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化與異化視域下對于譯者主體性的研究
——以《局外人》柳鳴九、金祎譯本的比較研究為例

馬凱歌

文學翻譯有三個特點：對原著的依賴性、譯作的文學性和譯者的創造性。這三個特點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歸化和異化兩大翻譯策略。歸化是讓原著更貼近目標讀者本土的文化風格，而異化則強調讓讀者去靠近原著的文化土壤。

文本的意義并不是詞語意義的簡單堆疊，翻譯也不是單純語碼轉換的機械行為，而是譯者發揮主觀能動性的活動。譯者是具有主體意識的個體，所以對譯者主體性的尊重和探索也極為重要。

一、翻譯風格比較分析

早在古羅馬時期就出現了歸化和異化理論，該理論經過Nida、以色列學者Even-Zohar 和美籍意大利裔學者Venuti 等翻譯學者的深度探索，已經成為當代翻譯界最為重要的翻譯策略之一［1］。

歸化以目的語為歸宿，尋求貼近目的語文化的語言習慣和表達風格［1］。即不能只追求表面文字的對等，而要在多個功能上都實現譯文和原文的對等［1］。

異化以源語文化為歸宿，盡可能保留原作中的異國風格，以體現其“原汁原味”。翻譯中的“原汁原味”并不是拘泥于原文的具體字詞和語法，而是保留原文中專屬于源語文化環境的主流思想和獨特表達［1］。

加繆的文風極其鮮明，他擅長用簡潔陰郁的筆風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哲學思想。《局外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扎根于現實，書中沒有絕對虛無的成分，處處體現了加繆對當時社會人類命運的擔憂和觀照。

在《局外人》的眾多譯本中，柳鳴九譯本有別于其他大部分譯本。面對有讀者“不能真實呈現原文思想”的質疑，柳鳴九回應說自己的翻譯是“添油加醋”“把全篇精神拿準，然后再決定添油加醋的輕重、力度、分寸和手法，并不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2］。

與柳鳴九的“歸化”風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金祎的“異化”風格。作為一位新銳譯者，金祎并不為人所熟知。但他的《局外人》譯本被夸贊為“沒有刻意堆疊辭藻、語言平實且邏輯清晰”。有人認為他的譯作與廣受好評的郭宏安譯本風格比較相近，體現了郭宏安所提倡的“傳達原文風格是翻譯的最高境界”［3］。

二、翻譯方法差異分析

在翻譯中，文章的形式一般被分為兩個層次：語言層次和言語層次。［4］語言層次指表面的語言符號體系和結構，是讀者能夠直觀看到的；而言語層次則需要在語言層次的基礎上深度挖掘［4］。文學翻譯特有的屬性要求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要盡力做到“去語言之形，存言語之神”，也就是在理解作品思想的基礎上大膽舍棄文本的表面形式，繼而充分發揮譯者的文學創造性以達到言語層面的要求［4］。

《局外人》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在各方面的差異正體現了這一思想。在翻譯的過程中，金祎和柳鳴九在不同程度上對原文語言層面的文字形式進行了舍棄，體現了譯本“形”上的差異性。在去語言之“形”的同時，兩位譯者也都保留了自己的創造性，使讀者能夠發現言語層面的“神”之所在。下文將從語序、修辭和環境描寫三個不同方面來深入研究兩位譯者的作品在歸化、異化策略選擇下對“去語言之形，存言語之神”的運用［4］。

（一）語序

從語言表達效果上來看，法國文學家經常會運用長句和復雜句來表達一些復雜細膩、言不盡意的思想感情［4］。但漢語重意合，法語重形合，兩種語言間存在著較大的結構差異［4］。因此在法語文學作品翻譯過程中，語序的變化經常是最直觀的變化之一。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實例探究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對《局外人》同一語句的不同語序處理及其帶來的不同效果。

On a encore entendu le petit bruit d’e au et de fl te au coeur du silence et de la chaleur.［5］

金祎譯本：我們依然聽到泉水和蘆葦稈細微的聲響，隱匿在這一片寂靜和暑氣之中［6］。

柳鳴九譯本：在周圍一片靜寂與酷熱之中，還聽得見泉水聲與蘆葦聲［7］。

原文以簡潔且清晰的結構體現了當時默爾索和雷蒙與兩個阿拉伯人在海灘上發生矛盾時尷尬且焦灼的氛圍。以原文為參照，金祎譯本與原文語序更為接近，都是先突出他們聽到的聲音再將這些聲音融入當時寂靜且酷熱的環境里，更忠實于原文，體現了歸化的翻譯特點。而柳鳴九譯本將原文的語序進行了調換，將寂靜與酷熱的氛圍提前，再補充兩人所聽到的聲音。這種調換相較于金祎譯本更強調了當時默爾索和雷蒙所處的不利環境和緊張氛圍，讓讀者迅速進入當時的情境中。

