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靈部落

寫詩是危險的,其極大的誘惑性往往使人孤獨終老。如果窮極一生來寫詩而又神清氣爽不后悔,那必定是詩道中人的強者,在生存的困境之中具有逢兇化吉的真本事,并對詩歌富有沉潛一生的終極夢想。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張新泉正是這樣一位使人敬仰的著名詩人。最近,他以82歲高齡將過去的詩歌作品精選成集,既是一次對生命回望的詩意總結(jié),又是對詩歌來者的友情饋贈。
張新泉,1941年出生于著名的“才子之鄉(xiāng)”富順縣。其早期從業(yè)異常艱辛,在江碼頭扛過包、船頭前拉過纖、火爐旁打過鐵……都是底層勞動者無法可選的活路。詩歌是他的傾情之星、希望之星的星星之火,寫詩改變了他的命運。讀他的詩,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詩人勞動者的氣血、平民階層的生命感與質(zhì)樸的民間立場和視角,真實而動情,尤其是在人們難以決策“寫什么”這個困惑問題上,給人以示范和啟迪。在漫長的歲月中,詩人們對平民生活視而不見,他卻在寫《漁人》《一個盲人在愛他的孩子》《帶傷的人》《帶紅棗的人》《剃頭匠》和《韓二哥走了》等等。這些詩作既是詩人維系情感之需,也是詩人立命十分重要的一部分。雖然自選此類的詩還不夠多,但都不是可有可無的漂浮之物,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坐標,是詩人寫作的根基,其詩也就有了遼闊的氣場和旺盛的生命力。詩人曾在《烤薯店》一詩中寫道:“我想我注定是民間的土著”,并用隱喻寫了一首《在低處歌唱》,充分表明了詩人的精神維度,并由此傾情呈現(xiàn)了詩歌的生命底色。
生而為人,識天識地識人是人的生存之道。張新泉著力將人生閱歷和生命感悟?qū)懭朐娭校貏e是在物象之中挖掘詩意、頓悟生命、思辨哲理,如《好刀》《好人》《好水》以及《文火》等佳作,收獲頗豐。而以《好刀》為主打詩的詩集《鳥落民間》(成都出版社,1995年)更是榮獲了首屆魯迅文學獎。筆者有幸珍藏了這部詩集,之于我,它是一個標桿的存在,也是一個時代的象征。詩人對“好刀”秉性的深入挖掘,有了前人未有之發(fā)現(xiàn):“好刀在主人面前/藏起刀刃/刀光謙遜如月色/好刀可以做蟲蟻/渡河的小橋/愛情之夜,你吹/好刀是一支/柔腸寸寸的簫……”好刀的刀性乃手握刀柄之人的人性,鮮明的象征意義將好刀作為好人的標準,于數(shù)十年的功夫,歲月打造了詩人“好刀”的形象,確乎已經(jīng)人詩合一,使詩人張新泉與“好刀”互為鏡像。而之后的《文火》則是表現(xiàn)社會意識的處世之道。之于水,有細水長流、滴水穿石;之于火,“所謂文火/即是火中智者”,以攻心為上。也許,一個曾經(jīng)身為鐵匠的詩人,不可或缺地對鐵與火有著深入骨髓的情感和毫不意外的另類思考。
詩歌是孤獨者的言寺,也是一個人的宗教。哲學家費爾巴哈在《宗教的本質(zhì)》一書中明確寫道:“自然是宗教的最初原始對象。”面對自然,詩人張新泉是如此禪定。他以自我的身體與思想去度量自然、認識自然、理解自然,從而“道法自然”,以及客觀地反映社會的現(xiàn)實存在,堅持以小博大,真誠走心,面對千山萬水顯得鎮(zhèn)定自如。如《過江之鯽》《緣分》《骨子里的東西》等等,詩人從自然的生息之中摸到了生命的命門,由此打開了生命的空間而豁達、寬容與仁慈。詩人常常專注于某一對象物,深入其內(nèi)部,進行靈魂體驗與感悟,去獲得并展現(xiàn)獨有的認知,不入派、不站隊,獨辟蹊徑,自成一路。詩人不是從上而下的“社會實踐”,而是生于鄉(xiāng)間,在主觀上隱于自然與社會的生命體,從詩歌的小徑走向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并任《星星》詩刊常務副主編,直至退休,閱人無數(shù),更閱詩無數(shù),對詩歌傳統(tǒng)和西學沒有照搬套用、移花接木,而是堅持己見,成竹在胸,一路將詩寫成了澎湃的江河。