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的詩 [組詩]

袁永蘋

對秘密的保守

我奶奶去世之前一直害怕死

有一次過年的時候，大家在屋子聚餐

奶奶去上廁所，我在院子里看見她

她忽然停在窗前，你在干什么？我問

我發現她在哭，抹了一下眼淚

我怕死，她說。我沒聽清。

你在干什么奶奶？我問。

我怕死，她說。哦。我拉住她的袖子

做出一個不是攙扶也不是挽留的姿態。

若干日子后，她摔了一跤，

我回去看她，她躺在縣城醫院里

身體碩大不敢動但是吃我給她買的哈爾濱紅腸

兒女們都來了輪流看護顯得有點開心

我回家了用不到我人手足夠

外面開始下雨了，我讀詩但是電話響了

做核磁共振時抬上抬下忽然心臟就不行了

沒搶救過來。

死者與生者

如果我們

沒有

為死者送行，

那這位死者

就會一直

留在那里，

等待——如果

我們沒有

當面與他們

告別，沒有

看到他們

死的樣子，

沒有

讓這份死

鐫刻

進我們的記憶，

那這位死者

就會成為

我們

心中的一個空洞，

他們會挖

我們的大腦，然后

在我們心里

筑巢建穴，

這是真的……

死者需要

活人，

雖然他們

已經死了。這

是真的……如果

我們

不在他們死的時候

陪伴著他們

他們就固執地

留在原地

我們應當去

與死者告別，

為他們送行，

看他們

下葬，看

他們

有了新的居所。

因他們

實實在在

削弱著

我們。

膚淺的哲學家

我是膚淺的哲學家，

當我寫下一句夠格的詩句，

它那么無限接近美，幾乎

就要到達了……

每當那個時候，我就

覺得我是一位哲學家，

因為我同時也在企圖

觸及真理。于是我睜大雙眼

向前瞪視，旋即

我又閉上雙眼假裝祈禱。

原來波浪的形態是水。

下午的小詩

喧鬧的下午被孩子們的吵鬧聲掀翻

野餐失效，盤子如飛輪般旋轉，

面包渣到處都是，是他們掀開了人間的一角。

穿紅褲子的多多抱著破舊的布偶，

男女猴子們爬到水泥花壇上面，采摘樹葉和

花朵

在噴泉口那邊烹飪給海豚和獨角獸的午餐

愛罵人的文文像一個糟糕的總裁

用暴力鎖住友誼，愛在電梯里抽煙的姥姥

用粗糙的嗓音尋找著“金豆”，另一個耳朵里

灌滿耳屎，飛車黨時而經過，膝蓋上的傷口

如同爛掉的蘋果，一層層結痂。失落的芒果

一個人玩，風在秋千上蕩著自己，

小狗們穿過草坪嗅聞和排泄……

夏日的午后，困倦的神經過，

騎著獨輪車，留下匆匆的一瞥。

漏 洞

人的心里有無底深淵……

——帕斯卡爾

人腦中有一個漏洞，

那是善的一塊空白。

預留在那里給人犯錯，

給人掌摑。

多數時間人逃避這一虧缺，

讓這塊空白裸露、發芽

核的花朵碩大、多頭

無可救藥，很大很

大，足夠大……

神的子彈穿過火槍桿兒。

如 果

——給嚴彬

如果從清晨開始讀詩，那就讀詩，

如果開始寫，那就寫。

讓詩句浸潤到心底，任憑另外

一個人喃喃細語。清空

所有行李，讓詩句緩慢進入。

然后，挖掘精神里的，

幸虧有這樣高貴的藝術，

將世界的淤泥清理。

讓人心底的細沙流淌清潔，

透過水層——被看見，

山谷里的閃電。

那么，如果說

我們全部生活的意義，

只是為了朝向一首好詩，

這一切會不會顯得無比荒謬

與悲愴？

第七日

能理解太陽、山脈、雨滴和小卵石嗎？

能理解道路、冰川、大地和海洋嗎？

那就應當理解那獨生子啊！

理解蜜蜂、野豬、獾子和籬笆嗎？

理解日輪、夜色、溪流和夢境嗎？

那就應當理解那獨生子啊！

還記得犁鏵、耕牛和田野上的飛機嗎？

還記得冰雹、山火和咆哮的巨浪嗎？

那就應當記得那位獨生子啊！

還記得毆打、同情和殺戮嗎？

還記得等待、親吻和擁抱嗎？

那就應當記得那位獨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