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瀟
(云南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鼠曲草》是馮至《十四行集》中的一首具有代表性的詩作,自發(fā)表以來就得到了同時代詩人及評論家們的認可,李廣田、朱自清、唐湜、何其芳等認為,馮至從日常小事著眼,看到了生活中的“詩”,他們與馮至共享著日出與黃昏,經歷著同一個防空警報卻驚異于馮至對生命的感悟——“同樣的命運”與生命的永恒變幻。進入1980年代以來,對馮至及《十四行集》的研究逐漸走向深入,解志熙、藍棣之等人先后從個體生命存在以及與存在主義關聯的角度進行研究,認為馮至的《十四行集》顯現了馮至個體的孤獨與存在。2000年以后,對《鼠曲草》這一單篇研究增多,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一是從十四行詩體形式來解析馮至的《鼠曲草》一詩,比如廖彩龍的研究。二是將詩歌正文與注釋相關聯,從注釋“貴白草”中來推斷鼠曲草的本真屬性及其象征意義,并與馮至的精神世界關聯,如劉紀新、楊紹軍等人的研究。三是從版本學的角度進行考量,劉勇在《〈十四行集〉版本小考》中從正文本內容與形式層面分析了馮至修改的成功與失敗之處,王波在劉勇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馮至副文本注釋、標題等變化以及由此影響的作品語義系統(tǒng)及讀者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崔永利、劉鈺琪等人在前人的基礎上具體對比了幾個版本的不同,說明了文本細節(jié)改動之處的作者心理及在某種程度上會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等。
到目前為止,對于這首詩的解析可以說已經較為全面了,但筆者通過對《鼠曲草》一詩正文本與副文本的考察,發(fā)現鼠曲草這一植物名稱與實物之間存在誤讀的情況,因此本文將首先分析《鼠曲草》一詩的版本,比較各個版本正文本與副文本之間的異同,然后從民族志的思路考量“鼠曲草”的植物屬性,重審標題與內容和注釋之間的裂縫與空白,關注植物的文化含義,并結合《有加利樹》一詩,從“雪絨花”“有加利樹”“鼠曲草”等有名、無名的植物探究“雜草”的意義,闡釋馮至在有意識修改背后的無意識的對生命本質的思考。
據不完全統(tǒng)計,《十四行集》至少有五個版本。單行本有1942年明月社的初版,1949年上海文化生活再版。198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的《馮至詩選》,1985年四川文藝出版社的《馮至選集》,1999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的《馮至全集》均選入《十四行集》。另有三個不完全版本:《中國詩藝》復刊2(1941)、《文藝月刊》第11卷第6期(1941.06.16)、《文藝時代》第1卷第3期(1946.08.15)曾刊登了《十四行集》中的部分詩歌。其中刊登了《鼠曲草》(《十四行集》第四首)的是期刊《文藝時代》第1卷第3期。
比較來看,各個版本之間有著些許差異。在1942年版《十四行集》中共有十四行詩27首與雜詩6首,其中27首都無小標題,《鼠曲草》一詩位于第四位。此時沒有小標題但有附注,其附注內容為:“鼠麹草在西方一名貴白草”[1]74,原詩內容為:
四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認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1946年在《文藝時代》上再次刊登此詩時,則沒有了小標題和注釋。1949年的再版,較1942年的初版增加了一篇序言,仍然沒有出現小標題和頁下注釋。但在書籍最后增加了多條附注,其中第四首詩的內容沒有變化而附注更加詳細:“鼠麹草在歐洲許多國家都稱作Edelweiss,這是一個德國字,可譯為貴白草。”[2]75到1980年《馮至詩選》第一次正式出現“鼠曲草”這一小標題和頁下注釋。