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億
摘 要:舞劇作為表情達意的藝術,在女性主義藝術盛行的當下,開始更加注重于女性內心的表達。在民族舞劇《花木蘭》中,編導運用花木蘭男性化的外在形象與女性化的內心情感作為舞劇的雙重主線,進行交叉式的敘述表達,同時結合大量細微卻飽含深意的舞蹈身體語匯,勾勒出花木蘭獨立又柔情的女性形象,表達了男女平等的思想觀念,使得花木蘭擺脫了傳統藝術作品中道德模范的刻板形象,傳達出女性對自我性別的認同與自我價值的肯定,展現出女性的成長與成熟。
關鍵詞:民族舞劇;花木蘭;舞蹈身體語匯;女性主義
花木蘭作為我國經久不衰的藝術形象,在舞蹈藝術及其他不同的藝術門類中均多有呈現。在多樣化的呈現中,故事主體雖然相似,但人物形象的內蘊卻各有不同,其中體現的是社會文化的不斷變遷。
民族舞劇《花木蘭》是由寧波市演藝集團與中央歌劇院、武漢市黃陂區人民政府共同制作出品,由周莉亞、韓真任編導,郝若琦主演的大型民族舞劇。舞劇講述了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勝利榮歸再到追求愛情及渴望和平自由的故事。
筆者順應舞劇編導的視角,通過分析舞蹈動作語匯,依照“外在形象”和“內心情感”這兩條線,把握舞劇中木蘭形象呈現出的角色雙重性。同時,借助女性主義的相關研究,梳理當代視角下舞劇呈現出的女性特有的柔情與悲憫,賞析忠孝兩全之外全新的木蘭形象。
一、“男兒身”——木蘭的外在形象
“男兒身”是舞劇中木蘭大多數時候的外在形象,女扮男裝、替父從軍也是花木蘭這一藝術形象最廣為人知的傳奇故事。
在舞劇中,木蘭以“男兒身”進入軍營前后,為了強化她外在的男兒形象,編導加強了她的動作力度,并通過樸實的舞蹈語匯與武術化的動作元素,表現其“男兒身”的剛強堅韌,為戰場上英勇殺敵的情節做了人物形象上的鋪墊。
在舞劇序幕中,編導用木蘭的“走”配合舞臺背景的轉變,簡潔地完成了場景的切換,以不同節奏和不同力度的下肢動作,體現了木蘭從心懷不舍到決心替父從軍的轉變。《無聲的言說——舞蹈身體語言解讀》一書中曾提到:“一般舞蹈下肢步法使用‘表現性舞步類型時,多用以表現人物深藏的情感”[1]P121。劇中身穿女兒裝的木蘭腳步由緩到急地走向戎裝,在行走途中把散落于腰際的長發迅速盤起,將女兒裝脫下、掛起后又利落地拉下戎裝并迅速穿上,這一系列動作只用了六拍。接著編導用重復而遞進式的三組跪拜動作處理木蘭向父親的告別,其動作多為直線運動,如:雙膝跪地,上身與頭保持直立,雙手在胸前抱拳,使身體呈多折角的動作造型,以挺直和機械的動律展現出偏男性化的氣魄。
在舞劇第二幕的“練兵舞”中,編導為木蘭加入了滑稽的舞蹈動作,將其動作節奏進行了“慢一拍”的處理,以此突出展現木蘭對軍營操練的不適應。這段舞蹈將典型的武術動作轉化為舞蹈語匯來表達,進而將軍隊訓練融入到舞蹈表演中,既展現了戰場中的陽剛之美與英雄氣魄,也凸顯了木蘭為國盡忠的豪邁之情。此外,在訓練有素的男子隊伍中,木蘭的動作強度總是相對弱一些,還不時地“停下來偷懶”,這恰到好處地增添了些許詼諧幽默的舞蹈氛圍,讓觀眾在會心一笑之余更準確地定位了木蘭初入軍陣的角色形象。
“衛將軍”戰死沙場的段落無疑是舞劇劇情與角色情緒的爆發點。其開幕方式由常規的從中間開幕改為從地面升幕,從而將觀眾的注意力更多地吸引到演員的下肢動作上。編導用木蘭腳下的叉立動作和富有挑戰性的進攻體態,形象地刻畫了其“男兒身”的剛強。在《無聲的言說——舞蹈身體語言解讀》中提到:“兩腿岔開巍然站立,可以解釋為挑釁性或是非常男子氣概。”[1]P123腳下的“跺”把木蘭憤怒的情感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戰士應有的剛強與無畏,從下肢的動作中便能傳達給觀眾。同時,木蘭的手部攥拳架在身體兩側,微微向回縮,并挺胸直立,把腹部向前挺出,擴大自己身體的空間領地,下顎微收,眼睛直視前方,帶有挑戰的意味。此段開放式的身體語言再次強化了木蘭“男兒身”驍勇的氣魄。
