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善罡

年輕時的范長江。
1935年7月14日,年僅26歲的《大公報》記者范長江中斷了川南采寫之行,轉而開始了從四川成都到內蒙古包頭的西北旅行考察。歷時十個月、行程萬余里,他一路走一路寫,許多報道成為國人關心議論的話題。1936年,刊載范長江西北考察采訪的《大公報》陡增至10萬份。
人們之所以對范長江的報道如此關注,是因為西北問題是當時社會關注的焦點。“九一八”事變之后,隨著東北淪陷、華北危機,西北地區的戰略地位凸顯,但許多人對這里的認識幾近空白。范長江認為,“將來抗日戰爭爆發后,中國的沿江沿海城市一定守不住,抗戰的大后方一定在中國的西部(西北和西南),而這是中國最落后的地方,應當有些人去考察,發表文章”“日本之攻略西北,不是‘借地防蘇,也不是簡單的領土擴張,而是一種非常狠辣的對華軍事大策略的實施”。他奮力呼吁:“希望大家用這種眼光來看中國的西北角!”
范長江的西北考察分4個階段:第一階段,成蘭之行。1935年7月14日從成都出發,9月2日到達蘭州,歷時50日;第二階段,從蘭州到西安。1935年下旬從蘭州出發,或經平涼、慶陽,或經天水,穿梭陜甘兩個來回,歷時兩個半月;第三階段,翻越祁連山。1935年12月17日由蘭州到西寧,經河西走廊至敦煌,后返蘭州,歷時百日;第四階段,縱橫賀蘭山。1936年4月20日離開蘭州至包頭,歷時月余。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翻越5000公尺高的雪山,跋涉一望無際的沼澤地,橫渡“平沙萬里絕人煙”的戈壁灘,穿越茫茫原始森林,渡過飛流而下的江河。他用自己微薄的稿費租駱駝在一望無垠的沙漠、戈壁灘上行走,幾次差點被摔死。采訪途中,他多次被國民黨軍逮捕,差點被槍斃。憑著堅軔不拔的精神,他撰寫了一篇篇西北通訊,為讀者打開了一扇觀察中國西北地區的窗口。
范長江記述的沿途風光景色,顛覆了不少人關于“西北荒涼”的舊有印象。“其實,西北沃野正多,宜于人類生活之地區甚廣”,“以甘肅而論……雨水很少,然而卻有雪山融化下來的雪水,可資灌溉,致成異常宜于種植的地方”。西北地區水利也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落后,“寧夏社會,全賴渠水維持。而考渠政發達之歷史,則遠自秦漢唐各代皆有開鑿”。對于國民政府標榜的開發西北最大政績——西蘭公路,他則失望地寫道,由于路面凸凹不平,行車顛簸, “從旅客聲中,流出兩種口號,對路曰‘稀爛公路,對車曰‘氣車”。
范長江發現,西北地區雖有發展經濟的自然稟賦,生活在那里的百姓卻如在人間地獄。
在松潘,他親眼所見“城內外大路大街上,到處有死尸,有些城外的死尸,已經腐爛到腸肚畢露,或四肢不全,蒼蠅附在其上,遇有人過,則嗡然飛起”。生者的處境也極為艱難,“壯丁被征發殆盡,遺留鄉間者,全為可憐之婦女,面目黧黑,衣服襤褸,少婦處女之衣不蔽體者,隨處有之”。
在號稱“金張掖”的街頭,三九寒冬的高原,“有許多根本無家可歸的孩子,只好在大衙門和闊人們的公館背風的墻下,過顫栗的生活……”西北地區鴉片泛濫致使民眾積貧積弱,他對此充滿憂慮,“此時田間已開始灌水,有煙癖的農夫,在田間監視水道之際,受陽光之蒸曬,身體疲不能支,往往倒地酣臥田中,任水自溢,狀至可憐!”一段段慘絕人寰的記述,飽含著他對民眾的深切同情。
在范長江的筆下,民族間的歧視、仇殺和欺詐比比皆是。他痛心地指出:“西北民族關系緊張,漢、蒙、回、藏內部并不團結,互相仇視甚深,是很大的隱患。”他進一步分析,“東亞國際爭奪之重心,已集中于中國,中國各民族的不合理關系,予與人以可乘之機”。“九一八”事變后,更是雪上加霜,“如加以外力之煽動,及相當之強力引誘,是否能再維持如今日之關系,恐難得樂觀之答復”。
西北地區的現實狀況,促使范長江深刻而真切地思索西北乃至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他對腐敗無能的國民黨政府不再抱有幻想,于是把關注的目光投向正在西部長征的紅軍。
范長江的紅軍情結至少可以追溯到1927年。當時,政治上處于迷茫狀態的他已開始研究江西蘇維埃政府的土地革命;“九一八”事變以后,他又開始關注江西紅軍提出的“聯合抗日”政策;1934年夏季,他跑到南昌找來很多有關江西蘇區的小冊子閱讀。為能“撞見紅軍”,他1935年從天津到達成都后,曾孤身由彭縣進入大山,后因山深林密,土匪叢生,野獸出沒,行路甚為艱難,不得不返回成都。往西北行進的沿途,他雖未能直接走進紅軍隊伍,但畢竟有了更多了解紅軍的機會。他寫下關于紅軍的各種見聞,在《大公報》上陸續發表,“紅半了天,受到全國人士的注意”。

