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澤霖
廢名的短篇小說《桃園》創作于其創作風格從前期的平淡樸素向后期的奇僻生辣轉變的過渡時期,是廢名在小說實驗方面探索的初步成果。本文嘗試從這些方面對小說語言的陌生化、文字游戲、存在主題等方面發掘《桃園》的先鋒性及其原理,以理解《桃園》既晦澀又動人的原因。
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概念,認為:“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既然藝術中的領悟過程是以自身為目的的,它就理應延長?!保?]《桃園》從語言到主題都令人感到晦澀難解,實現了一種陌生化效果。從小說最基本的語言層面開始,其陌生化效果的具體實現方式有以下三類。
文本中句子或情節之間存在跳躍與空白,需要讀者通過聯系上下文對空白的語義進行補足,例如:
“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你曉得你爸爸活得幾年?等橘子結起橘子來爸爸進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這樣說嗎?問他他自己也不答應哩。但阿毛的橘子連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雙瘦手[2]。
這一段中最后三個句子之間發生了跳躍:前兩句之間省略了“王老大沒有回答阿毛,但是阿毛知道父親不同意種橘子”,后兩句之間省略了“阿毛沒有了想要的橘子”。跳躍與空白阻礙了敘事信息的傳達,延宕了讀者的審美感知,從而達到了陌生化效果。這種語言是作者反映人物意識流動的方式,體現出表現主觀世界的傾向,也是廢名小說詩化傾向的一種體現,凌宇在《從〈桃園〉看廢名藝術風格的得失》中已經指出了這種“行文的跳躍”是“詩體小說”的特征[3]。
與上一部分的跳躍與空白相比,反常與悖謬是一個句子的晦澀在于其本身,而前者中一個句子的晦澀在于它與前后句之間的關系?!短覉@》文本的一些語言存在反常或悖謬的特點,令人困惑,如以下兩個例子:
(1)王老大這樣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漢。
(2)桃樹,長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愛極了,愛得覺著自己是一個小姑娘,清早起來辮子也沒有梳?。?]
在(1)中,“醉漢”本為喝醉酒的人,這里卻說王老大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漢,那么當王老大喝得不夠多的時候反而是醉漢,似乎是一種悖謬。在(2)中,阿毛喜愛桃樹,與后面的“覺得……”看起來是因果關系,在語義上卻沒有因果關系,為什么喜愛桃樹從而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姑娘”和“辮子沒有梳”呢?
表面上的反常與悖謬并非完全不可解釋,比如(1)中,像王老大這樣的酒鬼,不喝酒的時候也渾渾噩噩如同喝醉,喝了酒反而使他清醒,從而展示其作為酒鬼的生活狀態;而(2)中,阿毛面對桃樹的茂盛而生發的喜悅使她聯想到自己存在的喜悅狀態,即作為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而感到喜悅,同時暗示了這種過去的喜悅狀態的反面,即現在阿毛的病。
因此文本中的反常與悖謬也是一種創造性的語言表達,文本的反常迫使和鼓勵讀者跳出個人與日常經驗,嘗試理解這一陌生化的文本。
《桃園》的文本由許多象征和隱喻的符號組合而成,比如“桃園”象征生命、淳樸善良的人性、美好和諧的理想世界;“殺場”象征死亡、暴力;“日頭”指向美好、幸福,“月光”則指向凄涼、哀傷、對死亡的恐懼,以及“縣衙”“酒瓶”“尼姑”等等。
“日頭”和“桃子”兩個意象在文中多次出現,其中“日頭”的象征意義較為固定和統一,象征著幸福、生命、希望的混合,文中反復出現的“天狗吃掉日頭”的聯想暗示著失去母親、久病的阿毛內心對幸福與生命消逝的恐懼;“桃子”意象則更為多變,阿毛回憶中父母吵架時“一籮桃子都踢翻了”,這里“桃子”象征受到威脅的幸福生活,阿毛送給路過的尼姑的“桃子”,則象征淳樸善良的人性,而阿毛在病中說“桃子好吃”,這里的“桃子”則指向逝去的幸福與生命。
