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明
農家日
難得是這樣的節日:一早醒來
雨,落在柚子樹靜謐的庭院
周遭濕漉漉的,一群小狗仔
蹚過柔軟的草墊,去了另一個
干凈角落。而我無法來告訴你
我在做什么。寂靜包圍了我
甚至一無所有。像昨天晚上
我們圍住炭火,又在火星中摘
彼此的手:親近,卻無法抵達
你說得對,我們該出來走走
看看生活的變化;魚的價格
怎樣,儲存過冬的食物還夠嗎
長時間跋涉,我們確實消耗了
一部分精力,在這里,我們
疲憊地進入未來。仿佛過去
不曾發生;有人走了,有東西
落下了:空蕩蕩的位置,巨大
如冬天的屋檐。這南方僻靜
的鄉村別院,或許,這一天
早已到來;雨下著,遠處小山
若隱若現。我把蔬菜搬進屋內
見你悠閑地獨坐;爐火正旺
遞來我倆新鮮的早餐,像你剝
紅薯的手,閃耀:薄霧般震顫。
撇浮沫
——給林月明
起初只是一小層,像新雪
覆蓋在海崖上,在水波地理般的起伏中
呈半透明色;然后是整個水面沸騰,
像八爪魚的觸須,把雪粒搓成巨型珍珠
滾動在屋頂,低沉
如在傍晚朗誦謝默斯·希尼的詩篇,
——掌握一門廚藝就好比掌握一門語言。
有經驗的廚子會從挑選食材開始,
用手觸摸,帶一種情緒;
現在,這些我們從蓮桂市場買回來的豬前蹄,
不像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經水煮沸
已失去它們的形狀,讓我想到
大衛·弗里德里希那幅著名的油畫:
波羅地凍海中的一艘沉船——
灰色,冰層中的大海驟停;但時間
總為改變事物的最初排列,為熬制
一幅心靈的圖景,以火焰的詩句為生活提速,
在這里,語言可以重塑一個人的性格。
當沉在水底的肉骨徹底蓬松、變軟,
我把鍋中浮沫撇出來,倒入碗里:
粘稠而又綿密的雪山浮動
在滾燙的星空之上。我們駕駛著捕雪車
回到寂靜遼闊的屋子——寫滿詩的一頁紙——
這里剛下過雪,我們的眼睛
是雪泥中行進的車輪,為了看見
剛裝上星光的防滑鏈。
低 飛
——為克里斯·夏瑪攀越埃斯龐塔斯而作
海風吹拂鼓起的肌肉:像一張弓
身體繃緊等待著把崖壁彈射出去。
向上。噢,向上。一聲怒吼,
克里斯·夏瑪乘風越過海岸線,
當骨骼正在變亮,當陸地從手掌中升起
埃斯龐塔斯——心靈的馬洛卡島
跨越一次巨變,等待奇跡
像大海飛翔在一個人身體的風暴之下。
云霧堆砌峭壁,沿著攀緣的天梯,在巖石間
滲血的手指沾著鎂粉,
如同梅花開在雪地:
一個人曾是一道斜坡被系在波浪間,低飛。
雪 松
像一個倒立的陀螺在天空里旋轉,
云的溪流,轟隆隆聲
把雨的鞭子遞到你的手上。
烏鶇、白頭鵯、珠頸斑鳩
離開后的臨時樂園,
一小塊陸地,從此窗看去
因著它保持秩序和邊界。
一種語言說出一條霧中的地平線,
“把群星帶回我們的岸。”
整整一天,如另一天
雪松預謀著雪事,
在心的曠野上
樹冠雪崩般將你搖晃為火焰。
它熱烈地站進泥里
粗獷而激動,
像你面孔中被鎖住的縱帆船,
雪的回音與地圖,“偉大的環航”*
與鏡中融化的一小座冰湖。
聽 潮
——給L
從海邊帶回來一只螺,
螺殼鮮艷如剛從海面撕下來的一只眼。
潮水編織的螺紋,
向下旋轉,把數公里的海岸
擰成一根繩——
月亮收起鐵錨,慢慢駛出了港灣。
穿過耳朵的那座海,在低處翻騰,
像在黑暗中演奏的勃拉姆斯,
邀請我們加入臨時的,
因主角缺席的告別舞會。
唯一的觀眾只是自己,
戴上螺殼如煙囪升起的一張面具,
像劃船那樣靜靜離開陸地的岸。
(萬物都曾進入大海,
無盡的海里,我的形象隨波浪變化。)
不禁想起在博物館看見的那只人面魚紋盆,
圖案清晰的盆底,魚紋盤旋
像一座移動中的舞臺,
運來清澈明亮的海水;
大海是一個緊急出口
——燃燒——在飛。
潮汐的火焰,把人臉像一張云的地毯抬出水面。
魚在水里,猶如我們身穿華麗的服飾
跳舞到火叢中去——
愛,終為一種無聲的儀式?