在《牛吃草》中,詩人繪聲繪色寫牛吃草的過程與細節(jié),牛與草各自內(nèi)心的變化與態(tài)度。他并不是去尋求蓋棺定論的結(jié)果,對牛來說,結(jié)果與人的命運一樣。在東方詩學中注重生命的過程而輕結(jié)果。因而你看到了牛對吃草過程的享受,以及草被啃過的愉悅。詩人以禪宗覺悟的方式去呈現(xiàn)大自然的道理,去頓悟莊子的“游魚之樂”,這與“牛吃草的欣喜”有異曲同工之妙。
讀張新泉的詩,必然會注意到,詩人對人生命的終結(jié)之死亡甚有研究。人生不過百,這是生命的歸宿,也是自然注定的宿命。尊崇自然之道,緊握直抵終點的單程車票而沿途觀看風景,樂意將余生再續(xù)詩歌之路,彰顯了一個詩人的執(zhí)著和定力。也許,詩人靈魂的超脫異于常人,的確能坦然面對死亡,如《冥衣鋪》《送一個人去天國》《陪母親去墓地》《我的葬身之地》《太平間》等等,樂此不疲地寫到生死而泰然處之。他在《宿命知道》中仿佛在告訴人們,該來的終歸要來,生命中沒有省略模式。他寫《活著》:“越活越舊和越寫越淡/都具有驚人的相似性/寫得再黑,最終都將歸至無痕/活得再久,骨灰盒的形狀都不會變”。《在墓地打盹》更是直接表現(xiàn)了詩人正視死亡的心境和直面人生的妙趣:“在墓地打盹//約等于/為長眠熱身”。面對歷史長河,應該說,讀史即是閱讀死亡。正如詩人的名句“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亂開”一樣,其藝術表現(xiàn)力和對靈魂的沖擊力都不可復制,也不可多得。
張新泉的鐵匠生涯對寫詩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其詩歌的生命氣息具有明顯的打鐵節(jié)奏。其語言多有金屬之聲,具有雄渾、勁健的力道和一錘定音的效果,而詩以短句見長,以口語直接表達,陽剛、率直,敢于亮劍,將詩作為陽光下的事業(yè),見人見事見心境。正如《撕》,一個動詞的背面是人性的驚濤駭浪。作為一個詩人,一個文學工作者,太清楚白紙上的黑字意味著什么:“筆使紙張獲罪/紙在無法解釋的絕境/被撕得叫出聲來/文字的五臟六腑/散落一地……/人對紙張行刑時/是一種比紙更脆弱的/物體”。他明確地告訴你:“撕是一種暴力”。確乎每一個動詞后面都隱藏著暴力,自古以來概莫能外。張新泉在《骨子里的東西》一詩中寫道:“這種東西/不太好說/因為深及骨髓/關系骨頭的名譽/……/我們敬仰的/美德和品性/也住在206塊骨頭里/與之相逢/是我們的福分/它們陽光一般/使生命神清氣爽/氣宇軒昂”。面對八方而來的誘惑,要珍惜生命,走好自己的路,人的一生就這把老骨頭,需要“美德和品性”塑造“氣宇軒昂”的傲骨。詩集中有大量態(tài)度鮮明讓人警醒的詩歌作品,也是鐵錘下的扛鼎之作。
何詩可以留世?詩人自有答案,其選入的都是深入詩人靈魂與骨髓的詩,是使詩人徹夜無眠,甚有自我寫作沖動的詩。詩人自律以民間立場和視角為其詩道。他在《民間事物》中告誡自己:“向民間的事物俯首/親近并珍惜他們/我的詩啊,你要終生/與之為伍”。我們敬重有根的詩人,民間的智慧與力量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與動力。藝術都是相通的,即便西方美學的“真、善、美”也同樣能在東方詩學中找到答案,這在張新泉多年的詩作中隨處可見。數(shù)十年的跨度,這個詩人和他的詩歌,已經(jīng)成為一個用詩歌構(gòu)建的生命體,既有其現(xiàn)代性,也有時光雕刻的印痕。張新泉在《自畫像》中寫道:“已是資深老年/卻遲遲未能癡呆”。這便是智慧,這便是人間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