時刻，無論男女都力圖通過外在于其自身的語言（語言/父之法）來指謂他們自己。象征界現(xiàn)在變成了大他者。[4]簡而言之，在精神分析的術語中，“縫合”被看作是自我試圖將想象界與象征界“縫”在一起的努力，并以此來填充想象界和象征界的內(nèi)在要限。在主流話語體系中，《人民日報》也發(fā)表社評稱“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奮斗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奮斗，是我們?nèi)松y得的際遇。每個青年都應該珍惜這個偉大時代，做新時代的奮斗者”[5]，并被《中國共青團》《黨建》《中國環(huán)境監(jiān)察》等多家官方權威媒體轉載。[6][7][8]在“奮斗”被“大他者”確立為一種象征秩序中的重要話語時，將“打工人”的話語主體和無意識與其相結合，便是一種有效的“縫合”手段。

21世紀以來，面對快速的社會發(fā)現(xiàn)與劇烈的思想變革，中國流行文化中對此形成兩種彼此矛盾又相互連接的情感結構，一是有感于中國崛起這一事實的民族認同，二是在劇烈變革的現(xiàn)實處境中感受到的深刻的社會焦慮，二者各自生產(chǎn)出不同的身份與話語。這一時刻也是分裂的主體再次遭遇自我分裂的觀念的時刻，主流話語下的自我意象既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打工人”的敘述與“奮斗者”的身份認同既在理想的、大他者的秩序中保持同一，又在個體微觀的方面相區(qū)別。對此，以個人奮斗獲取成功為主要故事的“勵志”主題作品自然而然成為流行文化緩解觀眾精神緊張的一劑良藥。

在觀看電影或電視劇時，影視作品給觀眾提供了一個將自身的象征界和想象界整合起來的空間，其可以短暫地彌合在俄狄浦斯情結與鏡像階段之后被一分為二的心靈世界；而在勵志題材電視劇中，它利用了主體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裂縫，在回應了“奮斗”這一時代“主旋律”的同時道出了個體的時代心聲：《麓山之歌》講述了在老牌國企“麓山重工”連年虧損、債臺高筑的背景下，以衛(wèi)丞和金燕子為代表的青年奮斗者抓住“麓山一號”高壓柱塞泵這一核心技術刻苦攻關，終于讓“麓山重工”憑借科技創(chuàng)新的重大突破成功扭虧為盈的經(jīng)歷為故事主線，突破性地將青年勵志題材與勞動精神、工匠精神、科技創(chuàng)新意識結合起來；《夢華錄》講述了趙盼兒、宋引章、孫三娘三個異姓姐妹從錢塘（杭州）由討回公道來到北宋都城東京，在東京互幫互助、開店立足、追尋愛情的故事；《天下長河》則將故事放在康熙年間自稱“河伯轉世”的水利天才——陳天一治理黃河、開通河運的傳奇中，以生活化的筆法講述了大歷史觀之下的奮斗歷程。這三部優(yōu)秀電視劇各有神韻，在多元題材與個性風格中彰顯出新時代勵志電視劇的文化特色，也生動地展現(xiàn)了2022年“奮斗群體”的集體社會文化心理；更重要的是，它們彌補了存在于偉大崛起的大時代和平凡弱勢的小個體之間的心理縫隙，讓觀眾將自己同時認同了“打工人”與“奮斗者”的故事，更讓觀眾在既是自我又是他者的間性身份中認同劇集的“勵志”主題。

二、生動角色與現(xiàn)實情景中的時代認同

就其最初的簡單形式而論，縫合效果被看作是一定的電影符碼的效果能夠?qū)⒂^影者“縫合”進影片文本。因而，影視作品如何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能讓觀影者將自身“縫合”進作品的意象，或者說如何能塑造生產(chǎn)對自我的“誤認”角色，并利用主體身份的分裂讓觀者產(chǎn)生認同，讓想象界和象征界之間重新聯(lián)結，便是勵志題材電視劇面臨的實際問題。在上文中提到，能讓觀眾產(chǎn)生移情的社會文化心理，必然以各種形式深刻地根植于對應時期的中國流行文化表述中。勵志題材電視劇通過獨特的藝術手段，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的方方面面。以下從角色塑造和情景重構兩方面為例展開闡釋。

