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博

波蘭藝術家馬烏戈熱塔·季茨-克列科特的女兒——艾麗西亞·克列科特,大學畢業,毫不猶豫來到破破爛爛的希臘首都,找到一份參與馬戲團青年旅社籌建的工作。
破破爛爛自非貶義。藝術家——乃或深具藝術家視野之徒——素來情有獨鐘“破破爛爛”的所在。想那冷戰謝幕之際,地覆天旋,多少饑腸轆轆的詩人、小說家、戲劇家、藝術家、音樂家、舞蹈家乃至天知道什么領域的未名之家萬里迢迢前去“破破爛爛”的東柏林蟻聚蜂屯。他們窮得好似剛剛遭遇覆舟之難的“廊下派”教主芝諾,既來自多米諾骨牌推倒的東部,亦來自宣稱歷史終結的西部,無論東西,他們全然看不慣。自由——便是那座城市分給他們最好的禮物。他們占領住宅,占領廠房,占領百貨公司,占領歷史變遷的離心力拋出的無數空間,只要空著,就去占領——占領自由。
第十四屆卡塞爾文獻展“以雅典為鑒”舉辦之后,雅典仿佛成了柏林之后的柏林?!靶卵诺淙恕贝罅坑咳耄麄儾僦抡Z、英語、波蘭語、俄語、日語乃至漢語,痛惜東柏林電視塔俯瞰的異托邦日趨“正?;?,悄悄地,大張旗鼓地,正頭也不回地走上看齊尋常國家政治中心那一副庸暗模樣的自毀之路。艾麗西亞便是其中一員。
甫至雅典,我剛剛“喂”了社交媒體一張快照,即被馬烏戈熱塔隔空擒獲。她發現我在雅典,果斷留言:自己的女兒也在,你們務須見上一面,至少一面。好吧,既然來了希臘,自然要像黃金時代的古人那樣順服命運。我聽從弗羅茨瓦夫發來的指示,經由社交媒體,將艾麗西亞加為好友,寫下留言?;卦拝s在次日。我們相約:再過一晚就見。
六月十三日午后,我依照“新雅典人”留下的地址,按圖索驥,來到“蒙納斯提拉奇”以北的“普西里”(Psiri)——一個化腐朽為神奇,化破爛為時髦的街區。除去東正教堂,其余一切本地場所,皆踮起顫顫巍巍的腳尖,向著充擔全球生活潮流風向標的《單片眼鏡》(Monocle)雜志確認的標準看齊。
翹班的艾麗西亞出現了——她不如母親那般高大,膚色也不同,許是阿提卡的驕陽曬丟了西里西亞的奶白。吃了沒?當然嘍,下午四點啦。好呢,那么,去看涂鴉吧。我們“捋”著堪比地震現場的街巷,跨入一片又一片頹墻頑立之地。有那么幾個瞬間,我感覺自己回到了“北約”空襲十年之后的貝爾格萊德。窮街陋巷佳作甚多,難容一一贅述。半小時后,艾麗西亞嫌熱,直嘆披發的福珀斯的矢光熾烈,言外之意,就連海水都被射得沉沉入睡。她建議躲上一躲,拂衣去追瓶中涼。
我們轉入一家餐廳,特供希臘葡萄酒,氣氛儼若歐里庇得斯筆下的奧德修斯勸酒詞:“請看希臘的葡萄做出來的多么神妙的酒,這正是酒神的光榮呀!”侍者跟艾麗西亞挺熟,推薦了兩款東地中海島嶼的淳俗勛績——“傳統方法”釀制。不過,它們尚未奪去我對于意大利葡萄酒的偏愛:前者稍顯節制;而后者,當屬伊壁鳩魯學說的羅馬化,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之后的“快樂”定義。不過,說句玩笑話,也許,問題僅僅出在我口袋里錢少,點得不夠貴,盡管窗外的街景遠遠配不上這份賬單。
艾麗西亞晃了晃見了底的酒杯。轉場時間到。她的波蘭同鄉,另一名“新雅典人”,烏爾蘇拉·馬蒂尼亞克,正在大學區等著我們呢。我打算在西西奧地鐵站弄一張周票,可是,無論如何找不到提供此項服務的活人。一只只緊閉的窗口,好似宙斯的臭臉——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第一合唱歌稱其“向前朝的神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于是,唯有求諸神經兮兮的自動販賣機——我就這么與一張五十歐元紙幣永別了,它既不退錢,更不吐票。艾麗西亞找來的保安與站長皆毫無辦法。與此同時,不想買票的本地人則各施輕功絕活,騰挪身形,紛紛翻越電子閘機的索票關口,仿佛那便是對于社會不公的批判。唯一值得贊嘆之處:一名美頰的女孩途徑此處,見到學著阿開奧斯人的模樣蓄出一頭長頭發的外國佬無措,認定其囊中羞澀,竟掏出皮夾,相贈車票一張,她又瞧瞧艾麗西亞,一再抱歉并無多余的另一張。

無論如何,我們在看守金蘋果的夜的女兒們開始輕吟緩唱之際,趕到了黃昏女神的歌聲籠罩的希臘著名無政府主義街區——艾克薩切亞(Exarcheia)。它是這樣一類雅典居民的聚集之地——他們反對幾百人替幾百萬人做主。
一伙全副武裝的警察正在協和廣場地鐵站左近晃悠。不遠處,尚駐有警車一輛——一輛經過改裝的大巴,窗口罩有密密匝匝的金屬網,雖說未必防得了槍林彈雨,倒足可抵御磚頭石塊之類冷兵器。更多警察候在里面,頭戴鋼盔,手持半透明的防暴大盾。艾麗西亞云:此乃大學區周遭日常景觀,雅典的學生比較容易激動,襲承推翻軍政府之革命策源地的光榮傳統。
我們鉆入一片異托邦,介乎柏林十字山與哥本哈根克里斯蒂安尼亞之間。至少外觀如斯,其涂鴉密度,更勝乎“普西里”。書店鱗次櫛比。此外,還有數目旗鼓相當的咖啡館和酒吧。以及,鶴立雞群的公平貿易商店,乃至有機食品雜貨鋪??梢?,此一地界,波西米亞間雜布爾喬亞,主張駁雜,觀念的光譜自有其寬度。烏爾蘇拉出現了。她高高大大——與艾麗西亞相比,倒更像是馬烏戈熱塔的女兒,包括突如其來的靦腆——當她聽說了自動售票機沒收我鈔票的故事,卻馬上掏出身邊僅有的五十歐元,命我先用。看得出來,那一張藏于口袋深處,小心翼翼折了又折的紙幣,八成是她整周的生活費。
從這些“新雅典人”身上,我仿佛的確望見了世紀之交的柏林,那個已在柏林遠去的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