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及其他（組章）

王笑風（內蒙古）

早 點

應該感謝吃下的早飯。一份早點背后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隱情。蒸包子、熬粥、炸油條。做早點的人都從哪兒來？最終要到哪里去？廣闊的天空中，有天亮還未退去的星星。糧食和果蔬，千里萬里、千變萬化，趕早來到你的口舌之間，與你唇齒相依；來到你的腸胃間，若周天運轉，化入你血肉、骨骼、經絡，變成你的一滴血一點肉，加強你的鈣提升你的精氣神；食物成為食物，在它們的世界里，也是歷盡了百轉千回一輪又一輪的輪回。

你吃過愛人為你做的早餐，你為愛人做過早餐嗎？不會開花的人類啊，只是開花的方式不同而已。清清白白的早晨，早點、早餐、早飯就是花朵的別名。旋覆花，藤長苗，地椒野豌豆，山丹桔梗花，數不清說不盡，都在你干干凈凈的早餐中變換著模樣開過花。

早點是靈性之物，吃早點的時刻是神性的時刻。這是人類剛剛醒來的時刻，神秘而美麗，人，物，光，時間，空間，在這兒有一個交匯的點，像花的蕊，渦流的旋轉，宇宙的中心……哦你怎么能說清那不可言說的一切？

——每天的早點，有沒有人錯過？

早 晨

早晨如此寂靜，街道上來回移動的人與物，像是自身的影子，真身和發出的響動已被集聚起來的夜色吸納、帶走，天亮之前這一小會兒，是巨大而無聲的，又是細碎、渺小、輕飄飄的，如在夢中。地球在宇宙中的天體屬性，使其所運載之物深陷迷茫。

部分空間和時間常被折疊，人世悲喜隨之熄滅或涌起，偶然中必然隱身其后，形如鬼魅。4：28，在中國，江蘇，在常州，夜色凝聚形成的頂尖之處，一個人寫道：高速帶來的擦痕，在延伸、加深，擦痕演變成峽谷，斷崖上站著一個人。

深淵之下傳出的女聲是南方隱約的雷鳴，經久不散如呼喊。他繼續寫：殘雪凍住常州的一角，藥品包裝廠里機器仍在運行，空氣中再也沒有了她的呼吸。

影子散開，散落在身體上，像分裂之物終于復合。鏡子里的身影切斷了它與外界的消息。人間啊，水珠晶瑩，萬物都有哭泣的早晨，銷聲匿跡的人、事、物，霜霧一樣聚攏來，化身千百億，無聲無息，帶著一生的水汽和潮濕，困于其中的寒涼又消失于其中。

退后，一個城市遠在千里之外；退后，九萬里星空。退出這塵世的畫框，這整個世界都是你的身外之物。星星點點小小的閃光，命運執筆勾畫、連接，人心被神秘的關聯一根線抽緊，點、線、面、體……天地迅疾，飛速旋轉，離心力甩出的水滴，潑濕屏幕前的眼睛。早晨寂靜，這源頭之水，慢慢匯聚翻涌。

末班車

車如空屋。末班車的司機已不像司機，而是一個無處可去的人。星球轉動，滿世界的空房子叮叮咣咣晃動。末班車司機和他的末班車，一會滑向東，一會趔趄向西。末班車的司機會不會把他的車一直開出城去，離開他熟悉的生活，他厭倦的生活？末班車仿佛末班車司機突然空曠起來的身體，大而無當，空蕩蕩，卻尾大不掉，從來無法擺脫。

末班車沒有走向陌生的遠方。三三兩兩的人或上或下，宛如游泳的魚。昏暗的燈光明明滅滅，末班車司機孤獨地守著他的魚塘。星河涌動，宇宙間的風帶著無形的莫名的一股股力量吹拂著，其中的一股推動著末班車。

末班車好像永遠行進在夜的深處，司機和一兩個乘客似乎一動不動。光影閃過，白天擁擠的人們，他們摩肩擦背留在車廂空氣里的影子的痕跡，隱隱約約顯現出來，重疊、交叉、模糊、虛幻，霧一樣，漫過來，漫過去，在座椅和過道間飄蕩著，而他們的真身早已散落在茫然的黑夜里，不知去向。

在人間

看見一個小蜂巢，雖然很小，仍然顯得密密麻麻。密密麻麻的網格中，為什么我會覺得從底下數第二層的一格，藏著整個蜂巢里最甜最好吃的蜜。

龍爪槐，綠樹成行，樹葉層層疊疊。我一眼就看見一片樹葉，又圓又胖，水滴型的葉尖幾乎也要變圓，但它無疑是一片敏感的樹葉，已經有所察覺，正要縮回到所有樹葉的后面去，沒有來得及啊，我看見了它。

也許是這片樹葉，或者那只蜜蜂，夢見相鄰世界的一個人。可能還有露水、蜂鳥和喜鵲。輪流夢見一個人是它們愛玩的游戲。我甚至也在螞蟻的夢里。我住在高高的樓里，高樓底下的一層和二層，是我的出入之地。

兩個世界有不一樣的時間，不一樣的視覺效果。很多很多微妙的差別，不能一一加以詳細描繪。兩個世界有一個是虛幻的。因為虛幻，可以任意延長，任意添加細節，也可以隨時結束。

因為蜜蜂，樹葉，露水，飛鳥，螞蟻，因為它們，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在目之所及、身之所感的奇妙時空里，活過了漫長的歲月。

月光下騎馬的人

月光下，總有一個人，騎著馬來找我，在我跟前勒住馬匹。他的臉在陰影里，他的馬低垂著頭。我不用看就知道，他為我趕來月光里的精靈。我頷首示意，他和他的馬掉頭離去。也有的時候，他為我趕來牛或羊，駱駝或大象，綢緞般抖動的海豹，長頸鹿和紅色的狐貍。我一一收下。他甩甩頭，騎馬離去。月光下騎馬的人，無所不能。他還為我趕來群山、大河，無盡的原野、安靜的小街以及玫瑰花叢和云霧。年深日久，凡世上所有，我已應有盡有。騎馬的人，也在月下，送來整個空無的世界。他騎著馬，靜靜佇立，和我一起沉默良久，隨即疾馳而去。他還不斷來，不斷帶來從前與未來。月光下騎馬的人，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我還是不知道他究竟是誰。月光下的馬蹄聲，從天地深處清晰傳來，有時越來越遠，有時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