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新世紀以來,中國新詩的發展速度是很快的,光從創作數量上說,每年的作品產量都可以說超過過去尤其是民國之期好多倍。新世紀詩歌創作的繁盛,與諸多因素的推助有關,包括當代人知識儲量的普遍增長、長期以來的新詩教育與傳播,以及不斷提升并滲透到世界每一個角落的互聯網新媒體技術等。不過,在成倍增長的詩歌創作數量里,我們能看到的更多是語言陳舊、形式老套、思維板滯的平庸文本。而且,更為嚴重的問題是,大多數當代詩文本與這個“機械復制”時代的歷史語境極為吻合,不同的人寫的作品,我們讀起來就像是在讀一個人的作品。面對這些單調、重復、了無生趣的“復制性”文本,我們往往會生出困乏、倦怠乃至失望的閱讀體驗。一言以蔽之,同質化是當代詩創作的美學通病,這種病疾不祛除,當代詩審美品質的提升和藝術水準的騰躍將是一個不太可能的事情。此種情形下,我提倡詩人的叛逆性寫作,并認為只有不斷嘗試叛逆性寫作,才有可能給當代詩帶來勃勃生機,不斷開拓出新奇的美學局面,促進當代詩更有效地發展。
何為叛逆性寫作?就是當代詩人基于自我對詩歌這種文體的獨特理解與認知,以前所未有的形式構造和語言組合,創造出一個全新的詩意世界,給人帶來閱讀上的驚艷感和審美體驗上的新奇化。在我看來,叛逆性寫作的詩學功能是多方面的,它既是對百年新詩既有語言定勢和形式格局的暴力性破除,又是詩人對自我的某種藝術超越,同時又能有效防治當代詩同質化的美學痼疾。
叛逆性寫作的特點,首先在于這種方式寫出的文本是一種“一次性文本”,第一個人寫出來的,才算是“叛逆”,接下來再那樣去寫,就是仿造、模擬乃至剽竊。舉個例子,北島有一首詩《生活》,只由一個字構成:“網”。對于這首詩,人們的爭議是不小的。稱贊其甚佳的人解釋,一個“網”字道盡生活的萬千滋味,請問哪種生活樣態,不是網狀的復雜結構?請問世間之人,誰又不是被各種各樣的“網”所牽扯著、糾纏著?當然,否定此詩的人也不在少數,他們認為,如果說只用一個“網”來喻指生活就能構成一首詩的話,那我以“生活”為題,一晚上可以寫成百上千首詩,諸如“霧”“云”“謎”“?”“!”“……”等等。不過,我要說的是,北島的《生活》敢于以一個字來成就一首詩,那就是一種叛逆性寫作,這種寫作只能說是妙手偶得,是一次性的,其他人再這樣去寫的話,那就是無意義的拾人牙慧、步其后塵了。
叛逆性寫作的第二個特點,在于它是一種形式創新。形式設置上的不拘一格、有意出新,是叛逆性寫作常常會呈現出的一種藝術表征。雷平陽有一首詩,名曰《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全詩為:“瀾滄江由維西縣向南流入蘭坪縣北甸鄉/向南流1公里,東納通甸河/又南流6公里,西納德慶河/又南流4公里,東納克卓河/又南流3公里,東納中排河/又南流3公里,西納木瓜邑河/又南流2公里,西納三角河/又南流8公里,西納拉竹河/又南流4公里,東納大竹菁河/又南流3公里,西納老王河/又南流1公里,西納黃柏河/又南流9公里,西納羅松場河/又南流2公里,西納布維河/又南流1公里半,西納彌羅嶺河/又南流5公里半,東納玉龍河/又南流2公里,西納鋪肚河/又南流2公里,東納連城河/又南流2公里,東納清河/又南流1公里,西納寶塔河/又南流2公里,西納金滿河/又南流2公里,東納松柏河/又南流2公里,西納拉古甸河/又南流3公里,西納黃龍場河/又南流半公里,東納南香爐河,西納花坪河/又南流1公里,東納木瓜河/又南流7公里,西納干別河/又南流6公里,東納臘鋪河,西納豐甸河/又南流3公里,西納白寨子河/又南流1公里,西納兔娥河/又南流4公里,西納松澄河/又南流3公里,西納瓦窯河,東納核桃坪河/又南流48公里,瀾滄江這條/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燒關/完成了在蘭坪縣境內130公里的流淌/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龍縣”。詩人不厭其煩地將三十七個瀾滄江支流的名字全部羅列下來,并以相應的數字來標示它們之間的地理距離,表面看來似乎是一種廢話寫作,但我認為這體現的正是詩人的形式創新膽識。如此多的地理名詞拼合在一起,給我們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讓我們驚嘆造物主之偉大、中國地理之神奇,也為云南大地豐富的水域而深感欣慰。

王桂林抄錄吳少東的詩(局部)
叛逆性寫作的第三個特點,在于它使用語言的大膽和超常規。叛逆性詩歌往往是一種由獨特語言構建起來的文本形態,語言遣用得出人意料是其必要的藝術素質。伊沙的《結結巴巴》就是一個語言調用上極為超常的叛逆性文本:“結結巴巴我的嘴/二二二等殘廢/咬不住我狂狂狂奔的思維/還有我的腿//你們四處流流流淌的口水/散著霉味/我我我的肺/多么勞累//我要突突突圍/你們莫莫莫名其妙/的節奏/急待突圍//我我我的/我的機槍點點點射般/的語言/充滿快慰/結結巴巴我的命/我的命里沒沒沒有鬼/你們瞧瞧瞧我/一臉無所謂”。該詩仿擬一個結巴說話的口氣來組構自己的詩歌語言,充滿了幽默和機智的色調,也對某種世俗的觀念進行了無情的嘲諷與批判。
叛逆性寫作不僅屢屢給我們帶來了陌生化和驚奇感的閱讀感知,而且賦予當代詩無限的活力和生機,并用這些成功的文本告訴我們:當代詩的藝術可能是極其豐富的,有歷史意識和美學自覺的詩人們,放開你們的筆去大膽創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