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光中 [組詩]

行 船

江中夜行

船經洪崖洞

黃花園大橋

大溪溝

牛角沱

在嘉陵江大橋

掉頭

然后返回

遇見一個旅客

江風吹在船舷邊

她請我給她拍照

手機里那張夜景

只有一個人

背景處照出

萬家燈火

追著公共汽車跑

公共汽車跑過了候車亭

來到一輛出租車前頭

它的后面有一撥人

跟著跑

他們擠呀

奮力擠上去

但總有人趕不上這一趟

車上的人下來

要換乘另一輛公共汽車

它卻停在候車亭

看著這些掉隊的人

又成了另一輛公共汽車

的掉隊者

他們向后跑

可是公共汽車卻啟動了

有生之年

小區里的貓

遺棄了主人的身份

一只貓，邁著貓步

做回了貓

人間，對它來說

不值得流連

一只鴿子在草地

圍觀

還是一只鴿子

以鴿子的方式

跟人類接近

這對鴿子來說

僅僅是飽餐一頓

小區的麻雀

不以麻雀的身份

躲藏

它要以嘰嘰喳喳的叫聲

回應自己的嘴巴

麻雀，也歌唱遠方

讀史記

書柜里的幾本史籍

太久沒有翻閱

打開后，發霉的氣味

像尸骨一樣

留在手里

窗外，幸好有陽光照進來

這些塵封的字

翻動的聲音

忽然活了過來

那一個個熟悉的字

像列隊的士兵

被我檢閱之后

眼前的每一行字

仿佛從書里走出來

怨聲載道

而我以前總把“史”字

讀成“吏”

但不算是誤會

春天記

西安的天空

云朵很高

街道上

汽車很少

從窗戶看過去

門店歇業

空曠的樓下廣場上

停擺的汽車

積下了灰塵和鳥屎

那只烏鴉

在這足夠大的春天

小心地護守

曾經飛翔的地方

小區故事

這里有假山

有瀑布

有小橋

有流水

有喬木

有小草

有貓貓狗狗

還有蛙鳴鳥叫

有樓下喊你陪玩的兒子

且有修剪的人

有他的女人、故人

有健身房和游泳館

有四季的水果超市

有五湖四海的口音

也能辨認出自己的老鄉

那些草木

有的來自他的故鄉

有的來自外地

和不少的本地物種一起

長勢喜人

二十多年

一株植物瘋長

聽慣了有人用異鄉口音喊我

那個人也看慣了自己

石頭的形式

時間孕育的石頭

四千年了

成為青銅和骨頭

我聽見它的秒鐘

嘀嗒、嘀嗒

低語著

每一次聽來

我都窺見你的蒼老

又吐出銹跡

又一次被塵土覆蓋

當年的風吹草動

牛羊裸露

現在風沙裸露

當年的石頭

以另一種形式呈現

越來越鈍的斧和鉞

怎么能鏤刻如此精美的

圖騰？

越來越稀音的骨笛

怎么能吹出如此動人的

天籟？

這些先民記憶的碎片

這些鈣化的骨骼

一片一片

重重疊疊

嚴嚴密密

凝視它

如此細小

如此巨大

以石頭的形式

構成了我認知的背景

無一不驚人

祖先的碑文

石峁城邦

祖先的碑文

刻在石頭里

我沒看懂

你也沒看懂

這些碑文

完全是天書

也是圖騰

有的是神面

也是人形

有的是陰刻

也有的是浮雕

燃燒了秋禾

熏黑了骨頭

灼炙了靈魂

滾燙了人心

你與我

彼此搖晃

石 階

南五臺的石階有多少

有沒有人數過

山間的樹木有多少

是因為多而熟視無睹嗎

因為叫不出名

我無心看它們

這些游人上上下下

因為多嗎

他們互相看看

卻不問候

走了好多的路

因為遠嗎

有人卻還要問我

去山頂還有多遠

誰知道呢

鋪設這些石階的人

他們也想問問

這些石階有多少人走了

想想算了，來過之后

又要沿著臺階下山

石峁藝術

石峁城的石頭

作為工具

刀耕火種

作為建筑

構成城邦

一呼百應

作為飾物

正套著我們的腦袋

作為雕刻

牛和狗

獸和人

神和符

這些像與不像

他們心底的疑問

依舊沮喪

他們指鹿為馬

其實，似馬非馬

已完全是現代思維

藝術這東西

從來沒有進步

白云更像山峰

眾山雖小

我在什么地方？

背影在陰影里

聽見了流水

我向上走

它流向更低

我至山頂

白云看著我飛

山峰對我來說真小

我踩在那塊石頭上

最小的我

隨著它仰望

白云更像山峰

眾山雖小

寂寥屬于我

而美總歸于你

眾山雖小

足夠流水和飛鳥無形

所有聲音都是某一種聲音

但眾山之外

依舊有人行走

無 題

朝陽，已經升騰

大地上出現

山嵐、湖泊、森林、河流

天空，有了云朵的形狀

但也是大地的倒影

它們分別還是

山嵐、湖泊、森林、河流

它是它的鏡子

我是我的樣子

現實某種

大寨路的牛丸胡辣湯

或王家燒餅

科創路的肉夾饃

或宮廷牛肉蔥花餅

灃惠南路的杭州包子

或煎餅果子

菜夾饃

豆腐腦兒

也可能是灃惠南路的

王家燒餅

或菜夾饃

或豆腐腦兒

也可能是科創路上的

牛丸胡辣湯

或煎餅果子

都很好吃

這些手推餐車上的早餐

四處流動

我想吃其中某種

有時真吃不上

我在大寨路

它在科創路

我在科創路

它在灃惠南路

碰在一起，好難

寄快遞的人

順豐快遞的寄件人

需要實名登記

當我寫上筆名

黃海兮

和身份證號碼

快遞員發現

查無此人

我忽然想起

我書寫的世界

卻沒有自己的名字

他丟失在烏泱烏泱的

海量垃圾信息中

我原來的名字

卻藏在銀行卡、社保卡、醫保卡里

我唯一的合適的名字

在防偽的身份證上

已經根深蒂固

我的偏見

在顯微鏡的社會

清晰地被電子識別

有時不要臉

也能被識別

打碼的臉上無形地寫上

甲乙丙丁的各種標志

我看不清自己

有人卻對我可見

冬夜之酒

秦嶺的雪白了

西安城的雪在融化

一地的雪

只有雪落的大地

配得上天空的蒼茫

人群可以無視

汽車可以無視

道路可以無視

我不能無視

這雪的寂靜

西安城的酒吧

寫字樓下的咖啡館

燈火下的小巷的羊肉館

此時，我已經喝下一瓶小酒

唯有酒可以對等

窗外，唯有白雪對稱

一切已經沒落

萬家燈火里

哦，又見雪中

西安大城

從容的中年

因為，寂寞

少了對飲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