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劍
第三次退縮后,那道士在對面
大聲譏嘲——這般膽小,如何行得
地上的道?景區告示牌提醒
每年墜崖人數
我還是踏上萬丈懸崖間
的一根獨木。數峰屏息,只風中
二人相覷。我看那道士如崖頂的鳥
或鼓盆而歌的莊周,他看我像
一只等待群山來粉碎的蝴蝶
我不懂他任性的輕盈
心中一把未曾磨滅的
沉甸甸的刀
他不懂我搖搖欲墜的半生
萬座大山不懂我倆
之間,一絲顫如草芥的線
黃昏,與一頭石獅子
對視,同時也與它
守護而不在的主人對視。
麥田青青。磚瓦廠有新鮮的煙。
紅磚墻上刷著藍色廣告的漢語。
我與它對視,也是與它眼中這些
時間深處對視,
與它無用之用和有眼無珠,
埋在泥里或行走田野
那些建造或膜拜的手對視……
暮色沉重
如時代的固執。
我看見安靜、潔凈、雨水侵襲的
獸,它眼中這混濁的男人
和日新月異的大地
雨落整夜,樹葉與屋瓦的木魚敲響。
我的鳳凰正在醒來。那年月光
機耕路上,母親抱弟弟在后座,我在前
中間是父親。幾根新鐵支撐起世界。
此后經年,丟棄在樓道、路邊、舊車棚里
不棲不食不飲,落了灰,
風濕痛的翅膀不再翕張。
更多新奇鳥獸從遠方咆哮而至……
昨日看見,又一只鳳凰落單于野。
荒草堆里迷失多年,額上烙著二維碼標簽。
夕陽中,故國銹蝕的燃燒還未熄滅。
多像當年那尾
青白月光下,馱起我整個家族的神鳥。
——響徹整夜的雨水啊!我祈禱野外
突然就燃起漫天撲騰的火。
黃昏,空中堆滿
無意義的云
不帶來雨水,或曠野遮蔽
夕光映照出眾多模樣
又被風吹散
想起老家,村民們堆積
落葉、雜草、糞便、垃圾
要兩個好天氣,蓄成辛苦味的
肥料,用于下個節氣
多奇妙,我如此長久地凝視天空
這些傳說中的無用之物
——龍、鳳凰、鯤鵬……
誰在信手堆積它們
又把我
層層埋入輪回里
風從今夜涼起,誰不時揭開窗簾
窺我。夢中我與全天下雄辯:你們的紛亂
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睡在
天鵝座開普勒452b的小人兒,一顆電子,宇
宙的胃液
隨時將我消解。一個老婦站在另一顆星球上
喚我,她
梳著母親少女時的麻花辮,像我未曾有過的
女兒。
而我必須在開普勒452b星上
建造一所孤獨的房子。此時,有人摸我的頭:
“醒了?我四十七歲了。我剛開墾完五十畝東
坡。”
要有光。要每天日出得驚心動魄,又悄無人知,
“哐當”一聲巨響,敲不醒封閉的耳朵。
你從黑暗中醒來,手里捏著一本書,
盤旋,圍著光,在九個房間的宇宙中心,之外
是茫無涯際的空曠啊。你舉著書的沉默火把
走出主臥,紅海般的走廊劈開陽光的海水。
曠如荒原的客廳,人們四散各方,留下
他們昨夜喑啞的交談。衛生間里,獨居男人
把兩個抽水馬桶和一個小便器洗成百合花瓣。
鏡子里日漸暗淡的恒星,記錄多年的寂滅。
——要有光!盤旋在黑洞般的兩間客房
衛星環繞的書房,彗星般遠去的兒童房,
你在各個空洞里游走,手中每行字都是諺語,
腦中響起的每句話都是自畫像與墓志銘。
此刻,窗外陽光噼里啪啦大作,外星球信息
快活傳入。
而你固守此光線明滅的宇宙
棲居此恍兮惚兮的星系。你捧著書的訓誡
走進廚房。那里,火光蒸騰起彌漫的水汽,
一種嶄新、溫潤、救贖的事物,正從水里誕
生……
養一朵云回家,喂它水,摸摸它白色絨毛
教它唱歌,給它剪手指甲,夜晚來臨時
講講河流與海洋的睡前故事
講講我小房間里,許多書
許多云的故事
粗心的云,快活的云,吵吵鬧鬧的云
角落里偷偷掉眼淚的云,化為彩虹的云
養一朵云回家,用手指觸碰它里面的閃電
告訴它,一切都好
看它疲倦,就打開窗戶
讓它飄過那些玻璃和煙囪
我沒有說再見,它沒有說離別
告訴天空,我很好,我很好
我會變成一縷煙,與它相會
寫幾句關于它的詩,藏在一本
再也找不到的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