（二）修辭

運用修辭這一獨特且意義豐富的方法，作者不僅可以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讀者，還可以讓讀者感受到其文學作品獨特的文學美［4］。比喻的翻譯最重要的就是準確識別本體和喻體各自指向的內容，挖掘本體和喻體之間的本質聯系［4］。因此，譯者需要努力尋找譯語形象和原文形象的一致性，在保留原語形象的基礎上做出靈活的處理，以在本體和喻體之間尋找一個最佳平衡點［4］。以下實例體現了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對《局外人》同一比喻形象的不同處理及其對譯語讀者理解這一形象的影響。

Au large， nous avons fait la planche et sur mon visage tourné vers le ciel le soleil écartait les derniers voiles d'eau qui me coulaient dans la bouche.［5］

金祎譯本：游到遠處，我們改為仰泳，我臉朝著天，陽光隔開我嘴里噴射而出的最后幾層水幕［6］。

柳鳴九譯本：到了寬闊的海面，我們仰浮在水上，我的臉朝著天空，微波如輕紗拂面，使嘴里流進了海水，而襲襲面紗又一一被陽光撩開［7］。

在原句中，“les derniers voiles d’eau”具有比喻義，作者將“eau”賦予“voile”的特點。“voile”本意為面紗、輕紗的意思，因此該句主要強調水如輕紗般輕薄的質感和特點。金祎譯文中“最后幾層水幕”與柳鳴九譯文中“微波如輕紗拂面”相對比，柳鳴九譯文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體現了“voile d’eau”真正的特點，且文筆更具文學美。原文中“écarter”本意為隔開，柳鳴九譯文中“襲襲面紗又一一被陽光撩開”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將陽光擬人化，“撩開”一詞更從側面突顯微波“面紗”的輕薄和動態。這一手法使“陽光隔開海水”這一尋常的現象擁有獨特的畫面感和文學性。

（三）環境描寫

環境描寫是從側面以一種含蓄卻有力的方式來突顯作者想表達的思想。它并不能直接體現作者的情感，而是作者將其情感寄存在本身無情感的景物和自然中，因此要想準確地翻譯出作者想表達的思想，首先要對作者所呈現的環境載體的特點和寓意有準確的理解，并在此基礎上發揮譯者合理的創造性將其翻譯成能被譯語讀者感受到的、具有文學特性的譯文。以下實例是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對《局外人》中同一環境描寫的不同表達。

Je regardais la campagne autour de moi.travers les lignes de cyprès qui menaient aux collines près du ciel， cette terre rousse et verte，ces maisons rares et bien dessinée s.［5］

金祎譯本：我看著周圍的田野。通往天際山嶺的柏樹成排矗立在紅綠交雜的土地上，零星散布的房子錯落有致。［6］

柳鳴九譯本：我環顧周圍的田野，一排排柏樹延伸到天邊的山嶺上，田野的顏色紅綠相間，房屋稀疏零散，卻也錯落有致。［7］

該環境描寫將“田野”“柏樹”等景象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隱晦地體現了母親生前生活環境的幽靜與寂寥。將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相對比發現，金祎譯本更加符合原文中這幾個景象所呈現的內在聯系，將定語從句變為“柏樹”的前置修飾語，將“柏樹”與并列的“田野”交融在一起，即為“柏樹矗立在田野上”。柳鳴九譯本通過對原文的分析理解將這幾個景象作為每一句的重點，將修飾的形容詞轉化為體現動態的修飾語，給讀者一種結構上整齊卻略微缺乏內外聯系的觀感。

三、思想反映對比分析

作為20 世紀法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加繆所傳遞的哲學思想對整個法國文學界乃至世界都意義非凡。他不滿于世間種種不公的丑惡行徑和荒唐的社會規則，用平靜而堅定的筆觸刻畫一個個或奇特、或平凡、或偉大的人物，通過對社會環境和人物行為的描寫來表達自己存在主義的具體內涵和對社會問題的洞見。

《局外人》最精妙的點就在于默爾索身上并不只有單純的荒誕，還有人性多元和復雜的體現［6］。下文將從這兩大方面進行闡述，并列舉文中實例，通過分析金祎、柳鳴九譯本的不同揭示其中體現的思想。

（一）荒誕與虛無（明線）——對世界的漠視與對“道德規則”的排斥

加繆曾用一句話來概括《局外人》：“在當今社會中，在自己母親下葬時不落淚的人可能會被判處死刑。”［6］加繆以母親下葬時落淚這一具體行為來影射整個社會的游戲規則。默爾索在面對母親的離世、瑪麗的示愛、檢察官變幻無常的審訊等一系列事件時都漠然視之，仿佛一個被唾棄的罪人。

在被所謂的“道德”枷鎖桎梏的社會中，并不是所有人都甘愿被裹挾，一定有少數人會挺身而出來否定這種虛偽的“道德”。默爾索就是這樣一個人，可許多人認為默爾索的這種“否定”是一種放任、一種淪喪［8］。這些人要么就是已經被“道德”枷鎖所束縛的人，要么就是毫無思考能力和明辨是非能力的人。在面對荒謬的社會規則和法律機器時，默爾索敢于堅守內心從未改變的真理，誓死不屈，這何嘗不是一種英雄主義。