二、“女兒心”——木蘭的內心情感
民族舞劇《花木蘭》不僅演繹了木蘭男性化的英雄氣概,還從全新的角度關注木蘭的內心情感,闡釋木蘭的“女兒心”,展現其女性細膩柔情的特點。這在舞劇第二幕的“夜宿軍營”“對鏡思鄉”及第四幕的“生離死別”這三個舞段中,通過細膩的身體語言均有所呈現。
在舞劇第二幕“夜宿軍營”中,編導將日常生活的動作加以修飾,化為舞蹈語言來表達,“即‘啞劇動態的舞蹈化”[2],使這一片段變得妙趣橫生。面對大通鋪上睡態粗狂、呼嚕不斷的士兵,木蘭抱著枕頭夜不能寐,那個訓練場上堅忍不拔的“男性”木蘭形象已全然消失。當一位將士夢游脫衣時,木蘭慌張地用枕頭遮住自己的臉,用手舞的表現性造型和動勢,表現了木蘭作為女孩的羞澀,與前一段練兵舞中的爽朗形成強烈反差。在“對鏡思鄉”的舞段中,編導將木蘭內心對女兒身的思念外化為一群嬌美的女子群舞:下肢用腳下的內扣、膝蓋的彎曲和胯部的扭動,來展現女子的柔媚;上身用搖肩晃臂的動作和頭部的偏歪表現出女子的嬌態,同時也展現出木蘭內心對女兒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讓木蘭形象脫離了臉譜化的忠勇無畏,增添了一份真實感。
在第四幕的尾聲處,衛將軍在戰場上為木蘭擋箭而死,他們從此陰陽兩隔、生死分離。此時,木蘭的軀干從直立的開放體語變為彎曲的閉鎖體語,因為“在遭遇生理和心理攻擊時,軀干的第一反應便是收腹和彎腰”[1]P154。編導運用雙膝跪地、彎腰垂頭和身體的“抖”來作為木蘭的心理外化,表現出其內心的悲痛欲絕。她看著死去的將軍,不顧一切地將鐵盔摘下,散落出長發,詮釋了木蘭對將軍最深沉的愛,表現了古代男女間“發乎情,止乎禮”的情感。編導韓真說:“在兩軍對陣最激烈的時刻,木蘭卻做出了一個完全個人的行為,她寧可負天下所有人,也必須讓衛將軍看看自己女兒身的模樣。”這樣一個散落長發的動作外化了木蘭內心的柔情與愛意,將木蘭的“女兒心”與“男兒身”形成強烈對比。
此外,在得勝歸來后,木蘭同樣有一次跪拜的動作,但卻與舞劇伊始從軍臨行前跪別父親的動作迥然不同:從跪別時的快速且有力轉變為此刻的緩慢且綿長,這體現了一個女兒在父親面前卸下心防、展露出久經沙場后脆弱的一面,用無聲的身體語言展現了木蘭“女兒心”中深藏的對親情的依戀。
三、女性主義的滲透與影響
女性主義起源于18世紀,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興盛發展起來,目前大致有21個不同的流派。每個流派的思想觀念雖然有所不同,但其基本思想都是推翻男女性別不平等的觀念,并強調女性的價值。在女性解放運動過程中出現了女性主義藝術,并且在文學、影視作品中有所體現,而舞劇作為表情達意的藝術自然更加注重女性內心的表達。這樣的影響也體現在民族舞劇《花木蘭》中。
(一)角色女性意識的提高
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是一個古老的民間故事。在當今社會文化的影響下,木蘭形象對全體女性的引導意義被不斷發揚光大,也被賦予新的社會內涵。民族舞劇《花木蘭》對于花木蘭女性形象的再塑造正體現出中國當代女性意識的覺醒。
“女性意識是女性自我覺醒的產物,是女性通過后天的學習萌發出的自我意識,是女性在對自己性別認同的前提下,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自然人。通常具有女性意識的女性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對于社會強加給自己的性別特質及責任會進行思考、辨析,有選擇地接受。”[3]縱觀全劇,相較于傳統文本中歌頌的“忠孝兩全”,編導更注重木蘭“女兒心”的表達:雖在戰場上展現出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但木蘭依然向往著女性的生活,也從未否認過自己的女性價值。