這時,《鼠曲草》一詩的頁下注釋為:“鼠曲草在歐洲幾種不同的語言里都稱作Edelweiss,源于德語,可譯為貴白草。”[3]104詩歌內容大體不變,只最后一節(jié)中的“否認”變?yōu)椤胺穸ā薄W源艘院蟮陌姹救纭恶T至選集》(1985年)、《馮至全集》(1999年)等也有了小標題和注釋,且內容、注釋與1980年版一致。分析可知,在1949年版馮至強調的是國家,如“在歐洲許多國家”“德國字”,而在1980年以后的版本中則強調語言,如“在歐洲幾種不同的語言里”“德語”。從“國家”到“語言”,馮至更加注重了詩的藝術性與文化內涵。
馮至在《詩文自選瑣記》(代序)中說,作者在一定限度內修改自己的作品是被允許的,并為自己的修改定下幾條原則。第一,“把不必要的外國字都刪去了,用漢字代替……第二,有個別詩句,尤其是詩的結尾處,寫得過于悲觀或者沒有希望,我不愿用往日暗淡的情緒感染今天的讀者,我把那樣的句子作了改動……第三,文字冗沓,或是不甚通順的地方,我改得簡練一些、舒暢一些,但不另作修飾。還有古代的用詞,必要時我改為今語”[4]4-5。從這個角度來說,馮至改動的注釋不屬于他為自己定下的幾條原則之內,那他多次改動注釋又有何意義呢?熱奈特在《廣義文本之導論》中首次提到了“副文本”概念,并在《隱跡文稿》中進行補充說明,金宏宇根據熱奈特的概念對“副文本”有這樣的界定:“‘副文本’是相對于‘正文本’而言的,是指正文本周邊的一些輔助性的文本因素。主要包括標題、筆名、序跋、扉頁或題下題詞、圖像、注釋、附錄、書刊廣告、版權頁等”,而“副文本是作品版本和文本的有機構成,參與文本意義的生成與確立;副文本是引領讀者閱讀正文本的導引和閾限,是闡釋正文本的門徑(或陷阱)”[5]4。馮至的《十四行集》,經歷了多次改動,閱讀不同版本會帶來不一樣的體驗,而《鼠曲草》一詩中更是被多次修改、細化注釋,其修改的注釋又有怎樣的意義?
劉紀新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精神雕塑——對馮至詩歌〈鼠曲草〉的解讀》中,將詩歌正文與注釋相關聯,認為鼠曲草是高山火絨草——阿爾卑斯山上一種名貴的小草,也被稱為雪絨花。他的論點是馮至詩中的鼠曲草不是今天人們所說的鼠曲草。他以鼠曲草的顏色、形狀、花期為論據來支撐他的觀點。其次,他論證馮至筆下的鼠曲草實為雪絨花,以馮至1980年版的注釋為據,并展開對雪絨花的描述。他注意到了兩種植物的差異,并從文化含義上將其聯系,但這種聯系卻有一些勉強。他從表面詞義上理解“鼠曲”與“Edelweiss”,認為其是卑微與高貴、潔白的對立,認為馮至這首詩讓我們看到了一位超然的精神貴族。但他以1980年版的《十四行集》為底本,而忽視了鼠曲草在1942年、1949年版時使用的是“鼠麹草”字樣,雖然二者意思相同,可以替換,但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他的推論是可疑的。因此,對鼠曲草這種植物的屬性以及對其“真?zhèn)巍钡恼撟C,顯得尤為重要。
筆者經過對原文獻的查找,有以下幾點發(fā)現。第一,鼠麹草又名鼠曲草,別名“清明菜、佛耳草、鼠耳草、田艾、菠菠菜,云南白族人稱其為蘇粗”[6]397。馮至除了在作品《一個消逝了的山村》和《鼠曲草》中提過鼠曲草,在其他地方并未提及。其次,火絨草/雪絨花這種植物是否真的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高爾基(1868—1936)在《火絨草》中明確寫道:“冰山腳下,在那亙古無聲的靜穆的王國里,孤零零地長出一顆小小的火絨草。”[7]354沃斯克列先斯卡婭也在《列寧流亡記》中提到,“火絨草孤芳自賞地長在人跡罕到的地方,所以外國人不惜重金來買它”[8]469。馮驥才在散文《中國的雪絨花在哪里?》一文中寫:“幾個月前,在奧地利阿爾卑斯山的山村訪問。當山民把兩三枝雪絨花贈給我時,我被這種毛茸茸雪白的小花奇異的美驚呆了。”[9]46以上三點從文學上證明Edelweiss(高山火絨草/雪絨花)確實存在。
但這兩種植物是否就是一種呢?答案是否定的,雪絨花又被稱為高山火絨草、薄雪草,作為火絨草下的一種,并不能完全代表火絨草屬于這一個種類。那馮至筆下的鼠曲草究竟為何物?
