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軒
作為最具科學素養的小說家之一,理查德·鮑爾斯以其“信息小說”享譽文壇,《快樂基因》是其又一部人文情感與科學技術相碰撞的作品。該小說將時空背景置于生命科學快速發展的當代社會,描寫了物質富足的美國人深陷心理危機、渴望精神生活幸福的生存境況。
《快樂基因》講述了追尋幸福密碼的故事,小說分為兩條平行的故事線:一條線是羅素·斯通在臨時任教的寫作課上被異常快樂的薩沙所吸引,因此尋求心理咨詢師坎迪斯的幫助,一同探索薩沙的幸福秘密;另一條故事線則是借助不盲從科學的電視主持人托尼婭·謝夫與研究基因編輯技術的科學家湯馬斯·科頓之間的對話,展現了一場科技與倫理之間的沖突。兩條故事線相遇,薩沙與科頓發生了聯結:科頓的團隊發現了一組與情緒相關的基因,而薩沙成為該研究成果的有效例證。但在巨大的公眾輿論壓力下,薩沙最終不堪重負,釀成了自殺的悲劇。本文將通過文學倫理學進行解讀,深入闡釋“追求快樂”的倫理內涵。
“人的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人需要承擔身份所賦予的責任與義務。”羅素作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他不同階段的倫理身份逐步呈現,由此做出了不同的倫理選擇。寫作事業不得志的羅素只得從事于編輯行業,之后又被聘用為寫作課的臨時教員。然而他并非無可替代,因此也找不到自己的價值。他承擔起了教師的責任,身體力行地實踐了對應的倫理選擇。
在任課的過程中,羅素逐漸被薩沙異??鞓返奶刭|所吸引。本來自卑的他備受薩沙的鼓舞,找到了自我定位和自我價值,開始滿懷激情地書寫薩沙的故事。他寫道:“她站在門口,笑得就好像剛去過迪士尼樂園一樣。‘真是不可思議!太奇怪了’”。隨著羅素對薩沙的不斷觀察,二者間的倫理關系也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羅素和薩沙約見面談,探討她的生活經歷,他甚至尾隨薩沙了解其住處,被她發現后而心跳加速。羅素在內心里已經萌發了對薩沙的情愫,但是身為教師的他沒有打破倫理禁忌。由于擔憂薩沙患有輕度躁狂癥,他向本學院的心理醫生坎迪斯尋求咨詢??驳纤沟耐饷部崴屏_素前女友格蕾絲,羅素對她一見傾心。二人原本只是同事關系,可薩沙成為羅素和坎迪斯之間的溝通紐帶,他們兩人結為薩沙的同盟,立志以教師和朋友的身份保護她。但當薩沙被卷入強奸未遂案,羅素跟警方透露了她的異常狀況,怎料信息迅速傳播到公眾平臺,他的擅自判斷給薩沙貼上了“情感增盛”的標簽。羅素深感自責,卻因為自己的懦弱一直沒有做出實際行動來抵抗擁有強大話語權的公知,畏縮在道德冷漠狀態中。
擔負對他者的絕對責任是后現代西方倫理學所推崇的,所謂“他者”是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物。它暗示了一切邊緣、屬下、低級、被壓迫、被排擠的狀況”??駸嵊掷淠墓娝烈庀M薩沙的信息,幾近崩潰的薩沙向羅素和坎迪斯尋求幫助。大眾媒體通過虛構薩沙的形象,加劇了她與他人的心理隔閡,使她的“臉”被抹去。正如米歇爾·??滤裕骸叭耸墙诘陌l明,并且正接近其終點。……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笨驳纤挂恢闭J為薩沙的抗壓能力很強,既然戰亂之痛、喪親之殤都不能摧毀她,公眾的輿論對她來說不算什么。他者之“臉的本質是道德的”[1],真正的關懷是要放棄自我對他人的判斷,傾聽他人的呼喚,回應他人的需求,對他人說:“我在這里,請差遣我!”[2]羅素不再將薩沙視為“情感增盛”的恒定體,而是時刻關注她的心理變化?!叭瞬荒軆H只是認識到自己的責任,且還要明確地履行實踐自己的責任,并將此當成真正實現自身本質的必由途徑?!保?]當全世界都唾棄薩沙時,羅素站了出來,愿意幫助她逃離美國。這是有擔當的倫理選擇,履行了身為教師的義務。“責任類似于人質的回應……它不要求相互性的回報。這就是友誼和為他人贖罪這些觀念的基礎?!保?]此刻,羅素與薩沙的倫理關系已超越師生、戀人的倫理關系,而更傾向于親人之間的倫理關系。羅素陪同薩沙一起逃往加拿大的旅途中,二人的關系也愈加親密。最終,薩沙將羅素的藥都一飲而盡,羅素發現之后懊悔不已,埋怨自己為何沒有時刻陪伴在薩沙身邊,為何沒有好好守護她的幸福秘密……
