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集（八首）

井上的轆轤

轆轤吱嘎。第一股水出來

陽光就把它照得通亮

水池邊婦女洗菜，一只洋鐵桶接滿水

嘩一聲倒入放滿衣服的塑料盆

兩棵槐樹之間晾衣繩上

被單嘀嗒滴水，漸漸輕盈

在風中卷起一個角

落下來，又卷起

這一切源于一個早晨，你是從哪里

買回這套家伙，然后在一片砰砰聲中

把它妥帖地安裝在井中

一瓢水立即得到涌泉的回報

這秘密在于活塞和管壁

軟和硬的結合，上下運動

像生命古老的起源

像一張弓在琴弦上……不，后者

更單純因而音樂更輕盈

寧 靜

后院傳來鍘刀聲

帶著比鏗鏘多一點緊迫的節奏

我不到現場都能想象兩只手是怎樣協作

草料在腳盆漸漸堆高

當我看見父親推開草料的尖峰

從檐口射向天井的陽光

映出他滿臉的生氣

金絲黃牛在欄里一聲輕哞

低 地

移動通信鐵塔在山頂閃光

它占據這片丘陵的高地

以前這里是童年的瞭望哨所

當我爬上山頂最高的松樹

騰出一只手指著遠方

火車正在地平線上冒著濃煙

滾滾濃煙——那么濃——在半空散去

火車如紛繁世事不再令人驚奇

在低處我發現更多奇跡

我推門看見不久前喪偶的三嬸

一頭白發伏在飯桌上，微微的鼾聲

伴隨抖音里鑼鼓鏗鏘的花鼓戲

守夜人

后半夜。麻將和跑胡子

也散場了，瓜子和花生殼涂鴉

剩下一個人雙手托著下巴

一陣冷風吹來。火盆里灰燼露出紅光

“這是最后一程了，必須去陪幾夜。”

這是大奶和三嬸先后說過的話

在雙峰的白雪覆蓋的田野

一堆篝火和一群陌生人陪著小表弟

（那年他十八歲。瘋了。反對整個世界

脫光衣服往生凈土）

現在我守護詞：這沉默的殼

久了終會在枝頭吱吱呀呀再次叫響夏天

繞棺歌

法師揮動著幡子

一步一揖延請諸神

喉嚨高亢而略帶嘶啞

我們捧著香跟他來繞棺

圍著一個灰線畫出的中心

四個凳腳邊的瓦片

象征地獄在塵世露出的屋頂

鑼鼓聲聲虛張聲勢

他高昂著頭，贊美亡靈

也夸孝家，一節唱完深深一揖

一片白色跟著叩頭

那中央的黑色凝固不動

身體靜寂靈魂已遠逸

今夜活著如死去的人得以復活

仿佛夏日枯萎的豆苗

歷經悲痛甘露的一夜滋潤

大江圍繞孤山。行星圍繞太陽

僧侶圍繞大雄寶殿諸佛

涓涓流水淌過石頭的沉默

沉默里有鮮活的言辭

掉頭或退后一步

走錯路。在立交橋的環形上拍方向盤

——不要那么急

開到鴨子鋪掉頭吧

當年父親穿越大半個中國進回來

蟲草、麥冬、柴胡，藏紅花或新疆枸杞

市場不景氣他把它們

搬到陽光下翻曬

不同地域的氣息匯聚

如雪山高原和江南濕地一部風光合集

退后一步，你看見梁已鑄成

再退后一步，你看見新屋頂的波紋瓦閃光

氣 候

我鄉下的會客廳掛著東坡先生的詩

沒人上門我就沏一壺新茶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默念著。東坡先生開始搖晃

傍晚小轎車大燈照亮院壩

下來幾個本土詩人

我們去樓上書房喝茶。窗外是瓦藍的夜空

山脊朦朧露出柔美的曲線

形成一片清涼的小氣候

一點點調節著南方大氣候的燥熱

喇叭和牽牛

木頭電桿上的大喇叭

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講話

我在上學前就跟它

學會《我愛北京天安門》

它講話的語調帶著命令

和提醒的口吻，每一句結尾

拖著長長的尾音

久久回響在瓦楞上

我爬電桿并非想對那張大嘴

一探究竟。電桿在胯間

產生了奇妙的電流

下面黃花苗微微搖晃

九月田野蕭索。我開始鐘情

竹籬上的小喇叭：鈷藍到瓷白的漸變

乖巧小孩的脈脈含情

一言不發說出更多

“楚女霧露中，籬上摘牽牛”

籬笆頹敗。有兩只蝴蝶翩翩飛

枯枝猶有青青藤蔓繞

總敢說人生已秋

我應邀前往他遠在弗吉尼亞

里士滿的家，他說門廊護欄上

牽牛因我到來而盛開

他說它們的種子來自故國

作者簡介：草樹，本名唐舉梁，詩人、批評家，1985年畢業于湘潭大學。曾獲第20屆柔剛詩歌獎提名獎、首屆國際華文詩歌獎、第五屆栗山詩會年度批評家獎、首屆李叔同國際詩歌獎提名獎、第九屆后天雙年度文化藝術獎批評獎。著有《馬王堆的重構》《長壽碑》《淤泥之子》等詩集五種和詩學隨筆集《文明守夜人》等兩部。現為湖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