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子灌滿了鐘聲 [組詩]

程繼龍

鮮花快遞

距上次送花已有十年時間

每當我柔聲問她，總是答

“還不如請我喝烤奶，吃大閘蟹”

她竟然開始網購洋牡丹、云南玫瑰

鄭重地揭開封條，打開匣子

里面跑出細微的香味

氛圍肅穆而美麗

那些修長的身體，緊緊地裹著白紙

只有腦瓜，沒有手

如果她們有眼睛，她們會偷看一下

假裝再睡一會兒

接下來進入醒花環節

房間里的華燈照著她們，夢境上空

會不會浮現一張王子的臉龐

是他的嘴巴有毒，還是脈管

還沒有擴張到理想值

一旁的器皿鼓足勁兒

等著容納天光云影，和一片片

掉落的容顏，卻意外地接住了

肋部滲出的，過期疼痛

幼稚園

我偏愛幼稚園這個叫法

還不單純是因為圣人魯迅

這么叫過，我覺得這名字

更配得上園里密集的笑臉

和園上木棉花間鳥雀的眼神

我在欄桿外看著一伙兒小朋友

從門口涌出來，每件體育器材上

登時就有了一個小主人

他們在那里攀爬、滾打、發呆

還有一位坐在水池邊

變成了想象中北極熊的模樣

他們有時為了撿到的一朵花

傾巢而動，有時候把腦中的想法

掏出來拋撒一地，就連他們的

哭聲中，也點綴著魔法棒

彩虹發卡、北斗七星的亮光

面對這個我永遠去不了的地方

我執意認為，這就是

共產主義在人間的模型

他們有老師照顧，可我們呢

我們何時才能長成他們的樣子

小匠人之歌

他躲在“建極綏猷”的牌匾后

盡力拉著鏈繩，以免掉下來

砸中并不在場的皇帝

上躥下跳，對斗拱敲敲打打

檢查帝國的卯榫有無松動

鉆進軍機處老臣的鼻煙壺

幫著打出一個爽快的噴嚏

當我走向一名宮女溺斃的水井

他報以詭譎的一笑

他還為我拉開宮墻夾成的拉鏈

露出上天湛藍的大肚腩

當我離開，他混進夕光中的鴉群

發出蒼涼的鳴聲，影子留在飛檐上

成了仰頭也無法看見的第十只走獸

賣火柴的小女孩兒

我們都愛看火柴點燃的光焰

以及光焰中的節日和天國

但都忘了

手指跟著燃燒的疼痛

女兒，你明亮的眼眸不要流淚

天才為我們準備了一切

殘酷的動人元素，新年

白雪中的一縷幸福微笑

女兒，我希望你結束悲傷

拉著我的手安靜地睡去

女兒，我希望你快快醒來

我們一起沿街叫賣

那只臟鞋子，在教堂前溜達

找不到她的小主人

也不再怕她父母的打罵

小小的身子灌滿了鐘聲

圜丘壇

我正在領受“聲聞于天”的奇妙

耳邊傳來了導游的規勸：“即使尊貴如

西太后，也不能踏上這里一步”

那塊圓形的青石、中心的點

變成了深淵，日月東升西落，星眾麇集而來

石頭做的云朵流動了起來，黑洞

開始胎動

她啟動了自己的表演

嘹亮的歌聲滴瀝著霞彩，柔美的曲線繚繞著

極光

還有召喚百鳥的魔力，這唯一能和皇帝抗衡

的人

哭泣的女孩

這偶然的遇見，很像電影

高潮時的情節，鈴蘭香參差明滅

她的臉變成了很多幾何體的形狀

角度組合都太過銳利，流出了

并非直線的淚水

忽然蹲下去，身體高度地

折疊在了一起，我想那樣會

擠出更多珍貴的液體，可這

并沒有起到減小壓力的效果

這里也不是理想的場所

筒燈并不明亮，電梯的按鈕

靜動無序，這都無所謂

她要是一直小下去，成為一個

超重的點，我的關心該

如何進行下去

假如我是她父親，我就把手

深入她的頭發，把正在攪成一團的

情緒解開。假如我是

她男友，我有秘密地

打開她美好肉體的正確方式

假如我是她兒子也好啊

我會抬起純真的眸子，叫一聲

媽媽，把她從垂直降落的隧道喚回來

可惜我都不是

人類的哀樂如此不能相通

而且，連我自己都很難保證

我的這些多情的悲憫中不含有

背離偉大倫理的成分

難道是苔絲，在黑旗停止飄動

的黃昏，回到了最初的閨房

難道是早年鄉間，我私奔了的一個

姑姑，從遠方穿越了回來

幻想者家族

我必須去尋找你們，你們的孤獨

是束狀的，立在宮殿前，等著我

整個歲月都是從那里生發的

卻不收獲任何果實

我沿途進發，懷著一腔孤勇

說了太多的話，卻從未撿到一只

可用于接收的耳朵。思想堆積在

綿延處、褶回里

陡然隆起的山脈，裝滿了空茫

灑遍了潔白的鱗片

我們緊繃的末梢被拿掉了射不出去的

箭或觸須，在共同的堅壁前

結成新的聯盟，慷慨悲歌

或相互輸送著毫無營養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