21世紀第一個十年以來，湖南省在戰(zhàn)略性實體經(jīng)濟與制造產(chǎn)業(yè)振興計劃下取得了一系列積極成效，這就使相關文化敘述將知識創(chuàng)新驅(qū)動主題與傳統(tǒng)的勞動精神敘事結合起來，在“技術”與“勞動”的結合與相關角色的塑造以及人物關系的重構中完成了新的敘述。在《麓山之歌》中，女主人公金燕子這一活潑直爽的當代工人形象就令人耳目一新：與傳統(tǒng)工業(yè)題材電視劇中充滿陽剛之氣與奉獻情懷的“社會主義工人”形象不同，金燕子這一角色的價值觀念和情感生活都更接近當下的青年女性群體：金燕子最初進工廠當工人是因為她的男友在這里任職，她在成為一名工人之后逐漸在工作中找到了“當代工人”的意義和價值，于是開始借閱書籍，想考高級技師職稱。她性格跳脫，“金句”頻出，經(jīng)常用一些活潑夸張的口頭俚語和歇后語表達情緒，例如在食堂打菜嫌肉菜少，問廚師說“兩葷兩素的‘兩葷指的就是兩片肉嗎？這肉是炒丟了，還是炒下崗了？”這樣在集體生活中同樣積極維護個人權益，有著個性化喜好的形象在近些年都市劇、情感劇中已經(jīng)逐漸普及，但在工業(yè)題材中仍能給觀眾十足的新鮮感。不同職業(yè)、不同專業(yè)背景、不同生活習慣的工人和技術員二人之間的打打鬧鬧、日常拌嘴，在奮斗歷程中的關系變化尤其頗具看點。衛(wèi)丞則總是化用科學定理來“曲解”現(xiàn)實問題，兩人斗嘴時經(jīng)常金句頻出，被網(wǎng)友評價“你倆加一塊能把歪脖子樹懟直了”[9]，如金燕子說愛情就是她和董孟實“彼此吸引的語言”，衛(wèi)丞則用質(zhì)量引起引力、質(zhì)量小的物體會因引力圍繞質(zhì)量大的物體運動這一科學理論給她潑冷水，說那叫“懸殊”；衛(wèi)丞性格穩(wěn)重，看不慣金燕子活潑調(diào)皮的做派，對她的堅持也不置可否。金燕子諷刺他，如果覺得人間不值得可以“上天”——“往西，還不堵車呢！”衛(wèi)丞覺得金燕子見錢眼開，諷刺她是馬王爺；金燕子則諷刺他沒有真才實學卻占用了廠里分配給工人的資源，是“吹泡泡的專家”。在更為貼近時代、具有日常生活氣息的情節(jié)中，信奉技術知識與勞動奉獻精神的工程師衛(wèi)丞與工人金燕子同時成為新時代電視熒幕的主角，不僅體現(xiàn)了當代主流價值觀中對科技創(chuàng)新及勞動精神的同等強調(diào)，也展示了大時代下個人成功故事之外的更多面向——在“勞動奉獻”的主題之外，個人專業(yè)選擇的重要性、對美好情感生活的追求、對個體個性的充分肯定等。

在《夢華錄》中，勵志主題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也在相輔相成的價值表達中實現(xiàn)了藝術進階。元雜劇《救風塵》中的故事重點在于趙盼兒佯裝色誘從負心漢手中救出義妹宋引章，《夢華錄》編劇卻將故事的重心轉移到了趙盼兒三人立足東京創(chuàng)業(yè)，互幫互助從一家小茶館做到大酒樓的過程。劇中三姐妹遇到的很多問題和解決辦法都是“都市創(chuàng)業(yè)劇”的模式，例如在原創(chuàng)的鮮果飲、桃花果子、琵琶樂、點心和百戲都被同行效仿時，堅持把“新”“雅”“精”三個字做好，讓“半遮面”聲名遠揚；其他茶樓請琵琶高手素娘進行琵琶演奏，趙盼兒便邀請素娘與宋引章同臺競技，素娘技不如人，當著茶客的面提出愿奉上百金拜宋引章為師；同行的清茗坊老板帶人上門以茶藝挑戰(zhàn)，趙盼兒在茶葉原料、烹茶用具皆劣于對方的情形下創(chuàng)意性地將教坊中學來的舞蹈與樂器演奏融入烹茶，以表演性的烹茶技藝獲得茶客們的好評等。這些情節(jié)設計與其說是對宋代商業(yè)競爭的還原，不如說是體現(xiàn)了在現(xiàn)代的市場經(jīng)濟背景下，現(xiàn)代經(jīng)營方法中常用的口碑營銷、品牌效應、概念售賣等新的概念。“中國道路、中國模式開始從學術界的精英話題擴散為一種普遍的社會情緒，再加上西方經(jīng)濟危機所引發(fā)的社會革命、政治危機，一種混雜著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工業(yè)主義的新的中國認同逐漸浮現(xiàn)。從這些自覺、不自覺地表現(xiàn)大國意識、現(xiàn)代主體的流行文本中，可以感受到人們（包括青年人）對體制、國家有了更多理解和認同，也對中國制度有了些許自信。這種混合了悠久的古代文明、不屈不撓的現(xiàn)代精神和經(jīng)濟硬實力的當代中國，確實是一種近代以來完全嶄新的經(jīng)驗。”[10]在宋代傳統(tǒng)技藝的點綴下，《夢華錄》體現(xiàn)的正是自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之后，當代民眾的一種全新的社會體驗，觀眾很容易在這些“熟悉”的場景中找到日常生活的影子，從而將自己代入劇中角色中。