“Edelweiss”這個詞確實是德語單詞,含義是高山火絨草、薄雪草。但問題并非如此簡單。根據上述內容簡單將馮至筆下的鼠曲草與火絨草畫等號是不正確的。分辨植物,除了看植物名稱之外,還應該查證其拉丁名、屬性、顏色、生長條件等。 另外,根據植物學科的研究可知[10]104,鼠曲草、雪絨花(高山火絨草)與銀葉火絨草[11]127的區(qū)別為:1.植物界鼠曲草與高山火絨草(雪絨花),有相同的門、綱,且火絨草屬于鼠曲草亞族。但高山火絨草并不生長在云南,其生長在比里牛斯山脈、阿爾卑斯山脈和喀爾巴阡山脈,這就意味著當時馮至看到的不可能是高山火絨草(雪絨花)。2.經過比對拉丁學名、科屬、生長地方、外形以及生長周期等多個方面,可以發(fā)現馮至注釋的“Edelweiss”與銀葉火絨草極為相似。它們都屬于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桔梗目、菊科、旋覆花族、鼠曲草亞族、火絨草屬,它們都有著相似的顏色(白色)和形狀,且他們花期相近,雪絨花花期在7—9月,銀葉火絨草花期在7—8月。3.文中所描述的“鼠曲草”與銀葉火絨草有相同的生長條件,都能生長在高海拔地區(qū)且云南隨處可見,但二者的花色與花序不同。以上三點可作為文中的“鼠曲草”可能是火絨草屬下其中一類(如銀葉火絨草)的佐證。所以不排除馮至見到的是銀葉火絨草的可能。
以上論斷,基本可以推斷馮至筆下的鼠曲草并不是植物界的鼠曲草,也不是雪絨花(這種植物不在云南境內生長)。由此產生了兩條思路:一、如果馮至看到的就是鼠曲草,也沒有認錯,為何他要增加注釋為雪絨花呢?雪絨花究竟有著怎樣的文化寓意,值得馮至特意注釋。二、如果馮至看到的不是鼠曲草,而是與雪絨花相似的植物(銀葉火絨草),他為何要將其小標題取為鼠曲草,而將其注釋為名貴的雪絨花?
金宏宇認為副文本是作品版本和文本的有機構成,會參與文本意義的生成與確立,同時它也是闡釋正文本的門徑或陷阱。鼠曲草,一種云南本地生長植物,可作野菜,默默無名;雪絨花,阿爾卑斯山上的名貴小草,在歐洲是愛和勇敢的象征。這兩種植物之間的寓意有著極大的不同,而馮至卻在注釋中將二者等同。考量其正文本與副文本之間的關系會發(fā)現,詩人在表達人世間和自然界互相關聯與不斷變化的關系、著意突出孤獨的個體生命之綻放姿態(tài)的同時,有意或無意地尋求某種無名的可作為民族志的微觀象征物。馮至在德國期間,曾系統(tǒng)閱讀并翻譯過里爾克,里爾克有一首詩叫《被棄于心之山》:
被棄于心之山。看哪,那兒何其渺小,
看哪:語言之最后的村落,更高些,
但一樣渺小,則是情感之最后的
田園。你可認識它?