羅素的多重倫理身份,使他做出了不同的倫理選擇。他與薩沙和坎迪斯之間倫理關系的轉變,推動著故事的進程,也由此構成了故事的一條倫理脈絡。
“文學倫理學批評注重對人物倫理身份的分析。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保?]薩沙經歷了阿爾及利亞的戰亂后,以難民的身份來到美國,將其作為她的避難所?!叭说淖杂上扔谌说谋举|并且使人的本質成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質懸置在人的自由之中?!保?]薩沙樂觀的本質是由自己的主觀意志創造出來的,身處新環境的她積極進行自我調適,與同學們構建良好的倫理關系。“她盡量不出于悲傷講述自己的經歷,履行了移民的‘幸福義務’。”[7]通過這樣的努力,薩沙“快樂女孩”的倫理身份才得以確立。
薩沙第一次倫理身份的轉變,是她從一個真實鮮活的生命變成公眾所追求的幸福符號。媒體夸大宣傳薩沙的虛擬形象,以煽動民眾情緒。薩沙的快樂在公眾的狂歡中被極度放大,與此同時,她的真實身份也被極度縮小為沒有實質的符號。在公眾眼中,薩沙是撫平他們傷痛的“神”,但是薩沙作為一個普通女孩與神之間構成了倫理悖論,也由此形成了她的倫理困境,“是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對于這些精神匱乏的白人來說,薩沙特殊的“快樂難民”倫理身份使其成為眾目睽睽之下的“他者”。在自我與“他者”的矛盾沖突中,薩沙感受到了孤獨。人們忽略了她的自為存在,以為她的情緒是恒定的,即使薩沙對他們的信件一一回復,企圖糾正他們的認知。
在與日俱增的信息轟炸中,薩沙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倫理身份發生了不可逆的轉變:“他們使我如同一個為愛馬仕生產的生物加工廠?!痹诳茖W商業化的社會中,她作為個體的存在被扼殺,只能被動地接受外界賦予的角色和身份。焦慮的她渴望能夠在這荒誕的世界中塑造自我的倫理身份,并獲得存在的意義。
為了擺脫異化、主宰自己,她決心上歐娜秀來澄清自己的幸福秘密,以重建倫理身份。薩沙直言科頓基因工程毫無意義,這惹惱了“技術拜物教”的狂熱信徒。在觀眾的倒彩聲中,薩沙陷入了迷茫。“我只是在享受這世間的生活而已。他們為什么要拿我當作治療人類文明的一帖藥?”一方面,薩沙作為個體必須不存在,她真實的情緒遭到忽略;另一方面,她必須以幸福符號的形式存在,這是她義不容辭的倫理責任。在這般倫理悖論中,薩沙感到無所適從,選擇了暫時逃離美國社會,然而她避難的燈塔卻遭到了記者的入侵與擾亂。
薩沙第二次倫理身份的轉變,是她決定出賣自己的卵子。當人們瘋狂競標她的卵子,此刻她已經成為幸福商品而被明碼標價。不管是嘗試否定自在,還是暫時逃離自在與自為的沖突,薩沙都難以擺脫被物化的命運。無能為力的她只得屈服于資本主義的褻瀆邏輯,售賣卵子以資助弟弟的學業。這時,公眾對她的態度出現了兩極分化:在科技迷信的刺激下,人們膨脹的消費欲望涌向了薩沙,有經濟能力的人對她的卵子瘋狂競標;而其他人發現自己無法購買幸福時,便惱羞成怒。公眾對她惡意的攻擊讓薩沙陷入了終極倫理困境,她從無辜者逐漸變為眾矢之的。在自在與自為存在的張力中,薩沙發現自己無法在她的意志和現實之間的沖突中平靜下來,產生了身份認同危機。薩沙重構倫理身份的想法化為泡影,最終選擇自殺。
“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文學批評必須回到歷史現場,即在特定的倫理環境中批評文學?!痹陟铟鹊氖澜缰?,“技術拜物教”取代了宗教神權,資本統治與技術理性共謀,變成了非理性的意志力量,促使科頓宣揚超人類主義的幸?;孟搿!耙坏┇F性因子超越了人性因子,倫理意識就會丟失,就會使人失去理智,甚至變得不道德。”在利益的誘惑下,科頓體內的獸性因子不斷膨脹,這導致他不切實際地追求所謂的基因幸福工程。