在塑造木蘭這一女性形象時,編導更多地融入了女性主義元素。木蘭與衛將軍互相心生欽慕,并遵循自己內心的情感,在封建的父權社會自由地追求愛情;木蘭在戰場上自曝女兒身份,勇敢直面并打破了性別上的固有觀念和不平等對待,帶領將士們奮勇殺敵,贏得了同伴的尊重和皇帝的嘉獎;木蘭用母性的慈愛接納犯錯的柔兒,用悲憫的情懷祈愿和平,無私大愛的女性情懷得到升華。舞劇借助這些情節,使得英雄氣概與兒女情懷在木蘭身上兼容自洽。
(二)人物內心獨白的增加
在民族舞劇《花木蘭》中,編導讓花木蘭這一角色在劇中大膽展現女性真實的一面,并通過細膩的情感表達來塑造舞劇的人物角色,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
與以往描寫花木蘭的舞蹈作品相比,該舞劇在人物內心的情感表達上下足了功夫,增加了更多的人物內心獨白,并設置了兩個經典舞段:被木蘭隨身攜帶的銅鏡所吸引,衛將軍想象了一位紅妝木蘭并與之共舞,這體現了男女主角之間含蓄的情思,從側面描繪了木蘭的柔情;“對鏡思鄉”的舞段中,木蘭拿出隨身攜帶的銅鏡,攬鏡自照,隨后一群青春少女出現并翩翩起舞,這是表達木蘭對女兒身的思念。
這兩個內心獨白的舞段都長達8分鐘,運用舞蹈身體語言將人物心理外化,細膩地展現了人物內心的情感。通過具有想象意味的舞蹈場景,增加人物的內心獨白,讓觀眾看到了角色內心深藏的一面,也讓“木蘭”這一形象在大眾心中不再單一,引發了觀眾的情感共鳴。
(三)音樂審美意象的豐富
在不同的藝術表達中,有舞必有樂,音樂和舞蹈同步。舞蹈靠音樂表達情感,音樂借舞蹈體驗情感,兩者在共同的審美體驗中,交相輝映、增色互補。在民族舞劇《花木蘭》中,女性主義的思想在多樣化的音樂元素中也有所呈現。
在80年代上海歌劇院舞劇團演出的《木蘭飄香》中,編導大量使用激昂的曲調并融入戲曲的風格,渲染出木蘭巾幗不讓須眉的勇毅,意在展現其上陣殺敵、抗擊外族侵略的民族精神,更多地從“愛國主義情懷”的角度去解讀“花木蘭”。而在民族舞劇《花木蘭》中,編導加入了更多婉轉悠揚、慢節奏的音樂,使部分舞段更加具有柔和感,并運用竹笛、琵琶、古箏等古典民族樂器演奏,增添了音樂旋律的哀愁,烘托出木蘭內心的柔情,兼顧木蘭身上的女性氣質。
在女性主義的滲透與影響下,這兩部相距三十年的舞劇雖著眼于同一題材,音樂的審美意象卻有所差別,帶來不同的審美體驗,幫助觀眾實現了對木蘭形象的不同解讀。在民族精神、愛國主義的基礎上,民族舞劇《花木蘭》增添了對女性情感的關注,這是時代對于木蘭女性身份的尊重,體現了當代視角下新的創作思路。
民族舞劇《花木蘭》基于女性主義的當代視角,對“花木蘭”這一經典的藝術形象做了創新性的詮釋:她不只是“忠孝”兩全的巾幗英雄,更是有柔情小愛、母性大愛的偉大女性。這也啟示我們,傳統文本是民族舞劇扎根的土壤,但也要能運用當代視角對其進行合理的創新,這將為舞劇賦予更深刻的藝術價值。
注釋:
[1]劉建:《無聲的言說——舞蹈身體語言解讀》,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2]于平,王徐峰:《沙場的木蘭血沃的花——大型民族舞劇〈花木蘭〉觀后》,《舞蹈》,2018年第6期,第29頁
[3]曾美桂:《淺析元代雜劇的女性意識》,《現代交際》,2017年第22期,第106頁
參考文獻:
1.于平:《中外舞蹈思想教程》,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4
2.李銀河:《女性主義》,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學院舞蹈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 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