與謝銅君游望江公園偶得
松與竹的邊界,薄霧升起精致的手掌;
像剛下過雨,空氣中浮動一層鹽粒。
我們兩人,或者其他更多的人,在一天結束前
來到此:神力隱退,細微之物不容易看見。
這是平凡的一天,我們輕松又愉悅;
沒有山怪環伺,暮色透徹如淚滴——
從它持續降落的高度,我們站在彼此可感知
的位置,將自我不斷提升至這個平面:
(跌宕、魅力)有閃亮之人
重召我們心中的大神、小神。
……我們就走著,并不說話。寂靜的園林,
松徑突然伸向塔頂,擅長眺望的鳥類
正舉目練習。而人群,像柵欄里圈著的
一排浪,疊成山,又坍塌在此。
慢 詩
一個平靜下午的八月,我們的漫步
延伸至淺灘,島嶼,深海
五小時,留下如鹽的水漬
平靜大海的盡頭,浪的磨盤
剛剛碾過,在我們腳下,藻類滑動
仿佛整個大海被懸停在半空
涂漆的水面,隆起,仍能看見
碼頭的倒影、船的愉悅,讓我們堅信
海是一塊易碎又易于修復的瓷器
海平線慵懶著,卷曲著,像是皺起的衣領
又像是,剛從腰圍上扯下的寂靜圍裙
水的靜默不是無言:仍期待被看見,被發現
我們一路暢談,口說的詞語如犁鏵
翻耕海浪,堆砌浪尖,一座水做的滑雪坡
以及水的變奏之下礁石的星座
一寸一寸的陸地,在海之下跋涉
深空中的宮殿,遠處的島
像一樹朝向海底花園倒著開放的石楠
藏身暗處的貝類,以及埋在貝腹里的
微型火山,峭壁,一場語言冒險中的驚奇
水面上的人,唱著歌,乘船而去
波濤留下的空洞,被海風帶鹽的嘴吹奏
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松動,褪色
渴望被新到來的探險者發現,并認領:
世紀的大海的口琴。
巴里斯湖
沙漠高地,賽克洛普斯以巨眼瞭望
周圍。遙遠世界的一角,乘石船的巨人
渴望飄過大陸回到西西里島,并沿途
以巨眼之淚鍛造武器。回頭的戰爭固然艱辛,
他睜著眼,警惕著一切將到來的危險。
蝴蝶,想起甜河的詩
破損著,在雞爪槭的手掌
與海桐的陰影之間,它的翅膀
像一部失修的滑梯 緊緊架起這被遺忘的土地,
在一次飛躍與下一次之間,
在因死亡而翻越的心靈圍欄之間,
“我激動,
眼看蝴蝶旋出最小的歌劇。”
如同地平線在一滴雨中被擰緊,在吟誦那些詩句
像是從鳥瞰中望見自己,在眾樹的發光中——
蝴蝶起飛,引領陸地起航。
快 詩
——在一張阿赫瑪托娃畫像前
是爆裂的低音透出煤塊最黑、最硬的部分,
你的臉縮進我瞳孔的火爐里,
像一片我曾經深愛的土地,那兒的村鎮、河流、建筑
凝固成永恒的環形舞,只因厭倦了低處與下沉
愛的廢墟在淚線里升高,如月亮牽引著春潮——
鄉村葬禮
——緬懷何仕維老人,兼慰田茂游、秦蔣伉儷
人事有代謝,
往來成古今。
——孟浩然
1
嗩吶的哀樂把我們領向林木下庭院。
在新年的第一天,去早早領受不幸的降臨,
當悲傷的親人,頭戴著孝布迎來,
像頭頂一座微型雪山,漂浮在晨霧中,
不說話,面孔映照出
雪后的鄉野,在這里
認出了彼此:一種無言的深處。
隨著鞭炮聲再次響起,壓過
回蕩著嗩吶、鈸和鼓聲的哀鳴,
手挽著遲到的手臂往堂屋走去,
一路上,雨泥裹著鞭炮的碎屑,同眼淚
抬升口音中的悲泣:一個事實,早已
把心從底處挖出來,埋進寒冬中的土地
等待被新耕。
2
堂屋在花圈堆疊成的小山盡頭
敞開著,一個深入肉體的盒子。
老人平躺,睡去——橫臥雪原下的一條河流
沉寂如停在往昔湍急的風暴中——靜止,
親人們跪下來,磕頭,悲泣,
彎腰一次次把低處的眼淚抽至高地,
臉如低垂的云。
不得不迎接的新年,站在面對生與死的沿口,
一個問題,怎能尋得它可靠的答案?
搪瓷盆里的火苗躥起,旋轉著,
沿手指觸及到的低空,紙錢層層搭起
一座向上的天梯,走近去
抬頭看見中堂神位:祖德流芳,
天地君親師……
3
暮色中的鄉道分開南方郁郁山群,
像一把生銹的犁,翻耕半個世紀的自留地,
是否記得在田壟翹盼的老人,莊稼
深如子女,是銜接過去與未來的一部分?
此刻,去殯儀館的路上下起了雨,
下起了雨,在遵義。涼霧,行人,冷的空氣,
穿過稀薄的冬暮,停在一個農人體內的曠野——
當靈車到達目的地,孝子
手抱遺體,作最后的告別。
通往下個世界的船在火海中航行,
想象的火舌如眾親撫摸的手指,燃燒著——
肌膚開花落成節后輕盈的白雪,
當第一縷青煙升起,飛出囪外,
被鶴銜著。
4
小路纏繞在半山間,窄如一條孝帶。
眾親人抬著棺槨,往林中走去,
長長方方:一個新挖開的墳地。鞭炮聲開道,
山谷響徹,晨風吹拂如神的呼吸——蘇醒的眾神
騰挪在煙霧里。
一塊不大的土地,毛毛細雨已把它打掃干凈,
眾人在烈酒的助力下,開始填土,
哐啷咣當的節奏驚嚇住祭祀的公雞,
當最后一鏟土落下,
大地收回一種聲音。現在,
仙鶴駕車的新年停在眼前的一方田野,
一個新筑成的家,充滿自然的紋理
和清澈如肌膚的漣漪——清晨,它會收集到
第一滴露水。