作者有意為這些語言符號賦予多重的、暗示的象征意義,并在小說中反復使用,使原本普通的、單純的語詞變得復雜多義、引人聯想、富有表現力,也實現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
《桃園》文本的一個特點即主觀而抽象的語言脫離了其模仿和表達的現實,讀者只能從文字的形式而非文字的內容中把握文字的意義。小說既是一個故事,又是一場“文字游戲”,從而與上文中的“陌生化”一起造成了文本的晦澀難懂。這一特點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
《桃園》文本多處句子之間并非由內在邏輯相聯系,而是通過幾個詞語聯系起來,呈現出意識流小說的特征,通過非邏輯的聯想結構和組織語言。比如文中對夜晚一段的環境描寫,這時敘述者離開了兩個人物的視角,敘述者的聲音凸顯,猶如夢境中的囈語一般描繪著這個夜晚的桃園:
(a)分明的蜿蜒著,是路,(b)路仿佛說它在等行人。(c)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歸他的家,是慣事,——(d)不要怕他一腳踏到草里去,(e)草露濕不了他的腳,(f)正如他的酒紅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2]
a句與b句由“路”連接;b句與c句由“行人”(王老大是行人)連接;d句與e句由“草”和“腳”相連接;e句與f句則由“不”相連接,而非“正如”,這兩句實際上并沒有內容和現實的相似關系,而僅僅是“濕不了”與“算不上”之間語言結構上的相似。作者有意突出這些起連接作用的詞語,仿佛文字游戲一般,正是詞語通過自我生長從而生成了句子,文字的自我生長與意識的自由流動同構,恰好印證了廢名的創作觀念:“著作者當他動筆的時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將成功一個什么。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有如夢之不可捉摸?!保?]
《桃園》中一些意象只具有文字的抽象意義,像文字游戲一般,難以從現實的角度被感知,如:
當那春天,桃花遍樹,阿毛高高地望著園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們桃園兩個日頭。”
話這樣說,小小的心兒實是滿了一個紅字[2]。
“滿了一個紅字”的“紅”作為一個意象只是單純來自夕陽的色彩,讀者可以理解這句話表示阿毛內心的幸福,但是“紅”的意象本身是虛幻的,“心被紅字充滿”只能從文字角度理解,而無法從現實角度感知。又比如:
殺場是露場,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殺”字偏風一般的自然而然地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點點無數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
“殺”字比作風,營造出凄涼恐懼的氣氛,但是“殺”作為一個字來自對“殺場”一詞的拆解,本身只是一個抽象的文字或語詞,讀者難以理解“殺”如何像風一樣,或者說“殺”的所指或意義處于“延異”的狀態。
以上的“文字游戲”體現了作者的語言意識。廢名或許意識到經過歷史文化與中國古典美學沉淀的漢語文字本身可能具有的區別于日常語言文字的“詩意”,即文學語言的多義、含混、朦朧,廢名以一種自我指涉式的運用方式主動激發文字生成這種詩意,發掘其在日常語言范疇之外的美感潛力,由此帶來的文本的自足和封閉,正是唯美主義的一種表現。作為一種早期現代主義思潮,唯美主義追求藝術與美的獨立與絕對,本質上也是藝術家面對現代性危機的一種消極抵抗,是對現實殘酷、歷史頹敗的逃避。
《桃園》與廢名前期的《竹林的故事》《浣衣母》《火神廟的和尚》等作品一樣,講述了一個美麗而哀傷的故事。廢名小說中的人物一般是平凡的鄉村普通人,其生老病死都很平淡。然而正是這樣的故事和人物表現了廢名對人的存在的悲觀感受。
《桃園》使用敘事距離的縮短和敘事的現在時態兩種方式表現人物(主要是小女孩阿毛)的意識與心理,從而觸及人物的存在。
敘事距離的縮短指的是敘述者與人物之間距離的縮短。小說中使用阿毛的有限視點,從兒童的視角觀察“桃園”的世界,通過阿毛由于外界事物而引發的聯想展現阿毛的內心世界、內在情感,比如:
她站在樹下,抱著籮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葉——是這個樹嗎?這個樹,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嗎?那時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見得怎樣的喜歡,風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歡!她還丟了一塊石頭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曉得!(這就是說沒有人曉得)[2]。
此處讀者跟隨敘述者,貼近了人物的內心,強烈地感受到人物內在的充實:生病的阿毛看著桃樹,想象桃樹的未來,從而引發對自己生命的憂慮;同時她又聯想到過去向井里扔石頭的頑皮趣事,以此從恍惚的憂慮中解脫。
關于敘事時態,《桃園》并非敘述者站在現在的時間敘述過去的故事,而是敘述者與人物同屬于現在時態。當人物處于現在時態,讀者很容易代入人物,使讀者感受到人物——阿毛和父親真實、實在、現在進行的存在。比如:
現在這個尼姑走進了她的桃園,她的茂盛的桃園。
阿毛張一張眼睛——張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想,只曉得她是?。?]。
“尼姑走進桃園”是阿毛回憶中的美麗景象,是阿毛在半睡半醒的朦朧時刻產生的逃避現實的夢幻;當阿毛張開眼睛,幻境落幕;因此阿毛心里空空的,對疾病的憂慮和恐懼的意識再次襲來。這三個句子都使用現在時態,僅以空間排列顯示出時間上的先后,讀者閱讀每一句時都與阿毛一起體驗,體驗著夢境的消逝與現實的來襲,從而深刻地體會到阿毛的生存處境。
《桃園》整體表現出一種超越性和一般性的主題,即存在的痛苦或苦難。
小說中許多意象和象征體現了這一主題。比如“桃園”與“縣衙”“殺場”相鄰,與“城外山上滿山的墳”相對照,形成了反差,生命受到死亡與暴力的威脅。“日頭”與“月光”同樣形成對比,紅色的“日頭”象征美好、幸福、生命,“兩個日頭”只存在于阿毛對過去“春天,桃花滿樹”時節的回憶中,現在阿毛意識中的“日頭”則常常受到“天狗”的威脅;而“月光”與“殺場”相聯系,在夜晚淹沒了桃園,象征不幸、悲傷、死亡。兩種意象所象征的兩種力量之間,生命、美好與幸福時刻受到不幸與死亡的威脅和傷害,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消逝。
在這樣瀕臨毀滅的“桃園”中,人的存在面臨著危險,承受著苦難,這種“存在之苦”表現為阿毛的“病”與王老大的“醉”。
小說開篇第一句就寫阿毛“差不多病了半個月了”,阿毛對自己生命的憂懼在文中時常出現,從暗示性的“桃樹你又不是害病哩”,到更加明顯的“她怕了”“枕著眼睛真在哭”,優美抒情的語言背后,病痛與恐懼一直折磨著這個孩子。這種身體的病痛和生命的消亡映射著生活的苦難,因為阿毛的苦痛不只來自疾病,還有家庭的破碎、母親的去世、父親的嗜酒如命、成人世界的丑惡。隨著天真時代的消逝,阿毛不得不面對生存的苦難真相,而這就是阿毛不明原因的“疾病”的原因——生命、美好、善良的脆弱性。
王老大的“醉”則是對存在之苦的逃避,但是這種逃避無法使他真正擺脫苦難,反而越陷越深。阿毛的回憶中因為父親喝酒所以父母爭吵,后來母親不知為何去世了;面對女兒的病,父親保證不再喝酒,但是過幾天又上街買酒。父親最初喝酒的原因可能是貧窮,喝酒這種逃避方式卻使家庭更加貧窮,最后沒有錢給阿毛看病,反而加劇了苦難。這種情節令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索尼婭的酒鬼父親,同樣陷入嗜酒引發的惡性循環中,最終悲慘死去?!白怼背蔀闊o法解脫的生存苦難的象征。
在此,阿毛與父親的苦難成為人類的超越性的“存在之苦”的象征,這是《桃園》主題深刻與先鋒之所在,也是這篇小說觸動心靈的原因。
廢名小說中語言的跳躍、悖謬、象征以及“文字游戲”共同造成形式上的陌生化效果,形成了“晦澀”的風格;形式上的文本自足與唯美主義傾向,正是廢名在“五四”退潮后的悲憤、失意、走向隱逸與佛道的精神歷程在文學中的表現。對《桃園》的分析,能更加明顯地體現出廢名對自己、對人世間存在的現代性苦難的深刻體悟,而這正是廢名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相契合的根源,是其先鋒性的本質——他比他同時代的人更敏感,因此也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