被棄于心之山。雙手下面
的石基。這兒大概也
開放著什么;從緘默的懸崖
歌唱著開放了一株無知的野草。
但知者呢?唉,他開始知道
而今卻沉默了,被棄于心之山。[12]81
這是里爾克在1914年9月寫給女畫家露·阿爾貝持-拉察德的詩,以表達他倆在戰(zhàn)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與藝術、追求與現實之間身處其中卻又進退兩難的困境,里爾克既渴望又害怕“在心之山上”袒露心跡,坦白彼此的愛情。但同時他們也是孤獨的,他們既可以彼此擁抱,又可以在需要的時候退回到自己的孤獨中,就像無名的野草開放在懸崖邊上,純粹且孤獨,渺小、無名,卻又有著別樣的堅韌。這種作詩的思路曾直接對馮至產生了影響,以至于馮至在《山水》后記中寫道:“山水越是無名,給我們的影響也越大。”[13]73他也曾自述:“自從讀了 Rilke 的書,使我對于植物謙遜、對于人類驕傲了。”[14]120無論是在寫作背景或者表達的主題思想上,《被棄于心之山》與《鼠曲草》一詩都存在著某種互文關系:同在戰(zhàn)爭的背景下(里爾克寫此詩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馮至《十四行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們有著共同的反戰(zhàn)情緒。其次他們都關注日常生活中的無名植物,同是寫無名的小草,里爾克描寫了一株被棄于心之山上的無名的孤獨的小草,而馮至通過詩歌語言和結構的不平衡產生種種重疊、差異與矛盾,讓平常的鼠曲草看起來不平常,顯示了靜默且偉大的形象,這是馮至在學習吸收里爾克的基礎上對生命的意義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的表現。他將無名的鼠曲草賦予了“有名”的意義,其認知方式隱含著詩人特有的知識性和情感性經驗。
從正文本來看,這“白茸茸的小草”看似無名,實則有名。“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與“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以及“不辜負高貴和潔白,默默成就你的死生”這三個句子單看每一句都是標準語言,但他們組合在一起就偏離了標準語言,成了詩歌語言。它雖然躲避著一切名稱,卻又沒有辜負那個名稱,平常的鼠曲草由此變得不平常,成為靜默且偉大的形象。
其次,在論證了鼠曲草與雪絨花的植物屬性以后,它們的文化意蘊也可能是馮至將其并置的原因。在文學作品中,關于鼠曲草的書寫相當少。除馮至在《十四行集》中有《鼠曲草》一詩贊美這種小草,賦予它高貴、純潔的象征之外,同一時期以及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詩人們甚少關注它,很多年后,玉珍在詩集《數星星的人》(2016)中有《低下頭,鼠曲草多么純潔》一詩,展現純潔的鼠曲草賦予詩人堅強的力量,延續(xù)的還是馮至的思路。而Edelweiss,即高山火絨草(雪絨花),它的象征意義是大膽、勇敢和高貴的純潔,其文化意義更突出,雪絨花在德語中的意思是“高貴的白色”,現在還是匈牙利的國花。1965年羅杰斯和漢默斯坦的音樂劇《音樂之聲》中,插曲《雪絨花》展現的就是奧地利人民對祖國的忠誠。
鼠曲草與雪絨花,無名與有名的對立與統(tǒng)一在文本中顯露無遺。在這背后,未嘗不是作者有意而為之,且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結果。“無名的山水”在抗戰(zhàn)時期給了馮至支撐的力量,但奇怪的是:既是無名何以加注為有名的植物呢?