三、在話語主體的缺席中詢喚觀眾的主體意識

在無意識地自覺認同于劇中角色的過程中，象征界與想象界同時將一個關于理想的身份加諸于觀眾，觀眾之于勵志題材電視劇的縫合過程也最終完成。這一身份體現(xiàn)著多種不同相互沖突的力量之間的構成，它一部分來自外部價值觀念的塑造，更多的則來自被個體吸納和接受的意識形態(tài)本身——這就要再次重提阿爾都塞曾經(jīng)提到過的主體生成規(guī)則：詢喚。在阿爾都塞看來，個體只有在接受意識的詢喚并自覺將社會意識內(nèi)在化，才能成為真正的主體，沒有不借助于主體并為了這些主體而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11]為此，角色或意象的缺席反而是可以接受的。為此，許多勵志題材的電視劇也會安排“反高潮”的“非傳統(tǒng)結局”。例如一般帶有勵志主題的歷史劇中，氣質(zhì)高潔的主人公必定會遇到禮賢下士、勵精圖治的明君，在終身奮斗之后位居高位、成就霸業(yè)。

然而，在《天下長河》中，陳天一為治理黃河耗費畢生心血，卻因性格耿直、違抗皇命而被剝奪官職，不得善終。在全劇最后一集中，饑寒交迫、獨居一隅的陳天一入夢后沉入水中，宛如真正的“河伯”一樣在河水中自由地舒展身體，來去自如；他沿著黃河溯洄而上，浮出水面時眼前所見是星空下的冰山——黃河的發(fā)源地，他在滿天星斗下自由漂流，最終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化為長河上倒映的一顆明星；同一時刻，他的畢生知己靳紫垣預感到陳天一將來，特地坐在門口迎接，但目光望向的惟有天降大雨、宛如身為“河伯”的陳天一化身雨水前來相見。導演對這一理想化的角色傾注了同情，將他困苦之中死去的事實美化為幻想中與故友重逢，而后回歸山河。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在符合史詩的基礎上拔高了全劇的精神高度，也讓陳天一這個曾經(jīng)負責“言說”的缺席來召喚觀眾成為新的主體。陳天一這一角色身上兼具理想主義者的赤誠與悲劇主人公“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在靳紫垣提點他得罪皇帝時，他卻言明靳紫垣“想得太多了”。在他看來，黃河東流入海幾千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他畢生所求并非一勞永逸，而是讓這份功績與使命一起代代相傳。角色的死亡/劇集的結束也等同于言說的主體退隱，變成了缺失或匱乏。在此之后，觀眾的無意識主體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觀看者”角色，而是在劇集的“詢喚”下來嘗試把自己重建為一個整一的存在，也即一個想象界的理想化的意象，從而變成了真正的“意識主體”。

結語

綜上所述，《夢華錄》《麓山之歌》《天下長河》提升了中國勵志題材電視劇的藝術高度與美學水準；它們在主流位置的傳統(tǒng)主旋律話語之外撫慰了當代觀眾的不安全感，也召喚出新的社會意識與主體。當意識主體尋求在大他者的場域表達自己時，其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是承認或接受在那個時刻（無意識的）主體已經(jīng)缺席的事實。在主體缺席后，勵志題材電視劇中的角色作為理想化的意象，是對最初的想象界中“自我理想”映像的回憶；在觸及觀眾心靈的藝術表達中，多元社會現(xiàn)實與價值觀念將通過精心塑造的典型角色展現(xiàn)出來，而觀眾也會通過對故事的認同來實現(xiàn)自己對所看到的角色映像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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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 特，女，河北承德人，河北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