下文對書中同一實例不同譯文的對比分析能更深入地揭示加繆“荒誕與虛無”的思想。

Du fond de mon avenir，pendant toute cette vie absurde que j'avais menée ，un souffle obscur remontait vers moi à travers des année s qui n'étaient pas encore venues et ce souffle ég alisait sur son passage tout ce qu'on me proposait alors dans les année s pas plus réelles que je vivais.［5］

金祎譯本：在我所度過的整個荒誕的人生中，從我未來的深處，一股昏暗的氣息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向我撲來，這股氣息一路襲來，使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歲月并不比我已經度過的歲月更真實。［6］

柳鳴九譯本 ：在我所度過的整個那段荒誕生活期間，一種陰暗的氣息從我未來前途的深處向我撲面而來，它穿越了尚未來到的歲月，所到之處，使人們曾經向我建議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間不再有高下優劣的差別了，未來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實在。［7］

這是默爾索在即將迎來生命的最后時刻前內心最深處的感受，他認為自己所度過的人生是昏暗的但卻是真實的，而開頭的“荒謬”更是直接點出了本書的中心。在對該句進行翻譯處理時，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較加繆原文的寫作來看都將“pendant toute cette vie absurde que j'avais menée ”提前，著重強調“荒誕”的主題。雖說“荒誕”一詞在全文中只有此處出現，但處處都體現了荒誕。對于“Du fond de mon avenir”的翻譯，柳鳴九譯本將其融入后面的主句之中，邏輯性和通暢性都很符合中文的習慣，但金祎譯本更符合加繆原文強調的作用。“égaliser”本意為“使相等”，柳鳴九譯本在“差別”前加入了自己理解的修飾詞“高下優劣”，使讀者對此處的“差別”有了更具體的認識。

（二）絕對與真實（暗線）——生命力的蘇醒

通常在對《局外人》的研究和譯介中，大部分人都只看到了默爾索荒誕、冷漠的一面。但實際上默爾索的身上并不只有對社會規則的冷淡，還有對絕對和真理的激情［6］。默爾索并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局外人”，他與世界從來就沒有斷過聯系，他在與愛人、朋友的接觸中迸發了熱情和愛意。例如他和瑪麗之間的感情并不是千篇一律的，他只追求當下與瑪麗在一起的美好［6］。

這種人性的多元與復雜恰恰體現了加繆豐潤的筆觸和細膩的構思，他發自內心地希望默爾索能夠找到自己內心的真正出路和生機，而與默爾索一樣的蕓蕓眾生也同樣如此。默爾索就像是對社會上任何一個普通人的隱喻，這種隱喻無關歷史和戰爭，就像每個人生命中必然經歷的從虛無和消極到洞察和積極的過程。下文對書中同一實例不同譯文的分析將更細致地體現這一思想。

“Pour que tout soit consommé， pour que je me sente moins seul， il me restait à souhaiter qu'il y ait beaucoup de spectateurs le jour de mon exécution et qu’i ls m’i accueillent avec des cris de haine.”［5］

金祎譯本：為了讓一切有個了結，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獨，我還是希望我被處決的那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用仇恨的喊聲來歡迎我［6］。

柳鳴九譯本：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到自己屬于另類，我期望處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出仇恨的叫喊聲［7］。

該句為整部作品的最后一句，也是加繆思想的精華和總結。對于該句的翻譯，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也有著各自的精妙之處。“consommer”本意為“結束”，金祎譯本將原文的含義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出來，而柳鳴九譯本則將其表達成了四字成語“善始善終”“功德圓滿”，頗具中文的美感。金祎譯本直接將“seul”譯為“孤單”，而柳鳴九譯本將其最本質的含義“另類”挖掘了出來，也與該作品的主題“荒誕”形成照應。在最后的分句中，金祎譯本將“m’i accueillent”的本意體現了出來，而柳鳴九譯本將其省略。可見在柳鳴九看來，“仇恨的叫喊聲”與“歡迎”是無法共存的。加繆原文也只是借“accueillir”來表達諷刺，諷刺那些將默爾索視為“局外人”的沒有主見和道德的旁觀者。

四、結語

在歸化與異化視域下對加繆《局外人》譯本多角度的對比分析，既是一種對翻譯理論風格的實踐和補充，也是對其內容和加繆思想的一次大討論。不同時代、不同環境和不同思想也讓同一文學作品有著風格各異的譯本。

本文中的金祎譯本和柳鳴九譯本就是非常明顯的對比，不同的翻譯風格使他們在反映加繆思想上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金祎譯本更多地保留了加繆的寫作風格，而柳鳴九譯本更多地將其轉化為中國本土化的表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但無論哪種選擇，都是對翻譯思想探索和原文內容理解的一次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