范長江采寫的通訊多次記述紅軍長征。
在西北旅行第一篇通訊《岷山南北剿匪之現勢》中,范長江就對紅軍長征的背景、岷山南北的軍事地理、紅軍長征的動向、國民黨軍隊的戰略防御部署等進行了客觀敘述和綜合分析。他認為:紅軍最有利的出路,是北入甘肅。即以甘肅西南境之夏河、洮州、岷縣、西固為目標,進入洮河與大夏河流域。“朱、毛、徐向前合股以后尚有十萬左右之人槍,缺食缺衣,缺彈藥,進圖四川腹地既不可能,困守岷江上游與大小金川之間,尤無法自給……”紅軍究竟如何走法?范長江推測,“雖尚未可知,可依記者觀察,以趨洮夏兩流域的可能最大。而且此種重大的軍事變化,最多不出一月之內,即將具體表現”。文章發表不久,中央紅軍果然選取了過草地、越岷山、突破臘子口、北進甘肅洮夏兩河流域,經隴東、達陜北這條路線,并于當年10月19日到達吳起鎮,與陜北紅軍和紅15軍團會師。1937年2月4日,當范長江因采訪“西安事變”與周恩來見面時,周恩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你在紅軍長征路上寫的文章,我們沿途都看到了。你和我們黨和紅軍都沒有關系,我們很驚異你對于我們行動的研究和分析。”
范長江的西北通訊記述紅軍時,對共產黨和紅軍并不完全了解,甚至還有很多疑問,但他已樹立了一個基本認識。這就是,在抗戰的大局上,國共兩黨要有平等的地位,國民黨要停止“剿匪”和內戰,與共產黨共同抗日。基于此,他在報道中稱“紅軍”而不是“共匪”。在通訊中,他詳細描述了徐向前部突破嘉陵江、渡過涪江、圍攻江油及其在序山筑堡。在從平武至松潘途中,他記述了中央軍失敗的慘狀,“胡宗南部初復平武時,欲由沿江人道,以入松潘,部隊通過此段路程時,被對岸紅軍射斃甚多”。他還對沿途的紅軍標語口號和百姓民謠多有記述,如“一面是‘平分土地,一面是‘赤化全川,記者過中壩時,此碑尚未拔去”等。這些報道打破了國民黨宣傳機器所散布的紅軍即將被消滅的謊言,第一次向社會大眾公開了紅軍的真相,與國民黨抹黑紅軍為“赤匪”“流寇”形成了鮮明對照。
范長江西北之行結束后,所寫通訊匯集成《中國的西北角》一書。該書一經出版便掀起搶購潮,數月內再版9次,發行十幾萬冊,為民國時期所罕見,他也因此一舉成名。

1937年《大公報》有關“西安事變”的報道。
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當時,身處綏遠前線的范長江對張學良、楊虎城二人的行為表現出了不解,憂心忡忡。他很快離開綏遠,經銀川、蘭州,于1937年2月初抵達西安,并在楊虎城公館見到了周恩來。兩人長談一番后,范長江弄清了“西安事變”的真相。2月9 日,他抵達延安,成為第一個從國統區到延安采訪的記者。
當晚,毛澤東、朱德、張聞天等中共中央主要領導人,圍著火爐和范長江談話。“火爐談話”結束,毛澤東還把范長江請到自己住的窯洞長談。范長江后來回憶這次采訪:“在延安,毛主席教導我一個通宵,這十小時左右的教導,把我十年來東摸西摸而找不到出路的幾個大問題全部解決了,我那天晚上之高興,真是無法形容。”談話結束時,范長江提出要留在延安,搜集材料寫長篇著作。毛澤東答復說:“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中共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利用《大公報》及其他各種可能的辦法,向全國人民作廣泛的宣傳,動員全國人民團結起來,一致抗日。”
根據毛澤東的意見,范長江第二天一早就離開延安,返回上海《大公報》,連夜寫出《動蕩之西北大局》。這篇報道像一枚炮彈,沖破了國民黨的新聞封鎖,揭開了“西安事變”的真相,真實傳達了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和主張,引發了全國轟動。后來,他一鼓作氣,連續在《大公報》刊登《暫別了,綏遠》《寧夏進入記》《隴東未走通》等長篇通訊,讓全國人民第一次看到了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希望。
范長江的西北報道,是他記者生涯的高光時刻,彰顯了他憂國憂民的責任與擔當。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他以筆為槍,迅速投身民族救亡的戰斗中,先后奔赴盧溝橋前線、“八一三”淞滬會戰前線、華北戰場、臺兒莊戰場,“像一只雄鷹,一刻不停地翱翔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主戰場”。
作為新中國新聞事業的奠基者和開拓者之一,范長江一生都奔波在新聞之路上。他曾先后擔任新華社總編輯、新聞總署副署長、人民日報社社長等職務,于1970年去世。1991年,中國記協設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范長江新聞獎”,以獎勵優秀新聞工作者。后來,國務院還將每年的11月8日(范長江創立中國青年記者學會日期)確定為“中國記者節”,以紀念這位將一生都奉獻給新聞事業的杰出的新聞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