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偉的詩 [組詩]

鄭偉

黃昏的雨是一場虛構

客廳的窗戶正對著文湖

父親在湖邊走路，打著傘

雨是一道薄薄的簾子

讓他看上去比實際距離遠一些

樹木有時會遮擋他的身影

當他重新出現在更遠的地方時

窗外的畫面會輕輕閃動一下

像電腦卡頓后恢復時那樣

有時父親在亭子里坐下來

四周的草木呈現放松的姿勢

雨中，這姿勢讓我意識到

植物要在人間站立著度過一生

皮影戲

晚霞擅長扮演有靈性的事物

譬如沿護城河騎單車那天

我們認出的孔雀就是晚霞扮演的

它娉婷于水天相接的地方

左邊匍匐著一頭獅子

右邊屹立著一頭長頸鹿

河堤下，老農自城里返回

在即將拆遷的果園中摘李子

李子綠里透紅，每顆都逗留著

一只雜食動物的夢

我們并未留下來自己做夢

因為知道，再用力踏幾圈單車

孔雀會化作蝴蝶捎來夢

再踏幾圈單車，獅子會跳上方桌

托起落日的繡球

再踏幾圈，長頸鹿會用脖子搭橋

方便我們抄近路回家

伴隨花香蟲鳴，我們一路談笑

變成大叔大媽而渾然不覺

雷同的生活

沿湖散步總覺得漫長

沒有起點和終點

也缺少方向和變化

文湖和江津湖都一樣藍

湖邊的蔥蓮也一樣白

走過吊橋，再繞回來

碰見的還是同樣白的蔥蓮

同樣藍的湖水

魚在嬉戲，鴨子也在嬉戲

小魚被鴨子銜在嘴里時

夕陽正被湖水吞咽

那時，我會慢慢停下來

凝望流連在夕照邊

那條細長的彩云

我真想拽它過來

圍在我雷同的生活上

來跳繩吧，宋世平老師

來跳繩吧

牽起文湖的手

將身體里的花粉

和四月的陽光一起翻炒

選一根最結實的繩子

和大地刀劍相接的時候

也有鏗鏘的碰杯聲

解凍的泥土知道你的慈悲

讓身體里的血液

沸騰成一條河

體內有河才是好父親

好父親自己渡自己

此刻，試圖掙脫地球的你

和解甲歸田的你

在湖邊手執返青的蘆葦

簽下一份和解書

明英班的新聞課

我見到的文字

是孩子們向春天采編的

我聽到的聲音，是孩子們

沿著童話的反方向

從春風里捕捉的細雨

孩子們的世界很小

小到雨中玉蘭，落幾瓣消息

就排滿操場的版面

孩子們的世界很大

大到螞蟻，要窮盡一生

才能讀到操場另一頭

孩子們說，在未來

現實同虛構一樣美好

在未來，借居蟻洞的角色

會遞來金色的話筒——

“你是否真的生活過？”

孩子們說的話

我一直都深信不疑

在沙市洋碼頭?

綠色中重現的五顏六色

從舊夢里突圍

與白云打賭的人

正輸掉一件厚外套

你看這個男孩兒，他的風箏

被樹枝纏住，藍天從此

留下他的個性化簽名

這個木匠，正在鋸開木條

將老廠房改建為陳列館

卸下一條街的光芒

挽留一滴東逝的江水

我，一個無用的人

不會爬樹也不會游泳

只想為木條刷上彩漆

漢口站往西是無邊的油菜花

油菜花體內如果有油

也必定是從光轉化而來

自然界對太陽能的利用先于我們

油菜花簇擁得緊一些

能量就增長一分

它們不遵循宇宙守恒定律

鮮亮美麗的人和事

總是享受我們的優待

只有夕陽除外

花田里孤零零一棵樹

托舉著碩大的鳥窩

它接替不了夕陽也接不住流星

老 屋

秋千的繩子換新了，小姑娘坐在上面

像鐘擺一樣搖著

如果時針也只這樣左右擺動

光陰會不會折返

她年輕的母親在廚房里剁肉

菜刀起落，以小于夢里跌落的幅度

她們應該沒注意到我

一個心虛的外地人

午餐后再次回來

發現木門緊鎖，秋千靜止，四野闃寂

——這是四十年前離開時

老屋留在我身后的樣子

此刻，是什么與我心有靈犀

讓我看見了不見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