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方言隨筆二題

魯翰

岑彭馬武

“岑彭馬武”是陜北話里的一個耳熟能詳?shù)乃淖质煺Z，用來形容爭強斗狠、逞強施威、撐眉捩眼以及張狂失道、咄咄逼人的某種氣勢和性格。

原來“岑彭馬武”是饒有典故的，所說的是東漢中興名將、光武帝劉秀手下的岑彭和馬武兩員得力大將。以后光武的兒子明帝為歌頌前世功臣，在南宮云臺閣為三十二位東漢中興名將畫像，其中二十八位是開國功臣，被稱為“云臺二十八將”，岑彭、馬武均位列其中，那就相當于是二十八宿之一了。

岑彭（？—35年），字君然，南陽棘陽（今河南省新野縣）人。王莽末年曾署任棘陽縣長，后來降了綠林軍，又歸了劉秀。劉秀當皇上后，岑彭被任為廷尉，行大將軍事，封舞陽侯。他參加了東漢王朝建立和鞏固過程中的所有戰(zhàn)斗，作戰(zhàn)勇敢，奇計迭出，且信義素著，以德懷人，是當時極少數(shù)能獨當一面的將領，故事很多。

“得隴望蜀”這個成語，最早就是出自岑彭之口。如今是貶義詞，比喻人貪得無厭。但最初卻是褒義，含有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意思。可惜的是岑彭在率軍討伐割據(jù)四川的公孫述，在成都附近被公孫述派人刺死。清末民初學者李景星總結岑彭一生功績：“說降朱鮪，勛著中州；力破秦豐，威震南土。”《后漢書》記有《岑彭列傳》。

馬武（？-61年），字子張，南陽郡湖陽縣（今河南唐河縣）人。馬武素有蠻力，年少輕狂，在老家失手傷人結下仇家后，為避禍仇家移居江夏。后來加入綠林軍，為新市兵將領；那些綠林出身的亡命之徒們都懼怕馬武，給馬武起了個外號叫“武瘟神”。后歸順大司馬劉秀。東漢建立后，任捕虜將軍，封楊虛侯。曾隨劉秀左右征戰(zhàn)河北，立國前后，建功無數(shù)。直至明帝時，七十多歲還掛帥出征，殺敵逾千。《后漢書》專辟《馬武列傳》。

南朝宋時期著名的史學家范曄有述：“馬武為人嗜酒，闊達敢言。”唐朝詩人杜牧《東兵長句十韻》詩曰：“雄如馬武皆彈劍，少似終軍亦請纓。”《三國演義》第二十三回：“張遼、許褚、李典、樂進，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明朝金川西湖謝詔編集的《東漢演義傳》里，有“岑彭馬武對花刀”的故事，武功岑彭第一，馬武第二。陜北民歌里有一首《奪狀元》唱的也是這故事：“正月里來是新年，岑彭馬武奪狀元，岑彭箭射金錢眼，馬武刀劈九連環(huán)。”

最遲從明代起，岑彭、馬武的名字就被廣泛連用了，“岑彭馬武”這一熟語因此產生并流傳至今。

馬武雖貌相粗丑，但心思細祥。為人嗜喝酒，胸懷闊達敢說真話，光武帝每每故意借機鼓令馬武，敞言直語當眾指摘各功臣諸侯，評說他們的長短，無所回避忌諱。馬武心知肚明，故而裝憨賣癡，看似信口開河，實則借醉諄言。如此的處心積慮，無非慮及開國皇帝將“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視為圭臬，實乃為佯意以自保。

傳統(tǒng)秦腔劇目《玉虎墜》別名《馬武訪馮彥》，演繹的就是關于馬武的故事。至今陜北話還殘留有涉及馬武的饒有意味的兩幾句俗諺：

“馬武訪馮彥，英雄遇好漢”。

“馬武好將，元帥不采”。

“裝馬武”。

汪豐

往遙遠了說，滄海桑田是沒問題的。

米脂和安塞等地已先后發(fā)現(xiàn)了，距今四億年前古生代泥盆紀時期的魚化石。在陜北多地發(fā)現(xiàn)紅膠泥、沙石、卵石層中廣泛存淀有海洋貝殼，也有常與海洋貝殼伴隨存在的海螺殼，當?shù)厝私小肮瞎吓！薄ｊ儽钡叵聝Σ睾Ａ康拿禾俊⑹秃吞烊粴鈽I(yè)已足證。

大約在八百萬年以前，黃土高原地區(qū)依舊是一片汪洋的湖泊，西起青海日月山，東到河南洛陽，南至陜西秦嶺，北止陜北長城，其湖面遼闊，水如汪洋，據(jù)資料稱面積比如今的六個渤海還大。學界名謂“黃土原湖。”

陜北人嘴上喜歡說海，自便與海淵源有自。

大吃大喝是說“海吃二喝”“海吃浪喝”，酒量大是贊嘆“海量”，說大話是言漫口、“夸海口”，神聊海吹，是說“牛皮當海殼（螺殼）吹”。大老碗是說“海碗”，用“海打呼嚕”，是形容人隨意、犯糊涂、囫圇吞棗和馬馬虎虎的狀態(tài)。陜北話里甚至將類似于特別、直管、更加、尤其這樣的副詞，竟然用“海著”“海來”“海著來”說叨。

“海開”“海一海”是表示容開、讓開、擴大之意。如街頭賣狗皮膏藥的江湖術士表演氣功或者其它高難動作事先需打場場，讓人群海一海；再如山里婆姨把布衫海開（敞開）給懷抱抱娃娃哺乳。心胸寬廣，待人做事大方慷慨是以“寬滔”描狀，凡大氣象，大氣勢，竟云“海勢”。民間多說的“海上方兒”，也即“仙方”；因秦始皇、漢武帝均曾遣人赴海上求不死仙藥，故稱。而本地專指療治怪病頑疾的靈驗的土方、偏方，譬如“叫魂”“魔送”以及倒吊驢畫符療治娃娃夜哭等等。

在形容數(shù)量極多、規(guī)模宏大、東西充盈、豐盛的時候，陜北人不說什嘛海量、成千上萬、鋪天蓋地、堆山積海、車載斗量這一類詞語，同樣的意思，同樣的語境，他們說叨的居然是“滿滿流流”“海天海地”“連天注地”“海海漫漫”。

尤其值得玩味的是，陜北話將豐實、豐盛、豐饒和豐博等形勢，一以概之為“汪豐”。這當然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氣象非凡的、了不得的古老且生色的詞匯。《說文》曰：汪，深廣也。《國語·晉語》注：大貌。汪者，水勢寬廣而深厚的樣子。

“洛川塬上的蘋果汪豐的厲害”。

“葭縣的灘棗實在是汪豐”。

“橫山的山羊肉地道，東西真本也汪豐”。

眼睛水汪汪，莊稼綠汪汪，月光明汪汪。汪一肚子湯水，汪一肚子眼淚。即便不大的水域，也照例有說“汪一圐子水”。

由汪豐又牽引出另一個近義的陜北方言詞：“囊簉nàngzào”。囊，本義指口袋及用口袋盛物，后引申為囊容、囊括多物。簉者，原意表數(shù)量，指百斤黃金；泛指萃集、匯集、充滿之意。陜北話多用來形容足多、至多和豐廣、豐繁之意。

“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地。”心里有海，開口一吐直便恣肆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