在“超越極限”的電視節目上,科頓化身為堅定不移的傳教士,隨心構建自己的超人類主義話語。在偶爾謹慎的理性包裝下,他企圖將狂熱的信念冒充為真理,而且為其賦予道德的合法性。我們的道德和政治責任是盡我們所能防止公民“比其他情況下更不快樂”。在自在與自為存在的對立中,科頓將二者進行了巧妙的組裝。一方面,他撫慰了公眾:是“快樂基因”這樣的自在存在讓我們缺乏幸福;另一方面,他鼓舞了公眾:而人類可以借助基因改造技術獲取幸福,實現自在到自為的升華。而這其實構成了倫理悖論:基因決定論是相信本質限制存在;而自由修改基因又意味著存在顛覆本質。前者將個體物化,貼上了標簽;后者忽略了自在的客觀存在,陷入了絕對自由的誤區。在人的自由選擇中,薩特提出了“絕對的責任”“它直接是我們自由的結果的邏輯要求”[8]。在自由選擇的同時,必須負有責任。這種責任內涵是一種善良行為、動態意向或道德向度。科頓固然可以自由做出選擇,但是也必須要為自己、為他人負責。
由于資本和傳媒的鼓動,獸性因子打敗了人性因子,他逃避了作為科學家的倫理責任?!叭嗽跒樽约鹤龀鲞x擇時,也為所有的人做出選擇……不但為自己的將來作了抉擇,而且通過這一行動同時成為全人類做出抉擇的立法者。在這樣一個時刻,人是無法擺脫那種整個的和重大的責任感的?!保?]采訪中,他句句駁斥主持人托尼婭·謝夫的質疑,而在鏡頭之外,卻對自己的信口開河感到愧疚。他在鏡頭內外的態度形成的對比,體現了體內的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一直在做激烈的斗爭。
當高揚主體性的人無比崇高地宣稱自己的自由,并愿意對自己的行為承擔全部的責任時,他卻突然發現,當他真想去行動時,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應該履行什么樣的責任[10]??祁D的研究打著全人類幸福的旗號,卻從未考慮過自己的行為會給薩沙帶來的后果。他對歐娜秀上薩沙的抗爭感到不解,更無法意識到自己應該承擔對她的責任。因為薩沙于他而言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實驗樣本,甚至是一個待價而沽的牟利工具。當薩沙為了扶助自己的家庭決定拍賣卵子時,他卻只想索要自己的知識產權,并不在乎薩沙的決定對她自己的意義。看似敬業的科頓用技術責任代替了道德責任,一次次錯誤的倫理選擇,使他成為一個狂熱的超人類主義夢想家以及一個冷漠的唯功利主義資本家。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記者托尼婭·謝夫,她堅守媒體人的道德準則,不滿于媒體對薩沙的誘導性報道而憤然離職?!斑@場鬧劇把她毀了。你們把那一段訪談切掉了,那本來可以讓她看起來——”托尼婭因為自己長期以來和節目組的串通合謀而自責不已。而科頓直到最后,倫理意識也沒有被喚醒,只是感嘆大環境下的科技實用主義卻不考慮人類的幸福,殊不知自己從未考慮過薩沙作為個體的喜怒哀樂,更從未關注過阿爾及利亞等地的天災人禍。
在漫長的自然進化中,人類無法擺脫自然規律的控制??墒腔蚬こ檀蚱屏巳祟悓ι木次犯?,擅自扮起了上帝的角色,企圖創造屬于自己的烏托邦。在人類理性與欲望的斗爭中,一旦欲望占據絕對上風,科技就會完全淪為滿足人類欲望的工具。可見,科技的迅猛發展雖然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但如果不受倫理的約束,便會引發難以預測的社會風險。
因此,科學家應該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規避倫理風險,并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的倫理責任。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目的是通過倫理的解釋去發現文學客觀存在的倫理價值,尋找文學作品描寫的生活事實的真相。立足人物所處的倫理環境,通過分析人物的倫理選擇,可以揭示基因增強技術的倫理風險,為技術發展提供倫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