“我在 1941 年內寫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詩,表達人世間和自然界互相關聯與不斷變化的關系。我把我崇敬的古代和現代的人物與眼前的樹木、花草、蟲鳥并列,因為他們和它們同樣給我以教育或啟示。”[15]205馮至自己自述這二十七首之間是一個整體。在已見的版本中,這二十七首詩歌的順序始終沒有變動過。其中第三首和第四首很有意思,或許可以為馮至添加注釋提供一點思考。
首先,注釋、標題的添加讓這兩首詩在結構設計上顯得十分巧妙。第三首詩寫的也是一種昆明常見的植物“桉樹”,馮至后來為其取的標題叫“有加利樹”,用的是音譯外來名,桉樹也確實是一種外來樹種。第四首詩極有可能寫的是火絨草屬下面一類植物,卻為它取名為鼠曲草(本土),注釋為“Edelweiss”(外來名)。這潛意識當中是否呼應了前一首詩?有加利樹與鼠曲草、桉樹與雪絨花,標題與內容、內涵與外延的對立與暗合,使得十四行詩二十七首的結構更顯緊湊,能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
其次,馮至在《人的高歌》中寫道:“人間實在有些無名的人,躲開一切的熱鬧,獨自做出來一些足以與自然相抗衡的事業(yè)。”[13]56在他看來,有加利樹、鼠曲草的生長也不免有這樣的色彩。無名、孤獨但堅持做些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業(yè)。植物尚且如此,更何況于人。他在表達人世間和自然界互相關聯與不斷變化的關系,突出孤獨的個體生命之綻放姿態(tài)的同時,有意或無意地尋求某種可作為民族志的微觀象征物。有加利樹、鼠曲草等“無名”植物便是他所選擇的可以作為民族志的象征物,在這認知方式的背后有著詩人特有的情感性經驗。《有加利樹》一詩開篇就營造了一種莊嚴的氣氛,秋風中樹葉“沙沙”作響,用音樂/聲音筑起一座廟堂,化無形的音樂為有形的廟堂,突出顯示了有加利樹給人的第一眼感覺——莊嚴且肅穆。然后通過空間、視角的變化來展現“圣者”的形象:先是廟堂,“我”小心翼翼地走入,這是由外部空間進入內部空間;其次是“插入晴空”,“我”的視角自下而上,有加利樹從高處俯視著城市一切的喧嘩與騷動;接著再定點呈現有加利樹個體的形象,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野蠻脫落、生長,高大、挺拔猶如圣者的有加利樹形象便出現在眼前。《有加利樹》寫的就是桉樹,桉樹在植物學上都是被認為是“雜草”一類。它雖有生長快速、能迅速提高綠化面積等特點,但在成長初期大面積的種植很容易造成土地沙化、水土流失嚴重等問題。但在文學作品中,它卻有著極高的聲譽。1931年7月8日,青焦(李際五)在《民國日報》上發(fā)表新詩《由加利》:“由加利的顫動是我的脈搏,由加利的吼聲是我的呼吸,由加利在銅鐵的暴風里奏著反抗的歌曲,啊!生命的旋律!”[16]66-69抗戰(zhàn)以后,馮至等詩人、作家從省外來到昆明,也注意到了桉樹(尤加利樹),朱自清、汪曾祺、李廣田等人都贊美過尤加利樹,認為它高大挺拔,馮至則將其拔高到圣者高度。理查德·梅比在《雜草的故事》中說:“雜草的名聲以及隨之而來的命運是基于人類的主觀判斷的。”[17]5他認為,雜草本身并沒有好壞,在不同的地方,同一種草也可能發(fā)揮著不一樣的作用,人們對其感覺也不同,但更重要的是,雜草的名聲和命運是由人類根據自身利益自主為其命名的。
桉樹如此,鼠曲草也可能如此。馮至在某種程度上為這類無名的植物、無名的人進行正名。植物的無名與野性被遮掩,變身為一個個經典的文學形象。其次,有加利樹作為外來引進的植物,在昆明本地茁壯生長,在詩人筆下成了“圣者”的象征,而鼠曲草是昆明本地生長的植物,詩人對其秉性和象征寓意則有更高的期待,添加的注釋可以很好凸顯出一種文化意蘊。這或許是詩人主觀意圖上想為那一段歲月、那一時期的人和事找尋一個對應物。人生而孤獨,在1940年代的戰(zhàn)時環(huán)境,在昆明大后方緊張且松弛的大自然中,馮至對自我個體,對自我與外在的關聯,對民族、國家的發(fā)展都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與關切。
在某種程度上,也許馮至這首詩在有意識地對自己的人生、對存在的問題進行思索——人的一生究竟該如何度過?注釋的添加有意強調了鼠曲草這看似無名實則有名的特性,將原本并不相關的雪絨花與鼠曲草相聯系,在有名與無名之間是詩人有意或者無意尋找某種客觀對應物,用以放置自己的情感與思考。抑或是說在詩人眼中,他所認為的鼠曲草可以是當時中國的某些人某些事的微觀象征物,特意“為鼠曲草”尋找一種高貴的出身,是在為“無名”作傳的一種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